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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3441°S,148.1893°E,圣灵群岛心形环礁

临江今年的秋天特别短,刚走到十月的尾巴尖儿上,气温就骤降到了零下。

简直前所未有,要知道,临江在南北方的交界点上,也勉强算得上是南方了。

陆锦心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一下楼就打了个喷嚏,好在章锦绣的车已经等在楼下,她钻进车里,一身寒气瞬间被驱散尽。

章锦绣是接她去自己家做客的。不知道章锦绣的父母是从哪里得知他离职和女同事一起合伙做服装,非要他带女同事回家吃个饭相看相看。

章锦绣有点尴尬:“实在是磨不过他们。”

他小心翼翼地说:“像他们这种老人家,是把所有适龄女孩子都当未来儿媳妇相看的,一会儿如果有冒犯,我先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了。”

陆锦心善解人意地微笑:“我知道,所有家长都这样。”

倘若她的父母还活着,如今恐怕也是一样,对每一个与她有联系的男孩子都如临大敌,对她每一次夜不归宿都反复盘问……她对章锦绣说:“真羡慕你。”

章锦绣的家在远郊,车开了好久还没有到,陆锦心前一晚看书到凌晨,忍不住在车里睡着了,直到车停下才被叫醒,睁开眼睛揉一把脸,眼前是一幢风格朴素的独栋小别墅。远郊地价便宜,多是这种小别墅,独门独户,院子里种满花木。

可惜冬天已经降临,满院子花草都已经凋谢枯萎了,陆锦心感叹。

章锦绣清一清嗓子,不自在地说:“你要是想看花草,春天可以再来我家做客呀。”

陆锦心笑:“还没踏进大门呢就想着再来一次,也太贪心了。”

章锦绣的父母早已等候多时,一听到门铃声立刻推开门,堆着一脸热情的笑:“欢迎欢迎,我们是锦绣的爸爸妈妈,你就是小陆吧?”

章锦绣的父母是那种典型的中国父母,五六十岁的年纪,已经退休,有大把闲暇时光可以用在下棋、跳广场舞和为儿女操心婚事上,陆锦心一进门,不管是泡茶还是端水果,两位老人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章锦绣家有一只土猫,大耳朵的田园橘猫,十个橘猫九个胖,还有一个特别胖,章锦绣家的橘猫就是那个特别胖。“特别胖”像是很喜欢陆锦心,她一来它就蹭了过来,依偎在她腿边,仰着脸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章锦绣解说:“哈雷想让你摸摸它的下巴。”

哈雷?章锦绣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它叫哈雷,因为像辆摩托车,喉咙一直呼噜噜响。”

陆锦心噗嗤笑出声来。

午饭是章家父母自己做的家常菜,有一道酿豆腐,是临江本地最寻常的家常菜,陆锦心咀嚼着豆腐,突然间落下一滴泪来,这滴泪惊住了章锦绣的妈妈:“怎么啦?太辣?”

她伸手去打老公的手腕:“都是你,你是不是又趁我不注意往锅里扔辣椒了?”

陆锦心摇摇头:“不是的,很好吃,很像我妈妈做的味道。”

妈妈生前最擅长的也是这道菜,这道菜是临江菜系里少见的辣口味。陆锦心随爸爸,口味淡不爱吃辣,每次妈妈做酿豆腐都是自己消化,有次她趁陆锦心不注意往她嘴里塞了一筷子,那是陆锦心唯一一次吃到妈妈做的酿豆腐,也是最后一次。

谁想到十年后能在一张陌生的餐桌上再次吃到这味道?酿豆腐的辣变幻成了酸甜苦辣咸五味,让陆锦心如鲠在喉泪凝于睫。

章妈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

陆锦心接过章锦绣递来的纸巾,擦一把泪:“她和我爸爸都去世了……十年前,南十字星号船难。”

说完她如释重负。

十年来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身份,仿佛被加害者也是一种污名。她倔强地想,我不需要人的同情,也不想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到现在说出这句话后章家父母的反应才让她知道,这些年来,一直将自己不断特殊化的,恰恰是她自己。

章家父母没有表现出惊讶、好奇或者怜悯,章爸爸只是安慰她:“没关系的,孩子,父母最后都会离开,或早或晚。”

章妈妈插嘴:“是呀是呀,人生就是这样。走一段路有一段路的伙伴,要紧的是,一段路结束了,一定要找到新的伙伴。”

章锦绣凑近了陆锦心的耳朵,小声说:“我妈妈是语文老师。”

陆锦心噗地一笑,章妈妈瞪一眼章锦绣,继续说下去:“所以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因为爸爸妈妈不能陪一辈子的呀,老伴老伴,意思就是,婚姻是给自己找一个伴。不是我王婆卖瓜,我们家锦绣可是个好伴儿啊,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那叫什么来着,对了,男友力!看我家锦绣多有阳刚之气,跟外面那些姑娘似的小伙子可不一样……”

章锦绣噗地一声喷出一口可乐。

陆锦心好笑地看着他,今天的章锦绣穿着烟灰色衬衫和牛仔裤,高大英俊,果然是仪表堂堂一副男友力爆棚的模样,不知道如果他父母看到他平时在公司里粉红衬衫小脚裤的模样会作何感想。陆锦心恶劣地想。

吃过饭后,章锦绣带陆锦心出门散步。

远郊空气清新,不知不觉走出老远,章锦绣边走边和她聊天,聊自己的父母家庭和生活,聊远郊的开发,他说:“这边未来好像要建一个化工厂,可惜了,空气那么好。我每天都晨跑,跑个几公里下来,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陆锦心突然停住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临江监狱。

来的路上她睡着了,因此竟不知道,章锦绣的家就在临江监狱旁边。

那块石头还在,陆锦心快步走过去,摩挲着那块石头,自从余潮出狱后她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只有西风光顾,石头上一片冰冷。

她在石头上坐下来,望着监狱的大门:“过去,我常常会来这里。”

出乎她的意料,章锦绣竟然回答说:“我知道。”

她诧异地望向他,他不自在地一笑,带着自揭其短的尴尬:“其实早在进《时·尚》之前我就认识你了,你不认识我而已。我从初中开始晨跑,每天都跑过这里,常常会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监狱大门,她的眼睛里只有那扇大门,好像就算大象在她面前跳舞也不能引起她注意。我就觉得好奇怪,那门里有什么人让她这样专注吗……”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已经偷偷注视了她十年。

陆锦心心里百感交集。

章锦绣继续说下去:“我从没见那女孩笑过,她老是一副恹恹的神情。我就想,她要是笑一笑就好了,我要是能逗她笑一笑就好了。”

陆锦心扑哧笑了。

章锦绣伸出手来,轻轻放在她头顶上,认真地说:“对,就是这样,希望你以后能笑的更多。”

陆锦心抬眼望着他,气氛一瞬间有些暧昧,带着些许尴尬。半天她轻轻从他的手掌下移开:“时间不早了,我回家了。”

章锦绣手足无措地说:“好啊,我送你。”

陆锦心摇摇头:“不必了,这里我很熟,我想自己坐车回去。”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走过几百次。从这儿下去,走一公里会有公交车,坐十五站公交转地铁就到家了。

她跟章锦绣挥手告别:“再见。”

她朝山下走去,章锦绣目光怅然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突然间,一辆车横穿出来,朝陆锦心撞去,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接到电话的时候,余汐正在做酥皮汤。

他们在克罗地亚待了一星期后回到临江。“蜜月”都已经度完,家长还没见,这可不成,周漾说。他打算下个月带她回意大利去见家长,说她的酥皮汤还欠点火候,于是余汐这些日子加紧在他的指导下提高酥皮汤技艺。

和周漾坐在餐桌前等酥皮汤烤好,余汐突然想起了父亲。

她要和周漾回意大利去见他的家长,那她的家长呢,她要带他去见吗?这一年以来,她内心里在渐渐尝试着去原谅父亲,但却总是没有勇气把话说出口……

电话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狐疑地接起:“你好。”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你好,请问是余汐小姐吗?余潮先生是不是你的亲属?余先生刚刚发生车祸,现在在我们医院抢救,请你速来。”

放下手机,余汐的脸色煞白,她目光茫然地看着周漾,嘴唇颤抖着:“医院的电话,说我爸爸出了车祸。”

去医院的路上大堵车,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堵了十分钟,余汐紧张地浑身都在打颤,周漾一手抱住她紧握的拳头,安慰她:“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医院,一打开车门余汐就跳了出去,离弦箭一般直奔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一个男人颓唐地坐在外面,他满身血迹,可见车祸现场的惨烈。余汐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上,周漾伸手搀住她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余汐已经说不出话来,周漾问那男人:“我们是刚才送来的车祸当事人亲属,有一位叫余潮的,请问里面?”

男人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睛里全是怜悯与不忍:“他刚才……抢救无效,已经……”

余汐的双臂从周漾手中滑下去,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周漾将她抱起来,对那男人点点头,说声谢谢,抱着余汐走进电梯。

他找到了刚刚给余潮做手术的大夫。

“余先生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弥留状态,他受车体撞击严重,五脏破裂,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没能救回他的性命,很抱歉。”

“根据陪他们来的章先生的说法,余先生应该是为救人才卷进这场车祸里,余小姐,你有一个很伟大的父亲,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一直如死去般蜷缩在座位上的余汐终于动了一动,她抬起头,苍白的脸望着医生:“我爸爸,有没有来得及留什么话?”

医生点点头:“有的,他说的很模糊,但是我听清楚了。他说,汐汐,对不起,爸爸这回是英雄。”

周漾的心猛地一震,他紧张地望向余汐,余汐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色除了苍白就是麻木,她点点头:“我爸爸现在在哪里?”

