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没有想到,陆锦心会再约他。
老宋打电话给他,口气里带着戏谑:“小师弟,可以啊,那位难搞的陆小姐今天又打电话约你咨询。明天下午四点,记得别迟到。”
挂掉电话,周漾有些茫然。那天陆锦心戳破他身份后,为阻止她跳楼,他也只好亮出身份底牌。陆锦心万万没想到他竟也是南十字星号遇难者的亲属,慌乱之下,她什么都没说,跳下窗就跑了。
原以为她会从此对自己避而不见,他还为此懊恼了很久。后悔太过轻敌,令陆锦心识破自己与余汐的关系,原本他是打算先慢慢诱导她谈到那场船难再逐渐透露自己身份的。
陆锦心这次约他,又是想谈些什么?
怀着疑惑来到方舟心理咨询中心,陆锦心竟按时赴约。
像是把上次咨询在记忆里做了清除,她神色如常——如平常一般倦怠恹恹。
她似乎很累,一进咨询室,放下手袋就仰坐在了沙发上,周漾拉上窗帘,点燃一支宁神的香薰蜡烛,她微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周漾也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自己的资料。
不知过了多久,手袋掉在滴上的声音惊醒了陆锦心,她条件反射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歉地对周漾一笑:“对不起,太累了。”
周漾温柔地回答:“没关系,睡眠也是一种治疗。”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片湿巾递给陆锦心,陆锦心擦擦脸,坐回到沙发上,又开始发呆。
就在周漾以为她要发呆到结束时,她终于开口了:“医生,我未婚夫回来了。”
周漾的笔尖一停,他抬起头,看着她。
她微抬着下巴,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他出差结束回临江了,就在昨天晚上。正好昨天是周五,今天周末不需要上班,我和他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一直到下午才借故出来,晚上我们还要一起吃饭。”
周漾听的毛骨悚然:“这就是你这样累的原因?”
陆锦心神经质地微微笑:“是啊。就算是加班到凌晨四点,也没有这样累。和一个人相处怎么会那么累啊,医生。费尽心机地找话题聊天好累,即使不说话,也好累。仿佛和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就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而我们就要结婚了,要从此这样朝夕相处,整整一辈子。”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只是重复这句话都要用光气力。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不爱他。”
“曾经我自欺欺人,觉得霸占住他就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觉得不能让余汐把他从我身边抢走。现在我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我比以往每一刻都更明白,他不是我的,余汐没有抢走他,他们彼此相爱,试图抢走他的,是我,而我之所以要抢走他,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余汐的幸福所在。”
这些话刺痛了周漾的心,他忍不住向后一靠,像是想躲开这些锋利如箭矢的言语。
“我像是一个漂浮在海上的人。目光可见的范围里,唯一的一块小舢板就在我手里,我知道它不能承受我的悲伤之重,我知道它救不了我,可是我不愿松手。因为我知道,它能救另外一个人,我不愿让另外一个人得救,所有我宁愿抱着小舢板,和她一起沉沦。”
周漾轻轻开口:“或许每个人都可以得救,或许不远的地方就是陆地,或许那块小舢板,谁也救不了,能救我们的只有陆地,我们要奋力往前游……”
陆锦心轻轻一笑,把他的话接下去:“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局。
周漾模模糊糊想起很久前……一年多以前算是很久前吗,或许也算是吧。在“波塞冬”号邮轮的图书馆,他一本正经地对只爱《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余汐说,你也应该看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陆锦心仰靠在沙发上,没有再说话,秋风吹进来,硬质窗帘布被掀动的哗啦作响,满地都流淌着凉凉的夕阳。
回家的路上,周漾的脑海中仿佛回响着陆锦心的话。
“他不是我的,余汐没有抢走他,他们彼此相爱,试图抢走他的,是我,而我之所以要抢走他,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余汐的幸福所在。”
“他们彼此相爱。”
“他是余汐的幸福所在。”
他在满街霓虹灯光中停下车子,眼前就是枫林晚,他却不想走进去,略微停驻了一下,他调转了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慢地开着,正是华灯初上时,满大街都是车和人,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早早吃完饭出门遛弯的老年人……道路很堵,车走走停停,倒方便了他大脑放空。
路口又遇红绿灯,他停下车,漫不经心地往窗外一望,却立时怔住。
窗外人行道上,两个人正慢慢地走,多么熟悉的身影,不是余汐和沈时鸥又是谁?