确认死亡后,他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暂时安置。

余汐点点头:“我想去看看他。”

医生带着他们朝太平间走,真冷啊,这条路,这条通往死亡的路。

周漾揽着余汐,让她紧紧依偎着自己,握紧了她冰凉的右手。

太平间的门推开,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医生领着他们走进去,拉开放置余潮尸体的格子,周漾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余汐的眼睛,却被余汐轻轻挣脱开:“他是我爸爸,没什么可怕的。”

她望着他,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因为死于车祸,他的面目不甚好看,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眉目。他曾英俊过,也曾丑陋过,如今却连五官都已经残损了;他曾高大过,也曾矮小过,如今却蜗居在这小小窄窄的一格;他曾洒脱过,也曾畏缩过,如今躺在这里,他的神情终于平静了。

余汐伸手去摸他冰冷的眉毛,低声说:“我想独自在这儿陪他一会儿。”

周漾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太平间,他没有走远,而是倚在墙上等她出来。

过了很久,太平间里传来压抑的低泣声,周漾靠在墙上,头抵住冰冷的墙面,低低地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终于从太平间里走出来,周漾迎上去,用大衣将她裹在怀里,她浑身冰冷,像是要冻僵了。

周漾无言地拥着她往回走。

他想带她回家,让她好好睡一觉,至于余潮的身后事,就让他来联系处理……走到医院大门口,余汐却改变了主意:“我想去看看那个被我爸爸救的人。”

他们走回到手术室前,手术还未结束,手术室门口两个警察在给那位目击者章先生做笔录。

这是一场交通肇事案。

那位目击者章先生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他在描述事发现场:“当时我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间一辆车横穿出来,车速很快,开的歪七扭八的,眼看就要撞上她,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扑了出来,就是那位余先生,他应该是路过,他扑出来推开了她,她被撞到了一边,但是那位余先生就被车头撞了个正着,我跑过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两个人都昏迷了……”

周漾紧紧攥着余汐的手腕坐在长椅上,在听的过程中余汐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刚才太平间里的一场恸哭已经让她的大脑都空了。

手术室的灯嘀的一声绿了,手术结束了。

章锦绣忙站起来,周漾也扶着余汐站了起来。

手术室门打开,医生们把车推了出来,躺在车上的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看到那张脸,周漾的心里咯噔一声,他忙转头看余汐。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余汐呼吸变促,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那车上的人,刚刚抢救结束的人,被她的父亲所救的人,是陆锦心。

余汐睡着了,或者说,她陷入了昏迷。

周漾坐在床头,握着她凉浸浸的手望着她,睡梦中的她并没有得到安宁,她眉头紧蹙,像是沉在什么噩梦里,他却不忍把她从噩梦中叫醒,因为现实并不会好过梦境。

她的父亲死了,就在她预备和他和解的时候。

她什么都没有说过,但相爱的人总是心有灵犀,她以为他不知道,但其实他都看出来了。从克罗地亚回来后这半个月,每次做酥皮汤时提见家长时,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一直在等,等她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回汐岛看看我爸爸吗?如果她问,他会立刻用欢快的口吻回答她,好呀,我早就想去汐岛了,从你第一次在微博里告诉我汐岛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就想去看看它了。

私下里,他想过很多次,见到余潮时,他该表现出一副怎样的模样。某种意义上,余潮与他有“杀父之仇”,虽然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一直在试图与余潮和解。但是,命运神奇,他爱上了他的女儿,将要成为他的女婿,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在两种身份中做好取舍,却没有想到,初次见他,竟是因为他的死亡。

他怜爱地抚摸着余汐的头发,他曾说她是美人鱼,如今,她真的是“可怜的哑巴孤儿”了,他的父亲已经死去,她那些和解的话,从此再无法与他诉说。

电话突然响起来,他忙按掉,脚步轻轻地退出病房。

电话是殡仪馆打来的,和他确认一些事情。

打完电话,周漾往病房走,刚踏进走廊,却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攥住那人的手,一语不发地拖着她,一直拖到外面草地上才停下脚步,他厉声对那人喝道:“你又想干什么!”

任佳期一脸淡定地活动着手腕:“怎么,记者不能生病吗,记者来医院犯法吗?”

周漾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惺惺作态。”

任佳期有些慌:“什么心知肚明,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你周大状心心相映了?”

周漾冷笑:“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任凭你兴风作浪?任记者,你是做媒体的,难道不知道人若走过必有痕迹这个道理?你雇人在海洋馆的直播里刷弹幕辱骂余汐,花钱在微博买热搜买水军刷让余汐滚出临江,制造出余汐是临江公敌的氛围;教唆李斐妈妈大闹律所,制造无罪辩护方向错误的舆论,在本地论坛发帖曝光我所谓的黑历史,把我塑造成一个讼棍。你以为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吗?很抱歉,我是个律师,最擅长的就是抽丝剥茧追本溯源。你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

任佳期急赤白脸地狡辩:“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周漾厌恶地看着她:“人证物证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不追究,是因为看不上你这些宵小手段,不代表我一无所知。请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就走,任佳期在他背后大喊:“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周漾回过头:“我不在乎为什么,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都没有正当理由这样做。”

任佳期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我都是为了你啊,周漾,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无动于衷。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我表现的跟你针锋相对,实际是因为我从小骄傲惯了,而你又那么高高在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喜欢才能顾全自己的尊严。你们公司年会那天晚上,你以为我是偶然出现在临江港的吗,不是的,我一直在跟着你。把你送回家,扶着你上楼,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听到你喊余汐的名字,我真的很伤心,可是我跟自己说,没关系的,你们已经分手了。那段时间,我对你献殷勤,天天跑你们律所,想方设法和你打交道,我以为天长日久你总会喜欢我的,可是没想到她一出现你又跟着她跑了,我真的很讨厌她,她那样一个人,有着这么不光彩的身世,我到底哪里不如她?我做这些事情,只是想让你知道,和她在一起,她只会拖累你。只有我,我能帮助你,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能想办法洗刷你的污名,让你变成临江律政届最清白善良的律师……”

周漾掰开她的手指:“对不起,我不需要。我并不需要愚人和跟风者的赞美。”

他后退一步避开她:“你是个记者,因此迷信舆论的力量,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舆论无论再强大,也不过是口水。将口水奉若至宝的人,只有傻瓜。”

任佳期手背飞快地擦一把眼泪:“好,你是个内心强大的人,那我们就来看看,你的小女友朋友,是不是也像你一样强大,能不能承受得住口水。”

周漾蔑视地看她一眼:“你尽管试试,刀山火海有我陪她上,流言蜚语有我帮她挡。”

余汐病这一场在床上躺了两天,父亲的丧事就由周漾一手操办。

悲伤的事情不宜拖长,父亲的遗体第二天就送往殡仪馆火化,怕余汐承受不住悲伤,这件事情也由周漾独自代劳。

他捧着余潮的骨灰回到家,咨询余汐的意见:“是在临江找个公墓呢,还是送回到汐岛的老家?”

余汐摇摇头:“都不必,我爸爸属于海洋。”

她接过骨灰盒捧在手里:“从我出生起他就是个船长,驾驶着大船每天在全世界的海洋里穿梭。很多人是迫于生计上船,并不真正喜欢船上的生活,觉得那枯燥乏味,但他不是。他喜欢海,喜欢船,喜欢乘风破浪的感觉。我十岁时妈妈去世,他和我说起死亡这回事,对我说,爸爸是属于大海的,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把爸爸的骨灰洒到大海里吧。天下水同出一源,这样一来,爸爸又可以在全世界浪荡了。”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起父亲,一旦开口便是滔滔不绝。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从未消失过,只是被刻意封存在了内心深处。

“他从十几岁起就在海上漂流,做了几十年的水手,二十年的船长,他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上岸后都会寄明信片给我,小时候那是我的宝藏,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有一个船长爸爸。他曾经是我的骄傲。”

“有一次我问他,你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有没有哪里是你没去过的呀。”

“他说,有啊,其实他一直想去南极看看,他一直在等待着轮船公司开辟极地航线,想要亲自驾船去看看南极的风光。但是他还没有等到,南十字星号就出了事。现在已经有很多轮船公司都有了极地航线,可是他再也不能实现这个梦想了。”

她的眼泪落下来,砸在骨灰盒上。

周漾轻轻地把骨灰盒从她手里拿过,轻声细语地问她:“你想来一趟极地航行吗,让我们一起去南极,帮你父亲实现这个愿望。”

余汐仰起脸看着他,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周漾揩去她眼角的泪:“我是说真的,最近有一趟极地航线就要起航,虽然已经停止售票,但如果你想去,我有轮船公司的内部关系,我们可以立刻出发。”

他作风一贯雷厉风行,余汐点头后,他立刻去打电话托关系,不多时就得到了允诺。

他给余汐看他们这趟航行的路线,他们需要先乘飞机到达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从这儿转机到乌斯怀亚,这里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被称为世界的尽头,他们将从这儿登船起航,穿越德雷克海峡,德兰群岛,南极半岛,再度回到乌斯怀亚,并将在辗转参观多个南美城市后踏上回程。

周漾表情带些神秘:“不过,我们的旅程会多一站。”

他没有说破,余汐也知道,多出来的那一站,毫无疑问就是他在意大利的故乡。

说了整整半年的见家长,她终于要去见他的家长了。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们一直待在家里。

就像那次他从意大利回来后一样,他们足不出户。周漾说,极地航行长达快一个月时间,很累的,需要养精蓄锐。

家里电脑突然坏了,wifi也断掉了,连余汐的手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周漾去物业问了下,回来说是这一代在修光缆,很正常。

在出发前,他们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与世隔绝的日子。

周漾对余汐开放了那个他的木工小屋,带余汐在里面做木工活儿,他木工活儿做的可真熟练,他不厌其烦地给余汐讲解这些工具的用法,教她使用,两个人身上全是刨花和木头味儿。

一星期下来,余汐竟有不小进步,她在周漾的指导下费力地做出了一个拙劣的木头小人儿,涂上漆,画成个男娃娃,脑门上小心翼翼用画工笔的花枝俏写上“周漾”两个字,作为礼物送给了周漾。

一个星期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家门,直奔机场。

他们的航班中转巴黎,等待后续航班的时间里,两个人在机场闲逛,周漾突然说起:“上次独自一个人去克罗地亚,我就是从这儿中转航班。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看着往来的情侣,心里孤单极了。自怨自怜,觉得我怎么那么惨,别人去克罗地亚都是结婚,我却是为了把结婚戒指扔进海里。”

余汐拧一把他的胳膊:“还好意思说,我自己一个人坐在伦敦机场里,大半夜的,冻都要冻死了,我还梦见了你,醒过来后哭的很伤心。”

周漾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梦见了我什么?”

余汐的表情暗淡下来:“我梦见你自己上船走了,我跑进海里大声喊你的名字,求你停下来等一等我,但是你怎么都不听,你连头也不回。”

周漾捏一捏她的脸颊:“抱歉,再也不会了,从今以后,我们去哪儿都在一起。”

水里火里,船上岸上,我都会陪着你。

飞机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将在这里做一夜的停留,周漾带着余汐去逛博卡区,博卡区色彩艳丽,像是一个积木搭成的世界,周漾牵着余汐的手在这贫民聚集的彩色城穿梭来去,他熟悉的像是一个阿根廷人。

他向余汐解释:“小时候我曾经和外公来过这里。外公曾经在阿根廷度过一段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是热那亚人,伟大的航海家哥伦布的同乡,热那亚盛产勇敢的水手,他的父亲就是,他和他的父母一起在博卡区讨生活,长大后他也成了一名水手。”

原来他的外公也和大海有关,难怪他的梦想和海洋有关。

他指着沿街五颜六色的房子给余汐看:“你看这里的房子,很美吧。但这其实都是出于无奈的历史传统,博卡是船舶停靠港,两个世纪前这里遍布讨生活的欧洲移民,尤其是意大利人,他们客居他乡生活捉襟见肘,只好用铁皮搭建房屋。但是意大利人生性热情,看不惯满眼灰突突,于是跑到港口去偷油漆来粉刷房子,偷到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所以常常一幢房子上有六七种颜色。但是谁想的到呢,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在两个世纪后会成为游客们交口称赞的艺术。”

是呀,人生多奇妙。人们常说盖棺定论,但往往并不如此,只要世界尚未毁灭,一切都有还有可能反转。

有街头舞蹈家过来邀请周漾跳舞,周漾摆手拒绝,用西班牙语对她说了一句话,那女孩儿识趣走开,余汐好奇地问他:“你说了什么?”

周漾松一松领口:“我说,我有舞伴,我的女朋友是专业舞者。”

他朝余汐伸出手:“探戈,会吧?”

当然,她可是一个专业舞者呀,她把手交到他的手心里,周漾微微一笑,揽着余汐的腰把她带进怀中:“你知道吗,据说探戈的这个起始动作,是源于码头妓女拉客。”

余汐扶住他的手臂,飞他一个白眼:“那有什么,铁皮屋可以变成艺术,伧俗下流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

是呀,就像热那亚盛产水手,阿根廷盛产探戈,这个世界盛产奇迹,已经过去的并不重要。

余汐有些惋惜:“如果这时候有一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就太完美了。”

周漾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耳朵,带来热乎乎的战栗:“回去的时候我唱给你听啊。”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在乌斯怀亚登上破冰船。

登船前,他们去看世界最南端的邮局,望着琳琅满目的明信片,余汐说:“过去我爸爸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一张明信片给我,现在,我也想寄一张给他,可是却不知该寄到哪里。”

船向着南极方向缓缓驶去,回望乌斯怀亚,夕阳下乌斯怀亚灯塔在风中静默伫立。天黑下来,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去的灯塔那一线微光,余汐说:“过去看《春光乍泄》,里面说,在世界的尽头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说可以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所以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电影里小张说,看到灯塔,他突然很想回家。我一直不明白,直到现在。”

她伸出手,让那一点远处的微光落在自己的食指指尖上:“灯光真好呀,照亮回家的路。走到世界尽头,回头发现还有一盏灯,这种感觉真好。”

海上风大,周漾裹紧了外套,和她调笑:“那你现在想回家吗?”

余汐收回手,手指戳戳点点落在他的心口上:“此心安处是吾乡。”

接下来的极地之行十分顺利,海上风浪小,他们都适应良好,壮丽的冰川、娇憨可爱的企鹅和海豹,橘红色的落日余晖涂抹在冰川之上,像是在水中化掉的颜色艳丽的水果糖。登岛、玩冲锋艇,在刺激中大喊大叫,释放一切积郁。

航程很快结束,船掉头返航,航程的最后一天晚上,灯塔的微光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余汐将父亲的骨灰洒在了海中。

他们在甲板上吹风,突然有一个英俊的阿根廷船员走过来,用西语对余汐说了一句话,余汐不懂西语,迷茫地看周漾,周漾给她翻译:“他问你,要不要参观一下这艘船的工作区域。”

余汐大感兴趣,船员又向周漾说了一串西语,周漾也叽里咕噜地回了他一串,余汐一头雾水,待船员走后,周漾告诉她:“他说,让你过半小时去三楼餐厅,带你参观的人在那里等你。”

余汐问他:“你不去吗?”

周漾笑着摇摇头:“我有点事要回房间,你自己去吧。”

说完他就离开了甲板,看着他的背影,余汐咕咕哝哝。过了十几分钟,时间差不多了,她下楼去到三楼餐厅,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餐厅也已经打扫过,空荡荡的。只在楼梯上有一个人,穿着船长制服,背对她站着。

她朝那人走过去:“你好,我是来参观……”

那人转过身来,她的话戛然而止。

是周漾。

穿着船长制服,更显他英俊挺拔,他扶一扶帽檐,微微一笑。余汐啼笑皆非:“你在搞什么鬼呀?”

周漾轻轻咳一声:“尊敬的余小姐,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我叫周漾,意大利名Poseidon.Romono,是意大利‘诸神’邮轮公司的第二持股人和继承人。这艘南极破冰船是诸神的产业,因此,你可以称呼我这艘船的主人。”

余汐愣住了。

半天,她又哭又笑:“难怪你可以那么顺利地在开船前搞到票,原来你就是船主。”

周漾挎起她的手臂:“走吧,让船主人带夫人来参观下你未来的财产。”

他带着她朝不对外开放的工作区域走去,余汐突然说:“谢谢。”

周漾不明其意,他“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余汐说:“你为什么着急带我坐一趟船,家里的wifi信号和电脑电视为什么会突然坏掉,我的手机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其实原因我都知道,那天我听见你和任记者吵架了,谢谢你。”

周漾有些无措。

任佳期言出必行,再次拿出了自己的惯用伎俩,引导舆论攻击抹黑余汐和父亲。那些恶毒的言论他都看过了,把余潮救人的义举扭曲成赎罪甚至是报应,她还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了沈时鸥余汐和陆锦心的三角关系,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他蹲下来,捏捏余汐冷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那些龌龊的东西。”

余汐淡淡一笑:“这你就太小看我了。你以为,经历了爸爸的死,我还是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活在别人的口水里吗?”

她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爸爸去世前说,这次他是英雄。他以为豁出一条命去就能扭转一切,曾经我也这样认为。但一切却未能如他所愿。赎罪也好,救人也罢,人身上最宝贵的无非是性命一条。豁出了最宝贵的东西仍旧无法改变的事情,那就随它去吧。”

周漾眼睛湿润,他紧紧地抱住余汐:“你能这样想,真好。”

拥抱了半天,余汐问:“船行少东这么大的秘密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老实告诉我,你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周漾松开她,扶着她的肩膀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余汐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竟有这副神情,不觉有些发慌。

许久,他终于开口:“有。隐瞒你到现在,我应当向你忏悔,但我请求你,听完后,无论如何,都不要从我身边逃开。”

讲完那个隐瞒至今的秘密,周漾双手冰凉,但他坚定地握着余汐的双手,生怕一松开手她就会像受惊的兔子那样跑掉。

然而余汐没有跑掉,她紧紧地拥抱了周漾,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的心里有伤痕,对不起……”

周漾一颗心悠悠落地,溅起金色尘埃,他伸手抱住了余汐,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第二天清晨,船停泊在乌斯怀亚港,周漾和余汐牵手下船,回望灯塔,周漾攥紧了余汐的手:“我们回家。”

接下来的行程,他们游览了部分南美城市,然后按计划到达佛罗伦萨,去见周漾的外公。

越接近佛罗伦萨,余汐越是紧张,周漾对她讲外公的发家史,她也紧张到左耳进右耳出。

“外公从十几岁开始做水手,那个时候诸神公司已经是家小有规模的河轮观光公司,他进入诸神公司工作,因为勤奋好学和经商头脑,在公司里晋升的很快。到他三十多岁时,诸神公司的老板因病去世,没有留下后代,各种因缘际会,外公成为了诸神的新老板。几十年的努力,诸神从一家多瑙河上的河轮观光公司,变成了现在的邮轮巨头。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到处都航行着诸神的邮轮。”

余汐打断他的话:“你外公会不会讨厌我?”

毕竟她是余潮的女儿,南十字星号带走了他女儿和女婿的生命。

周漾耐心地回答她第十八遍:“不会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问:“你真的和他说好了?不是先斩后奏吧?”

周漾啼笑皆非:“当然不是。”

车子已经驶进佛罗伦萨市区,这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城在暮色中无限壮丽,为了缓解余汐的紧张情绪,周漾故意说些有的没的来分散她注意:“你知不知道,佛罗伦萨还有另外一个译名。”

余汐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知道,翡冷翠嘛。”

周漾捉过她紧张到拧麻花的手握在手心里:“那你是喜欢翡冷翠呢,还是喜欢佛罗伦萨呢?”

余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然是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听上去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端庄,仿佛能从这个名字中感受到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那种崇高和庄严。相比而言,翡冷翠显得小家子气十足,仿佛只剩下小儿女之间的小情小爱。”

周漾对她的话表示赞同:“说的好,每次听到有人喊佛罗伦萨为翡冷翠,我内心里其实都在对他翻白眼呢。”

车子驶过那些巍峨的建筑,向着僻静处驶去,过了很久,他们终于达到了目的地。

周漾家不似余汐想象中那般夸张,但仍旧可参见主人的财力非同寻常。

周漾牵着她朝房子走过去,女管家早已在大门前等候多时,看到人来赶紧迎过来,接过周漾手里的箱子,对周漾说了一句意大利语。周漾看一眼余汐,小声说:“她说,我外公要见你,让我先上去。”

他给她留了个“相机行事放机灵点”的眼神,自己先大步走了进去。

余汐跟在女管家身后,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地往房子里走。

走进一楼客厅,女管家径自上了楼,一个英俊又严肃的意大利老头子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他面无表情,余汐的心不由得咯噔一声。

周漾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还不见余汐上楼来,心里不觉有些奇怪,他想下楼去找她,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他推了推门,确信门被锁住了,他高声喊女管家的名字,半天女管家的声音才在门外响起,女管家告诉他,锁门是外公的意思,请他在房间里稍微待一下。

周漾气恼地踹了一下门,他问女管家:“她在哪儿?”

女管家的声音越发抱歉:“你走到窗口朝下看,就能看到她了。”

周漾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往下一看,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余汐在院子里。

准确地说,她跪在院子里。

就跪在当初他跪的地方,她安静乖巧地跪在那里,膝盖下是凹凸不平的石砖。周漾大声喊她的名字,听到他的喊声她抬起头来,周漾对她挥手:“不要跪,站起来!”

余汐却只是摇了摇头,做了个“我没事”的口型,又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跪自己的。

周漾气急了,他大声对女管家喊:“叫他过来!”

女管家脚步匆匆地离去,过了很久,周漾终于听到轮子的滚动声,他知道外公来了,便大声向他抗议:“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不会为难她的!”

外公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外公走了。

他跑到窗前,趴在玻璃窗上看余汐,太阳已经逐渐落下去,镀在她身上的那层金边也在慢慢消失,寒气爬上,她只穿了一件薄羊毛外套,膝盖跪在地上该有多冷啊,他五月份里跪在那儿,尤觉得冰冷刺骨呢。

他发狂地扔东西,不满地制造噪音,用意大利语大声抗议。

“她是个舞蹈演员,这样会伤害她的膝盖!”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言而无信!”

然而外公只管他叫自己的,对他的反抗充耳不闻。

闹够了却没有得到回应,周漾颓唐地坐在窗前望着楼下的余汐,院子冷清清,只有月光陪她。

半天,他突然想起这间房里似乎有一把小提琴。

他翻出那把小提琴,余汐只知道他会弹古典吉他,却不知他的小提琴更加娴熟。外公是热那亚人,他也继承了部分热那亚血统,热那亚诞生了最伟大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他虽无法和帕格尼尼这等音乐天才相比,但从小学习小提琴,也算是个熟手。

他站在窗前,就着月光,望着余汐,拉起了马斯涅的《沉思》。

若我不能陪你,便让音乐送去我对你的陪伴和爱意。

他一首首地拉着曲子,直到晨曦初露,女管家终于走进院子里,搀扶着余汐站起来,扶着她走进了房子里。

周漾脱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手抖的不像话,半天,才积蓄起力量走到门前砰砰敲门,有气无力地喊:“把我放出去。”

女管家的回答差点把他气翻过去,她说:“不可以,先生还有话要和她单独说。”

余汐捧着一杯热咖啡坐在客厅沙发上哆哆嗦嗦,在外面跪的太久已经麻木,坐到这儿,温暖融化了麻木,她才感觉到膝盖像针扎一样地疼。

女管家推着周漾的外公进到客厅来,外公严肃地盯着余汐,半天,开口说:“十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上次,Pesindon也在那儿跪了这么久。”

他说的是英文,余汐能听懂,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外公重复一遍:“十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他为了求我接纳你,在同样的地方,也跪了十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

他长吐一口气:“你们扯平了。”

余汐仍旧不解其意,外公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开始变得和缓:“小姑娘,你以为我让你跪在那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感同身受呀,让你知道,为了你,他曾经付出过什么,承受过什么。”

“我的Pesindon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你们中国人,内敛含蓄,喜欢独自承受。我知道这个傻孩子一定只跟你说,外公会喜欢你的,外公不会因为你父亲迁怒你的。他绝对不会跟你讲为了和你在一起他跪了十多个小时。但我偏偏要你知道,只有知道,才会珍惜。”

他对她伸出手:“跟我来,让我告诉你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她搀扶住他,跟着他走上了楼。

二楼房间众多,他们路过了关着周漾的那间,周漾还在里面大喊大叫,老爷子调皮地对余汐眨一眨眼睛:“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不带他。”

余汐一步三回头地搀着老爷子走到尽头的一间房。

推开房门,这像是一间储物间,墙上挂着很多老照片,仔细一看,都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周漾,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船模和很多奖杯,老爷子示意余汐拿起奖杯看,余汐发现,那尽是一些歌唱比赛和游泳比赛的奖杯。

老爷子靠窗坐下:“Pesindon从小就擅长音乐和游泳。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船上当一个歌手,去全世界浪荡。直到他高中毕业那年,他的父母因为船难葬身大海。从那天起,他把梦想都收拾起来,关进了这间房。他变得不能再游泳,怕海,因为他父母的尸体至今没能打捞上来。他经历了一段很灰暗的时期,天天晚上噩梦缠身。”

“本来,从他小时候起我就想让他信仰基督,眼看就要成功。结果因为这件事功亏一篑,他跟我讲,外公,我不明白,我父母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有这种结局。你的基督不仁,我不信他。”

“人们往往在心灵受伤后靠皈依宗教来寻求解脱,但是他恰恰相反,他选择了很多其他东西来让自己心灵平静,他读法律读心理学,学做木工,学做菜,学了很多繁琐细致的东西,来填满自己的时间,避免胡思乱想走进死胡同,他跟我说,人一旦陷入自怜的情绪中就很容易走向毁灭,他不想这样……”

听着他的话,余汐心如刀绞。

她曾盛赞过他的厨艺,惊叹过他的手工,可是到如今才知道,这些,原来都是他自我疗伤的武器。

老爷子伸手取下一个相框递给余汐。

“那是他的母亲,也是我唯一的女儿。”

照片里的女人和周漾很像,美的如同清晨照耀在海上的第一缕阳光。

“她是个很叛逆的姑娘。追求她的人非常多,但她偏偏看上了一个中国水手。我很生气,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结果她竟然和那水手私奔,跑到了另一个邮轮公司,夫妻两个在别人的船上做事,还神气活现地给我寄信,信里面写了一个中国人的典故,我问过人家才知道。这典故叫文君当垆,她是故意跑去我竞争对手家的,意思就是,要么接受她丈夫,要么就在老对手面前给我丢人,让我看着办吧。”

余汐扑哧笑出声来,老头子也笑了:“我那时还年轻,脾气也很大。偏偏不上她的当。就是没有让她丈夫来诸神做事情。一直到他们去世,他们都是在别人的船上做事。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是那么顽固,他们或许就不会登上南十字星号,也就不会出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去怀疑,Pesindon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呢,他会不会,其实也在隐秘地恨着我呢?”

余汐握住他的手,跪在地上仰脸看着他:“不会的,外公,Pesindon很爱你。他让我练了半年的酥皮汤,只为了来见你,他说你最爱喝酥皮汤。他真的很爱你。”

老头子凝视着她,半天笑了,他的笑声里带着风一般的叹息:“你要好好待他。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们在佛罗伦萨待了一星期,周漾带着余汐逛遍整个佛罗伦萨,百花大教堂、乌菲兹美术馆、美第奇的宫殿、但丁故居……初到佛罗伦萨,余汐像个最庸俗不过的观光客,每到一个景点就兴高采烈地让周漾给自己拍照,在但丁和贝特丽丝的维琪奥桥上,他们甚至最庸俗不过地锁了一把同心锁。

他们在维琪奥桥等待黄昏日落,周漾侧过脸看余汐,她望着天边,脸庞被金红色的晚霞涂抹,眼角眉梢尽是积攒了一天的喜悦。

做了庸俗观光客有什么不好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庸俗有什么要紧,比起幸福来,优雅无关紧要。

晚上,他们去领主广场散步,望着这一派热闹景象,站在海神喷泉前,余汐问周漾:“你从小生活在佛罗伦萨吗?”

有中国观光团要在海神喷泉前合影,周漾拉着余汐的手让出镜头:“不是的。我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中国。外公和我爸爸的关系并不融洽,在我出生前他们不相往来,我出生后,他们才恢复了和外公的联系,我父母都在海上漂,所以每年暑假我会来佛罗伦萨陪外公小住。”

余汐若有所思:“那天,外公跟我讲,他内心其实一直很愧疚,觉得假如当时他接纳了你父亲去诸神工作,或许你父母就不会出事。他一直在暗自揣测,你有没有因此怨恨他。”

周漾握紧了她的手,半天,他说:“每一个人在怨恨别人的时候也在怨恨自己。”

离开佛罗伦萨,周漾带余汐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外公的故乡,也是“诸神”公司的母港所在地,热那亚。

这是一座浪漫风流的城市,它的历史与大海有关,诞生过最伟大的航海家和最伟大的音乐家,站在热那亚港前,望着海面上如织的航船,周漾对余汐说:“我对于大海和音乐的最初联想就是诞生在这里。小时候外公第一次带我来热那亚,告诉我这是拿破仑和帕格尼尼的故乡,我就想,坐在船上拉着琴游遍全世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一对中国情侣游客凑过来求帮忙:“先生,能帮我们拍个合影吗?”

周漾接过相机,那对情侣赶忙找了个最佳角度和热那亚港合影,合完影,那年轻男人跟周漾寒暄:“我是个航海迷,您来这儿是为什么?”

周漾笑一笑:“没什么,带我未婚妻来看一下她的婚后财产。”

男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哥儿们,你霸道总裁文看多了脑残了吧?”

跟在周漾身后的余汐扑哧一笑。

意大利之行的最后一站,他们去了维罗纳。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维罗纳更加与爱情息息相关,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乡,爱情的朝圣之地,在剧场里看完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话剧,走出剧场,天上已是星光灿烂。

余汐被刚才的表演所感动,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过去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故事经典在哪里,老套的好似卫视八点档的狗血大妈剧。现在才明白,原来它是一切爱情故事的蓝本。它最早总结了爱情的公式,不畏敌对,冲破生死。”

维罗纳的风里有迷药,让人变得敏感而坦荡,一切在平时羞于说出口的话,在这个爱情之城都可以理直气壮毫不羞赧地说出,周漾回答她:“陆锦心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南十字星号沉没后我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回答她我并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事实却是如此,法律、木工、这些东西只是一块舢板,我为自己找了块舢板,让自己不至于被吞噬,但却一直未能上岸。现在,我仍旧不敢说自己已经上岸,但我已经看到陆地了。多谢你,因为爱你,让我有力气。”

只要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

他们回到临江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初。

一出机场就感觉到了一股侵入肺腑的咸冷空气,周漾让余汐自己先打车回家:“我有事要去一下法院。”

余汐不解:“怎么了?”

周漾捏一捏她的指尖,帮她掖一掖围巾:“没什么,今天李斐的案子二审开庭,我去旁听一下。”

他一直放不下这个案子,这些日子,虽然他表面上放手了这个案子,一直在为她的事情忙碌,但她知道,他没有丢开过手,每天晚上他为这个案子忙到深夜,小黄鹂每次来都会带走一堆文件,嘴撅的老高,一脸不乐意,有次她听到小黄鹂和他吵架,说你别白费心思了,姓叶的肯定直接扔垃圾桶。

他不喜欢做律师,但他有自己的职业崇敬。

余汐摸摸他被风吹的红彤彤的耳朵:“我在家里等你。”

目送余汐的车离去,周漾伸手拦车:“临江法院,谢谢。”

李斐案轰动全城,来旁听的人很多,等候在法院外面的媒体也为数不少,看到周漾出现,人群里爆发出嘁嘁喳喳的讨论声,隐约可以听见“这不是那个被当事人炒了的律师”“就是他”“他来干什么”……

周漾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法院。

等候了一会儿,案子开庭。

李斐被法警带上法庭时,向周漾投来感激的一瞥,周漾对他报以一笑,尽管发生这许多事情,李斐却对周漾依旧十分信任,他是个很倔强的年轻人,当初也倾向于无罪辩护,他坚称自己是无罪的,如果法律是公正的,他就不该为此受任何惩罚。

叶澜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脸冰霜宛如平常,完全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这一场庭审异常艰辛,最后法官宣布胜诉,周漾长舒了一口气。李文兰站起身来喜极而泣,周漾与她目光相撞,她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气弱地滑开了视线。

周漾走出法院时,法院前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叶澜被围在中间,无数长枪短炮对准他发问,周漾摇摇头,微笑着想要绕道走开,谁知叶澜高喊着他的名字,拨开人群向他走来。

记者潮水般涌过来,他们两个瞬间被包围,叶澜开口:“今天的胜诉,我需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同事周漾周律师,他为我提供了很多帮助。众所周知,周律师是这个案件当事人的上一任辩护律师,因为当事人母亲的偏执而被撤换,网上一直有对周律师选择无罪辩护是沽名钓誉的毁谤,在这里我想说,李斐最终被宣告无罪,这证明无罪辩护并不是错误的方向。一个案件的胜利与否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成败并不代表一切,周律师一个优秀的律师,我为有这样的同事感到骄傲。”

记者群哗然。

人群外,陈老大正路过,听到这番话,脸上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摆脱记者后,叶澜又恢复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周漾知道他脾性,不以为意。

他搭成陈老大的车回律所,路上,陈老大笑着说:“你们两个能和解,我这个做老大的很欣慰啊。”

周漾淡淡一笑:“您太不了解叶律师了,他才不是要和我和解什么,他那样说,无非是为了自己的骄傲罢了。”

在他的辩护中引用了一些周漾提供的资料,作为一个律师,专业性让他无法对这些于当事人有利的武器视而不见——周漾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小黄鹂曾经反对过,说叶澜肯定不会看,但他知道,他肯定会看的,他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就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并非含金汤匙出生,他没有资本任性。但他的骄傲又不允许他居功自傲,于是索性向媒体全盘托出。

陈老大又问:“什么时候来上班?”

周漾有些愧疚:“抱歉,我这次回律所,是正式向您提离职的。”

陈老大坐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离职?开什么玩笑,如果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叶澜已经帮你平息了一半,再说,做我们这行,什么时候要看人家口水决定去留了?”

周漾按住他的手压住他的激动:“您别这样,老师。我想很久了,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一行,我有我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因为有些原因,这些梦想一度搁浅,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再起航了,请您成全我。”

律所到了,陈老大叹一口气:“先去我办公室,坐下来慢慢说。”

和陈老大谈了很久,对方才终于批准他离职。

他从办公室出来,要辞职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办公室外尽是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个个装的若无其事,其实发光的眼睛早就出卖了他们。

最不高兴的,当然是小黄鹂,而最高兴的,自然是陈雅美。

陈雅美的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得意:“就说嘛,没有能力的人迟早要离开。同一个案子同一个方向,有的人能赢,有的就偏偏输了……”

小黄鹂脸色已经阴沉的要滴下水来,她咬牙切齿的,下一秒就要扑过咬死陈雅美。周漾及时拉住了她,他把她拉到身后,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各位同事,我就要离开鹏程了,在鹏程的这些年,和大家相处的很愉快。离开鹏程后我将不再从事律师行业。我的新去处是意大利诸神邮轮公司,如果大家想要坐船出游,欢迎联系我。”

陈雅美嗤笑一声:“原来周律师离开律政行业,是去做卖船票这么有前途的职业。”

周漾没有搭理她,继续说下去:“作为诸神的第二股东,未来的继承人,我想我应当有一定的权力为诸位老同事谋点特权。”

一位同事手中的咖啡杯咚地落在地毯上。

满堂皆惊,望着大家睁大的双眼和O形的嘴巴,周漾满意地一笑:“诸位请忙,我先走了。”

小黄鹂半天才反应过来,火烧屁股一样地追上去:“天哪老大你竟然有这么酷炫的隐藏身世!”

望着两个人的背影,陈雅美气的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柄。

她怒气冲冲地走进叶澜的办公室:“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澜抬起头看她一眼,表情淡漠,她指的显然是在法院前向媒体夸赞周漾那件事,他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实话实说,还有,帮你弥补过错。”

陈雅美有些心虚:“什么帮我弥补过错,胡说八道什么。”

叶澜放下笔,抬起眼睛盯着她:“你真的以为,你和任佳期联手做的那些事情我一无所知吗。”

他站起身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是讨厌一个人不是污蔑抹黑他的正当理由。当年你姐姐付出生命想要成为的律师,不是这样的。”

他坐在办公桌上,回忆起遥远的往事:“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你姐姐想要读法律吗?是有一次,我们放学经过一位老奶奶家,他的儿子受伤了,因为工地事故摔断了脊椎,工头用很少的钱就打发了她,她不懂法律,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哭的好伤心。那时你姐姐就说,她要读法律,来帮助这样的可怜人……”

说着说着,那十六岁少女娇嫩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时移世易,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她在他的记忆里却永远鲜活如初。

处理完了律所的事情周漾即刻返程回家,车子刚驶进“枫林晚”,周漾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他按捺住疑虑继续往74号楼开,远远地便看见楼下围了一堆记者,打头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周漾心里咯噔一声,是姜春华!冬冬的妈妈!

几年前她输掉官司后就离开了临江,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不想搭理,掉头欲走,姜春华却早已带着记者冲上来围住了他的车。周漾被堵的水泄不通无法脱身,他只得无奈地放下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姜春华,等着她的表演。

毫无疑问,姜春华定是故伎重演,又要在媒体面前演一场苦情母亲的大戏,好坐实他无良讼棍的污名。

果然,姜春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周漾在内心里翻了个白眼,接下来恐怕就要哭着求自己把孩子还给他了。

不出他所料,她弯下腰,咚咚朝他磕了两个头,惊吓住了所有人。

鸦雀无声。

她终于开口,带着哭腔:“周律师,求你把冬冬还给我吧。”

周漾冷笑,几年不见她演技倒是越发精湛,难道这几年里她去了戏剧学校进修不成?

话筒早已争先恐后地杵到周漾面前,记者们的发问连珠炮似的射过来:“周律师,能解释下你和这位姜女士的关系吗?”“周律师,看来之前网络上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咯?”

手机响起来,周漾挑眉,回答发问记者一句:“空穴来风这个词你用错了。”

然后他说一句抱歉,干脆地降下了车窗,按下了手机接听键。

是余汐,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楼下那一群记者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一群记者蝗虫一样包围着他的车,无数只手在车身上拍打着,周漾微微一笑:“没什么,冬冬妈妈找上门来了,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

余汐问:“那你呢?”

周漾安慰她:“天下天天有新闻,他们总不能一直跟着我,等他们走了我再上去。”

挂掉电话,周漾干脆戴上耳机向后一仰,双眼一闭听起歌来。

他随手点了一个歌单,竟然是冬冬的歌单。

稚嫩可爱的儿歌一首首唱下来,红蜻蜓、小螺号、伦敦大桥倒下来……周漾不知不觉地回忆起这几年来和冬冬相处的点点滴滴。冬冬虽然智力发育有问题,却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会在他做噩梦的时候用自己的小手努力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在“南十字星”号余波动荡的那些瞬间,余汐尚未出现,外公心有隔阂,只有冬冬在他身边,于他而言,冬冬就像一块浮木,冬冬奶奶总是感谢他,说他救了冬冬,但实际上,冬冬何尝没有拯救他呢?

不能让姜春华带走冬冬。

听着听着儿歌,周漾竟然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人在敲车窗,是余汐,周漾放下车窗,鼻音浓重地问:“人都走了?”

余汐回答他:“我给保安打过电话了,都走了。”

周漾推开车门下车来,双腿因为长久地蜷缩在车子的狭小空间里而变得麻木,忍不住踉跄一下,余汐赶紧扶住他。

周漾手在她脸上滑过,她脸好冰,周漾朝手心里哈一口气,搓热双手捂上她的脸颊:“下来的时候怎么不穿外套,敲了很久的窗吗?”

余汐搀着他往74号走:“是啊,你睡的太死,老是叫不醒。”

周漾回答她:“对不起,我在做梦。”

余汐好奇:“梦到了什么?”

周漾眉眼怅然:“梦到了很久前的事情……梦到第一次见到冬冬,梦到冬冬爸爸去世那一天,梦到冬冬的叔叔托孤……余汐,我不能让姜春华带走冬冬。”

余汐仰脸望着他,自从相识以来,除了生病那夜,她看到的他都是一副胜券在握淡定从容的模样,从未见他流露出脆弱焦虑,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事情的严重性:“她有可能带走冬冬吗?”

周漾叹息:“四年前那场官司,是因为她有赌债在身而冬冬奶奶健在才赢的,但是现在,四年过去,冬冬奶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我还没有告诉你吧,前段时间我拿到了冬冬奶奶的体检报告,胃癌,晚期。”

想到那慈眉善目的老人,余汐的心骤然一缩,她喃喃自问:“那该怎么办。”

看到她惶然无措的模样,周漾打起精神来揉一把她的头发:“车到山前必有路,肯定会有解决办法的。重要的是要保护冬冬,不能让冬冬被媒体骚扰,我们明天就去学校接冬冬,把他先送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外公那儿。”

然而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冬冬已经不见了。

冬冬的班主任哭丧着一张脸:“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见的,早饭前还看见他,就这一会儿功夫,他人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好一个“他人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漾气到目眦尽裂,到现在老师还在推卸责任!

他按捺住满腹火气:“调监控,冬冬不会自己跑掉的,肯定是有人把他带走了。”

学校很快调出了监控,在监控里,毫不意外地,他们看到了姜春华的身影。

周漾颓唐地坐在椅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桌子:“昨天晚上我就应该来接冬冬!”

余汐在他面前蹲下来,静静握住他的手。

半天,等周漾的情绪平静下来,她问:“要报警吗?”

周漾摇摇头:“我想过了,她是为了钱,想要拿到冬冬继承的遗产必须通过合法手续,她不会带着孩子一跑了之的。而且她是冬冬的母亲,报警师出无名。”

余汐轻轻问:“那怎么办?”

周漾抬起头来,眼神炯炯:“去找她。”

可是姜春华人在哪儿?

思量片刻,周漾带着余汐直奔《临江晨报》社。

他们在报社找到任佳期,对于他们的到来,任佳期仿佛毫不意外,她带着他们走进会客室。一关上门,周漾就忍不住揪住任佳期的衣领:“姜春华住在哪里?”

任佳期一脸淡定:“什么姜春华,我怎么会知道。”

周漾将她搡在墙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惺惺作态。”

出乎意料,任佳期惨淡地一笑:“周漾,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壁咚,我一直幻想有一天你壁咚我,可是没想到是这样。”

周漾愣了一愣,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小声咒骂了一句“神经病”。

任佳期却上前一步:“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姜春华的住址,怎么样,交易划算吧。”

周漾表情古怪地看着她,半天,他扣住任佳期的后脑勺,侧着脸吻了下去。

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吻,旋即,他推开了任佳期:“告诉我姜春华的地址。”

任佳期笑出了眼泪,她转头看余汐:“你看到了没有,他吻我了。”

余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周漾重复一遍:“告诉我地址。”

任佳期报出姜春华的住址,周漾拉起余汐的手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对任佳期说:“刚才那个吻,如你所说,完全是个交易。”

任佳期手指放在嘴唇上还沉浸在刚才那蜻蜓点水似的一吻里,听到这句话她恼羞成怒地望着周漾:“你对每个人都那么仁慈,包括你的杀父仇人,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忍?”

周漾轻蔑地一笑:“残忍的人用残忍的手段只会换来残忍。”

他拉着余汐,跑出了报社。

姜春华住在一个破旧的老小区,周漾和余汐砸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应门,余汐提出自己的担忧:“任佳期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正好一位老先生走过,周漾礼貌地打听:“请问住在这儿的这家人您认识吗?”

老先生回答他:“认识说不上,刚搬来不到半年的小两口,没说过话。”

周漾向他描述了一下姜春华的容貌,老先生笃定地说:“对,就是她。长得蛮好看的年轻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嫁了个酒鬼。”

酒鬼?周漾和余汐对视一眼,姜春华怎么总是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他们在姜春华家门口蹲守,从楼道的窗户向外望,死盯住来往人群,一直到天黑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视野里。

周漾和余汐忙缩回头,躲在楼道拐角处听着脚步声屏息以待,脚步声渐渐近了,就在姜春华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瞬间,周漾大步一跨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制住,从牙缝里恶狠狠地逼出几个字:“冬冬呢!”

出乎意料,姜春华没有挣扎,她望着周漾,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周律师,你一定要救救冬冬!”

周漾和余汐懵了,周漾手下用力攥紧了姜春华的腕子,厉声喝道:“你不要耍花招,你把冬冬藏哪儿去了?”

姜春华抽泣着回答:“我没有耍花招,冬冬不见了,被关渡那个王八蛋藏起来了。”

周漾一愣,关渡,姜春华四年前那个赌徒男友关渡?原来她还没有和关渡分手!

姜春华跌坐在楼梯台阶上,抽抽噎噎地描述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她确实一大清早就去了学校,想办法混进学校偷偷接走了冬冬,她把冬冬带到了这个落脚地,然而只是出去买个东西的功夫,回来冬冬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关渡也不见了。

她打了关渡的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显而易见,关渡把冬冬带走了。

他要干什么?

周漾站在楼梯口发了一会楞,然后转头跑下了楼。

余汐拽着姜春华紧跟在他后面,上了车,周漾简短地对余汐说了句“去找任佳期”就没有再说话,他紧抿嘴直视前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

余汐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他的手背上。

他侧过头来对余汐安抚地一笑,笑容却苍白而惶惑。

上了楼他们直奔任佳期的办公室,却被告知任佳期在他们走后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请假回家了,打听到任佳期的地址,他们又奔任佳期家而去。

按了好几声门铃才终于有人来开门,任佳期穿着睡衣惊诧地望着他们,卸了妆也卸掉武装的任佳期看上去脸色蜡黄憔悴不堪,她下意识地一手紧抓门把手一手横肘挡住门:“你们来干什么?”

这个动作更让周漾一行人确定了她心里有鬼,趁她不备,姜春华猛地一撞,任佳期被撞倒在地,三个人趁机钻进房间,大声喊着冬冬的名字到处寻找。

一扇门虚掩着,余汐推开门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看呆住了。

凌乱的床铺乱丢一地的衣服,这应当是任佳期的卧室。

但是且慢,墙上贴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间小小的卧室,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然而那照片里的并非是什么明星或者余汐本人,而统统只是同一个人。

周漾。

余汐大致扫一眼,是各种各样的周漾,聚会上的周漾、法庭上的周漾、走在路上背影孤独的周漾……

如果一个人的家里墙上贴满了另一个非公众人物的照片,那么无非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恨透了这个人,第二种是他爱惨了这个人。

那么任佳期呢?或许她是两者兼具,爱恨交织吧。

她叹一口气,退出去,关严了门,对正走过来的周漾摇摇头:“不在里面。”

任佳期家不大,所有地方都已经被搜完却仍旧不见冬冬踪影,任佳期一脸的厌烦和不解:“那么到底想找什么?早晨我已经说过了,冬冬不在我这儿。”

周漾打断她的话:“冬冬被关渡绑架了。”

他盯着任佳期,目光尖锐犀利:“你和关渡,真的没有关系吗?”

姜春华一声尖叫:“没错,是你去广州找的我们,是你雇佣我们来临江,是你让我去学校接走冬冬,你和关渡是不是有什么私下的交易?冬冬是不是你指使关渡偷走的?”

不等任佳期回答,她已经扑了上去对着任佳期又抓又咬,两个女人缠打在一起,周漾大步走过去一手一个拉开他们:“都住手!”

他使劲一推,把两个人都推的跌坐在地上。

姜春华和任佳期这才冷静下来,任佳期捂着被姜春华抓破的脸颊:“这件事情和我无关。”

周漾点点头:“我相信和你无关。”

任佳期呆住了,她看向周漾,眼睛里蓄起水光和柔情:“你真的相信我?”

周漾冷笑:“姜春华是冬冬的母亲,接走冬冬无可置喙。关渡却和冬冬毫无血缘关系,偷走冬冬已属犯罪。你如果有胆量犯罪,就不会一直躲在法律之外用舆论杀人了。”

呵,原来如此。

任佳期逼回眼泪。

看着任佳期,余汐心里竟生出点恻隐之情,她把手盖到周漾手背上示意他不要再说,周漾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

任佳期眼睛里的光芒灰暗下去,爱慕、仇恨、希望……过了很久,她冷静地说:“这件事情和我无关,我和关渡并没有私下的交易。我和姜春华的交易内容是通过让她和你抢夺冬冬抚养权来进一步把你污名化,我会想办法帮她打赢官司,并且给她一笔钱。关渡偷走冬冬不在我们的合作内容里。”

如此说来,关渡突然生二心偷走冬冬,是有别的利益驱使。

姜春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我突然想到件事情……”

她想到了前一天关渡回家后的异常。

昨天她带着一群记者去枫林晚卖惨的同时,关渡也去了鹏程打探消息,回来后他很兴奋,直埋怨姜春华是个傻瓜,做生意都不会挑合作伙伴。

“那个小记者算什么东西?说破天才能给你多少钱?我刚在鹏程听到他们律所的人说,周漾是邮轮公司的继承人和第二股东,这才是大财神呢,与其听那个小记者呼来喝去,还不如直接跟周漾交易。”

一晚上他都在念叨这个,姜春华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关渡的二心就是从那时候生出来的。

他想直接和周漾交易。

换句话说,他想通过绑架冬冬来跟周漾要赎金!

周漾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都怪我,为了给小黄鹂在陈雅美那儿出一口恶气,害的冬冬落到这个王八蛋手里!”

他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姜春华却阻止了他,她扑通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周律师,不能报警,关渡是个亡命之徒,四年前刚从牢里出来的,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的出,而且……他最近染上了毒瘾。”

她撸起袖子给周漾看自己手臂上青青紫紫新新旧旧的伤痕:“这些都是他打的。我这次其实就是想从任记者那儿拿点钱,然后就想办法摆脱关渡。我没真想带冬冬走,我知道我养不好他,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可是我再不合格也不想他出事,冬冬在关渡手里,如果看到警察,他会先杀了冬冬的!”

周漾迟疑了。

她说的没错,冬冬人在关渡手里,即使警察顺利找到关渡,关渡既是亡命之徒又是瘾君子,万一他对冬冬下手怎么办?警察怎么来得及救!

他颓然放下了手机。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在几个小时后会让他彻彻底底地后悔。

按照姜春华的意见,他们没有报警,而是按兵不动地等关渡打电话来。

果然,没过多久,关渡的电话来了,通话只有十几秒钟,他言简意赅,要一百万现金,交易时间地点由他定,他会再打电话来。

周漾跑了好几个银行,终于凑齐了一百万现金。一直等到天黑下来,他们才终于又等到关渡的电话,关渡指定了时间地点,像所有老套的警匪片里那样,让周漾把钱密封好放在黑色塑胶袋里扔进某个垃圾桶,然后他就会把藏匿冬冬的地址告诉周漾。

周漾如约放好钱拿到了地址,然而赶到那个藏匿冬冬的废旧仓库时,却发现冬冬已经倒在血泊里。

周漾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望着冬冬苍白的脸,脑袋嗡嗡作响,他想要伸手探一探冬冬的鼻息,手臂却仿佛被泡到糟烂的面条,抬都抬不起。

余汐跟在他后面冲进来,她跪在地上探一探冬冬的鼻息:“还有呼吸!”

她拨打了120,救护车很快到达,载着他们向医院呼啸而去。

冬冬伤在后脑,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造型的摔伤,他失血过多,虽气息尚存但急需输血保命,但要命的是他偏偏是罕见的熊猫血,这种血型血库永远稀缺。

而姜春华,身为亲生母亲,却和冬冬血型不符。

周漾撸起袖子:“抽我的。”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和冬冬是同一血型,望着他,姜春华神情复杂。

她不知道,六年前冬冬也曾受伤输过周漾的血。虽然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但早在很久之前,冬冬的血管里就流着周漾的血了。

冬冬被送进了手术室,抽完血后周漾坚持不肯去休息,余汐只好扶着他回到手术室门口,等待着手术结束。

手术耗时漫长,姜春华终于受不住煎熬,捂着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赌咒发誓,如果冬冬能手术成功活下来,她愿意这辈子都不再见他。

余汐心里悱恻,抱紧了周漾没有说话。

直到凌晨,这场手术终于才结束,手术室门打开,医生走出来,满脸疲惫地冲周漾比了个“OK”的姿势。

冬冬获救了。

周漾浑身松弛下来,膝盖一软头晕目眩,整个人向下一滑跪倒在地上,余汐忙扶住他。

她回头一看,姜春华人已经不见。

冬冬死里逃生,被送进了ICU。被抽了几百cc血又情绪起伏过大的周漾也住进了普通病房。余汐一下子要照看两个人,一家三口这下只好把医院当家。

那天手术结束后姜春华就不见了。任佳期来医院看周漾,拿姜春华讽刺他:“你就不怕这其实是姜春华和关渡联手搞的苦肉计?现在关渡带着一百万跑了,姜春华也不见踪影,搞不好就是去找关渡逍遥快活了。”

周漾淡淡地扫任佳期一眼:“她不会的。”

如果她真的和关渡合谋,早就逃之夭夭,才不会一路跟到医院,等到手术结束。

如她自己所说,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甚至不是个合格的人,但虎毒尚不食子,她至少还有着那一点点母性的本能。

她离开,是在应自己的誓言。

果然,就像周漾所猜测的那样,姜春华只是不见冬冬,却没有离开临江城。

冬冬从ICU转出来的那天,周漾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看新闻,却意外地看到了一篇新闻报道。

那发布会的中心人物,正是姜春华。

她用不甚连贯的语言,磕磕巴巴地向媒体们和公众解释着网上那些关于自己和周漾的传言。

余汐拎着早餐回到病房的时候,新闻已是尾声,姜春华在重复说一句话:“总之,周律师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

余汐看见周漾的眼角有水光一闪,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打开了保温桶盖子:“快来尝尝,我解锁的新厨艺,小米粥!”

余汐去洗碗的时候,在走廊里意外地碰到了姜春华。

姜春华正在和医生说法,她一脸恭维的笑,向冬冬的主治医师打听着冬冬的病情进展,余汐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医生走开才走过去。

见到她,姜春华转身想走,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余汐先开口:“那篇新闻我和周律师看到了,谢谢你。”

姜春华惨淡地笑:“我才应该谢谢周律师。我要走了,余小姐,今天下午的火车,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冬冬就拜托给你和周律师了。”

余汐看着她,满心不忍:“冬冬最近已经可以说话了,你真的不要去看看他吗?”

姜春华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眼泪从她的指缝罅隙间汹涌地淌出来,她哽咽地说着“不必了”,转身跑出了医院。

望着她的背影,余汐一声长叹。

她转过头,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人。

不远处,陆锦心一身病号服扶墙站着,正静静地望着她。

今天天气很好,草坪上到处是被搀扶着溜达来去的病号,余汐和陆锦心在长椅上坐下,风吹树梢,枝叶摇晃,带的一地碎金色阳光也跳跃个不停。陆锦心问余汐:“周律师住院了?”

余汐点点头,陆锦心微微一笑:“你们还在一起,我这诡计可算是失败了。”

余汐一脸莫名地望着她,陆锦心问:“你不知道我和沈时鸥结婚那天,周律师为什么带你去教堂?”

她这么一问,余汐有些懵,确实,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仿佛和周漾彼此印证了感情后,前尘往事就都不重要了似的。

陆锦心把周漾冒名心理医生、自己识破周漾和自己逃婚的事情向余汐一一道来,她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其实我跟周律师说应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抱着坏心呢。我想,假如你猪油蒙了心,还是选了沈时鸥,那你就真是个大傻瓜,白白辜负了上天对你的厚待。但是没想到你竟然不傻。”

“不是的。”余汐笃定地说,“你才不是这么想的,你是为了周漾。周漾这么好的人,你不会忍心伤害他的。”

陆锦心望着她,半天,终于笑了:“你果然不傻。”

她望着不远处,不远处,几个中学生正围在一起打打闹闹,他们应该是来探同学病的,那生病的男孩子胳膊上打着绷带,正抻直了手臂,任由同学们往上面签字。一群活泼的少男少女,时不时地爆发出风铃般的笑声,连阳光仿佛都对他们格外厚待。

是十五六岁吧……多好的年纪,他们还穿着临江一中的校服,是他们的学弟学妹啊,曾几何时,他们也曾穿着这样的校服,好多年啦……一晃眼,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

他们看了那群少男少女很久。直到陆锦心再次开口。

她提到了沈时鸥:“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余汐摇摇头,陆锦心说:“他申请去了印度的分公司。”

余汐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一朵漂亮的水花,水花平息后,浮出水面的是一张青春英俊的面孔,那是十五岁的沈时鸥,十五岁时,一心想要成为游泳运动员的沈时鸥……陆锦心叹一口气:“我欠他实在太多……其实原本,我以为,你真的会选他。”

余汐淡淡一笑:“周漾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回答他说,正是因为觉得愧疚,才不会和沈时鸥在一起。‘南十字星’号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人生,我们在无形的大海里挣扎了那么久,现在需要做的,是奋力前游,而不是回溯。”

“是啊。”陆锦心怅然地说,“过去我们都选错了路,我们都在奋力回溯。我抓住沈时鸥,你苦等沈时鸥,我们对自己说是为了爱情。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其实我们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以为抓住了过去的人就抓住了过去的时间,仿佛还能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所以我们拼命回头望,从不向前看。除了周漾,余汐,你真幸运,有一个这样的人爱着你。”

是啊,她真幸运,对于这份幸运她曾经忐忑不安,自问何德何能,现在她不问了,她只想紧紧抓住。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陆锦心突然说:“谢谢。”

谢谢,谢你父亲的救命之恩,我虽曾憎恨他入骨,但说到底,如今这条性命,是他的馈赠。

余汐的心骤然紧缩,她的鼻腔一酸,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陆锦心捏着手里的塑料瓶,像是在努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像是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她才终于轻轻开口:“其实,之前我那么恨你爸爸,是因为有私心。”

她转过脸来看着余汐,挣扎着袒露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那一年庭审你有没有去?”

余汐摇摇头,她没有去,她不敢,她不敢以罪人之女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她不敢看着满城想要她父亲死的目光等待父亲的宣判。

陆锦心轻轻说:“陈述事发经过时,你爸爸提了一件事情,他说,当天他曾想过停航,但有乘客反对,纠集部分乘客要求按时返程,正好他也有按时返程的私心,再加上对自己技术的高估和对天气的低估,这才做出继续航行的命令。”

她的眼珠子上覆上一层水汽:“当时很多人对这段话义愤填膺,认为他是在推卸责任给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的死者,但我知道,他或许是在说实话……返航那天是我的生日,起航前我曾经对爸爸说,记得一定要按时回来给我过生日啊,他答应了我,他说一定会按时回来的……”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这件事,我总觉得,那场船难我也是有责任的,如果不是我任性要爸爸做出承诺,或许船就不会出事,或许所有人就都还活着……”

“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我恨你爸,我恨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件事。我只有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在说假话,他在推卸责任,只有这样我才能告诉自己,我父母的死和我无关……”

她垂下头,双肩如枯叶在秋风中颤抖。

余汐被她的秘密惊骇到嘴唇发白,她所惊骇的,不是陆锦心向父亲索取的承诺,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句撒娇的话,或许每个女儿都对自己即将远行的父亲说过。她所惊骇的是陆锦心所背负的罪恶感,原来这些年来陆锦心所受的折磨比她想象的还要多的多。

她忍不住抱住了她。

在这个十二月的阳光里,两个女孩子终于等到了迟来十年的和解,和彼此,和自己,和整个世界。

分手前,陆锦心问余汐:“过两个星期就是百年校庆了,你要回去吗?”

余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没有回答。

百年校庆……校庆日,正是1212海难十周年纪念日。

校庆前一天,在外面浪荡了半年的李慕白终于回来了。

这天周漾一回到家,就看见李慕白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家客厅上沙发上,左手撸猫右手摸猪,嘴上还在撩自己的未婚妻:“余汐,我请你去看liuhaili的展览,明天,去不去?”

余汐一头雾水:“什么?”

李慕白一脸恨铁不成钢:“liuhaili的美术展呀,大名鼎鼎的美术家liuhaili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漾在他背后冷冷地说:“人家的名字叫刘海粟。”

李慕白转过头,一脸茫然:“不是栗吗,沧海一栗的栗?”

周漾冷笑:“冒牌中国通,那念su,沧海一粟,粟就是小米,沧海一粟是说形容事物渺小如同大海里的一粒小米。”

李慕白一拍大腿:“那就对了!对沧海来说,一粒小米和一颗栗子的大小有差别?说沧海一栗也没什么不对啊,别说沧海一栗了,就算说沧海一榴莲,也没什么问题呀!”

余汐噗地喷了他一身茶水。

最后周漾果断拒绝了他的美术展邀请:“不去,明天我们有事,不去看你丢人现眼。”

他还残酷拒绝了他蹭饭的请求,强行把浩克塞进他怀里,推他出了家门。

关上门,周漾问余汐:“你知道我们明天有什么事吗?”

他眼神温柔,余汐想,校庆的事情,看来他知道了。

要去吗?

她还记得十年前她离开临江一中的那一天,她走出校门,被关在校门后的深夜,余汐坐在灯下抚摸着那张高中时期的班级大合影,周漾走过来,温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你要是还没做好准备呢,我们就不去。”

余汐摇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十年了,我从没参加过一场同学会,也从没有回过一次学校,我想,是时候回去了。”

周漾俯身,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吻。

百年校诞自然是热闹非凡,尽管已是隆冬,整个临江中学依旧布置的花团锦簇。林荫道上各种社团在趁机搞活动,还有各种小义卖,礼堂里优秀毕业生在轮番做演讲……余汐带着周漾走进大门,漫步过林荫道,绕过操场,走到了教学楼前。

临江一中始建于民国初年,原本是一所教会学校,红楼巍巍草木青青,仍是一百年前旧模样。

站在教学楼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回想起那一天的豆腥和墨臭。

一只温暖的手悄悄地握住余汐的手,热量一直传导到心里去,于是霎时间春暖花开,满世界尽是馥郁花香,余汐睁开眼睛,对着周漾粲然一笑。

背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余汐!”

余汐回过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正一脸惊喜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真的是你!”

余汐小声告诉周漾:“这是我们班长。”

班长一个箭步走过来:“前两天陆锦心跟我讲你可能会来,我还不相信呢,这些年你跑哪儿去啦,每年同学聚会我们都提到你。”

余汐的心骤然一缩:“提到我什么?”

班长脸上带着抱歉的笑:“我们都说,当年很对不起你,一直想向你道歉,但是老也找不到你人,嗨,说这些怪没意思的,人应该都来得差不多了,八成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咱们班今天租了老教室一小时。”

他不由分说,拥着余汐走上楼去,余汐紧紧拉着周漾的手,每上一步台阶她的心都跳的更快些,台阶一步步上去,青春一点点浮出水面,甜美的、苦涩的、轻盈的、沉重的……

她一手被班长牵着,一手拉着周漾的手,穿过走廊,走到尽头,尽头那里就是她曾经的教室,班长推开门,大声喊:“你们快看,谁来了!”

满教室的喧哗瞬间止住,余汐站在门口,心如擂鼓地与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静默对视。

十年啦,大家都已不是十五六的少男少女,耀眼光芒敛去,带着被时光打磨后的圆融,然而望着他们,那些青春时的花香和好风却在瞬间扑面而来,让她整个人像踩上了云端,变得飘然轻盈。

半天,大家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地喊着她的名字涌了上来。

余汐被人群簇拥在中央,周漾倚在门上,微笑看着她,同学少年都不贱,真好啊,这个十二月。

一个小时的租期很快结束,下一拨曾经在这个教室上过课的人已经陆续到了,余汐他们只好转移阵地,班长过十年也还是班长,他早已经在学校宾馆订好了包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拔向包厢。

周漾作为家属自然也在这浩荡的大部队里。

宾馆里沸反盈天,全是来参加校庆的校友们,周漾坐在余汐身边,听她的同学们吹水如今怀念往昔,十年来头次出现的余汐自然是全场焦点,她被敬了一杯又一杯酒,每一杯都来者不拒,周漾看出来她是真的高兴,他没有阻止她,只是一脸宠溺地看着她。

欢宴散尽后,余汐拉着周漾继续逛校园,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着这座百年老校的每一幢建筑,在一幢楼前,她停下了脚步:“这里,是我们学校的游泳馆,读书的时候,除了教学楼和宿舍,这是我待的最多的地方。”

相比其他地方的热闹,这里显得尤为安静。余汐牵着周漾的手走进去,游泳馆里空无一人,唯有泳池里碧波荡漾,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余汐脱掉了鞋袜,也不嫌凉,双脚在池水里撩拨来去。

“读书的时候我住校,最喜欢这里。那种感觉就像,人鱼离开了海,被迫寄居在人类的城市里,每天如果不泡一泡水,就会原形毕露,所以一有空我就往这里跑,游上几个来回,畅快极了。”

她左顾右盼,看没有人,玩心大起,站起身来把外套脱掉,神秘兮兮地对周漾说:“其实我今天带了泳衣来。”

她溜到更衣室,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泳衣。

她在池边做了点热身动作,深吸一口气,跃进了水池里。

周漾坐在池边,微笑地看着她在水里如人鱼一般游来游去,突然间,他发现了不对劲。

她好像抽筋了,在原地挣扎着向下沉。

周漾心里一紧,不及多想,纵身跳下水池,朝她游了过去,他游到她身边,抓住她的双臂,拖着她游到岸边,把她推了上去,自己也跟着跳了上来。

他把余汐平放在地上,焦急地拍打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余汐呛了一口水,她把水吐出来,欢喜地看着周漾:“你会游泳了!你不再怕水了!”

周漾被她点醒,回头望一眼余波尚存的泳池,心中的不可思议渐渐被喜悦所取代,是的,他会游泳了,十年了,他终于找回了游泳的能力!

他是真的,真的到达陆地了。

走出校门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他们牵着手,朝临江港走去。

日前市政府宣布,从明年开始,每年的12月12日,临江港将不再封港停航。

南十字星的事情,都过去了,今年是最后一年大规模的纪念。

因为是最后一年,今年来临江港悼念的人分外多,港口外面卖河灯的发了大财,简直供不应求。余汐和周漾买了两盏河灯,余汐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你知道吗,过去我放河灯,从来都是没漂出多远就翻了。”

周漾鼓励她:“今年不会的。”

海边已经是河灯的世界,近海点点微光,像银河的倒影,余汐双手合十祈祷,然后点亮河灯,将它放到了水中。

河灯飘飘荡荡地向前漂去,余汐紧张地盯着它,它漂啊漂啊,最终融入了河灯的队伍里,随着其它河灯一起,漂向了远方。

余汐喜极而泣。

他们站起身来往回走,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锦心。

她也刚刚放完河灯站起身来,她的腿还没好利索,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搀扶着她,周漾觉得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陆锦心先开口向他们介绍:“我的男朋友,章锦绣。”

周漾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在船上见过的那个紧身裤小胡子吗?怎么气质和上次见面差那么多?

陆锦心提议:“一起去望海潮吃碗面吧。”

回头望去,望海潮的灯光亮着,望海潮又开张了。

他们一起朝望海潮走去。

跨进门去,坐在收银台前的还是老张,但是很意外的,多了一个人。

是安太太。

周漾和余汐交换了一个眼神,安太太有些神色腼腆:“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事干,来帮老张个忙。”

那天晚上,他们在望海潮待到很晚,直到其他客人全部走光。

他们聊天,聊了很多东西,聊现在的生活。聊到陆锦心的锦心制衣,她说,她打算和章锦绣一起,先开个小门店;聊到安太太,她说,她终于把那间房子卖掉了……

突然间,陆锦心说:“余汐,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是今天的生日吧。”

余汐一愣。

是的,她和陆锦心是同天生日,都是在这一天,十年前,南十字星号出事,她再也没有过过生日——除了上次。

陆锦心说:“我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过过生日了。今天,让我们一起过个生日吧。”

她问老张:“有酒吗?”

老张从后厨拿来两瓶梅子酒,生日蛋糕是没有了,老张乐呵呵地说:“咱们中国人传统还是吃面,我去给你们做两碗寿面。”

热腾腾的寿面很快端上来,暖呼呼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望海潮。老张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梅子酒,梅子酒度数低,但喝到最后,大家都醉了。

陆锦心摇摇晃晃地扶着椅子站起来,她举起酒杯:“敬死去的人。”

安太太跟着站起来:“敬活着的人。”

余汐扶着周漾的肩膀站起来:“敬现在。”

周漾与他们碰杯,四只酒杯在空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也敬未来。”

大家将酒一饮而尽。老张点起了壁炉,炭火哔啵作响,周漾转头问老张:“老张,这个吉他是装饰用的,还是真的?”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走到壁炉边坐下:“今夜萍水相逢没有礼物赠送,我送一首歌给两位过生日的女士吧,这原本是一首韩文歌曲,我很喜欢它的歌词,翻译成中文,送给你们。”

他低头,拨弄琴弦,在火光的暖光中将这首歌低吟浅唱。

你呀,什么都不要担心。

让我们来一起唱歌吧。

请忘记埋在你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吧。

过去的日子,走过的路,都是如此地有意义啊。

就为它们唱一首歌吧。

聊聊我们心中无憾的爱吧。

我知道你是如此艰难地活着,

现在请你都忘了吧,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

我们尽情地唱歌吧,聊聊我们心中新编织的梦吧。

深夜的临江港,空空荡荡,唯有海风逡巡来去。

周漾和余汐牵着手望着月光下的海,听着海浪跌宕的声音,余汐说:“终于平静了。”

是的,十年了,海里的亡灵和岸上的未亡人们,终于都得到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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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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