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余汐侧着头抬着下巴看着沈时鸥,看上去是那样的专注。望着他们,陆锦心的话又钻进耳朵里。
“他昨天晚上回了临江。”
“他们彼此相爱,他是余汐的幸福所在……”
捏着方向盘的手越来越紧,直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绿灯亮了,后面司机已经在按喇叭了,周漾抿嘴将眼眶里的湿润咽回去,发动了车子。
他去了临江港。
老张还在住院,“望海潮”的招牌还未摘下,大门却紧闭着。周漾没有下车,他将车停在临江港外,坐在车里,远远地望着大海。
直到天彻底黑透,他才离开临江港,朝着枫林晚的方向回驶。
他曾经对她说过,既然我们都在等待,那么不如一起啊,或许有一天你等到他,或许有一天我等到你。
他对她做出的承诺,他自会坚守。
他和她打的这个赌,他愿赌服输。
陆锦心和沈时鸥的婚期定在10月10号。
周漾没有想到,10月9号,婚礼前一天,陆锦心又再次约了他做心理咨询。
相比上次见面,她的气色好了些许,不再像上次那样仿佛累到极致。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医生,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她问周漾,她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脸上微微笑着。这次他们没有拉窗帘,夕阳余晖将绯色涂抹在她的脸上,她有一张精致秀气的脸,被阳光衬托出稚气,恍惚还是多年前照片上那个笑容璀璨的少女。
周漾觉得不忍,他做着最后无望的说服:“我还是劝你慎重。”
陆锦心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眨,她的笑容未变,岔开了话题:“不要总是说我了,说说你吧,医生。可以告诉我,当年南十字星号沉没后,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吗?”
周漾苦涩地一笑:“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了。这件事情改变了你们三个的人生,亦改变了我。过去我想做一个轮船歌手,海风往哪儿刮,就把歌声送到哪里去。但是我现在却成了一个律师。我安慰余汐说,人生总不是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的。但我知道,阻碍我实现少年时代梦想的,正是我的胆怯。南十字星号之前,我是个游泳好手,在那之后,我却突然一夜之间失去了游泳的能力,只要进入水中,四肢就不听使唤,因为我怕,海水让我想起我至今仍在大海中漂流的父母。十年来我频繁地做一个梦,梦到我沉入海中,被鱼群撕咬,我心里知道的,那其实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
“但我仍然庆幸,我没有陷入仇恨的陷阱里,没有靠一口怨气吊命。”
陆锦心听的入了迷:“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漾微微一笑:“我做了很多事情来分散精力,读法律专业、读心理学、学烧菜、学做木工活、学收纳整理……学习各种各样需要付出大量精力的小玩意儿来分散精力占用时间,十年下来,效果卓著,我成了一名律师,拿到了心理咨询师证书,木工活做的不输专业木匠,我的意大利朋友说,我做的酥皮汤天下第一无人能比。毫不自夸地说,我收起来的东西,除了我谁也别想找得到。”
陆锦心扑哧笑了,她笑出了泪花,半天才止住笑,揩掉眼角的泪珠:“你真的没有怨恨过吗?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余汐?她是余潮的女儿啊。”
周漾收敛了笑容:“怎么可能呢,最初我也很怨恨,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到底怨恨的是什么,我怨恨的是那场导致灾难的台风为什么发生,怨恨的是,我的父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却落得这个结果。我怨恨的是天地不仁,我怨恨的是,我无法为我无辜的父母讨还什么公道。”
“我的父母,和那船上的很多人,并非是死于有意的谋杀,七分天灾,三分人祸。无法向最大元凶讨还血债,这才是令我,或许也是令很多其他遇难者家属,最钻心噬骨的事情。一生从未行差走错,却横死海中,做人竟苦到这样没有出路。总要找什么去恨,不能恨天,只好去恨人。”
“余汐是余潮的女儿,没有错。但是她和这件事情完全无关,她是无辜的,和我们一样无辜,我们都被命运无情嘲弄,都因为上天的恶意而扭曲了人生。”
陆锦心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来:“医生,可以送我下楼吗?”
周漾点头,他乘电梯送她下楼,回到办公室,发现不知何时,桌子上放了两张请柬。
打开请帖,上面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沈时鸥、陆锦心。以及婚礼的举行地点。
是在一间教堂,周漾恍惚记起陆锦心曾经说过,她是信徒。
他把请柬放进了包里。
回家时他特意绕路经过那教堂,教堂前的草坪上在连夜布置婚礼场景,灯火辉煌人声嘈杂,周漾停下车来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摇起车窗,回了家。
回到家,余汐正在厨房,听到开门的动静,提高了声音:“饭马上就好了,你洗下手,等会儿就可以吃了。”
周漾换上拖鞋,脱下外套松开领导,朝厨房走去。他倚在门框上看余汐。余汐围着粉色围裙在装腔作势,她是厨房绝缘体,到现在也只学会个做酥皮汤和蒸米饭,她所谓的做饭就是蒸一锅米饭,至于菜,都是打电话叫的成品。
米饭熟了,香气氤氲了整个厨房,白雾后的余汐显得分外温柔,她正把外卖菜品装盘,周漾按住她的手腕:“我今天不想吃这个,我想喝你做的酥皮汤。”
余汐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不等周漾说话,她自个儿又恍然大悟似的:“对哦,到现在都还没有给你验收过成果。你出去吧,等着喝汤。”
周漾撒娇:“我不,我要在这儿看你做。”
余汐蹙起眉尖儿:“关公门前耍大刀,我怕发挥失常耶。”
周漾伸手撸一把她的乱糟糟的头发:“我和人交朋友从未不在乎人家的酥皮汤做的好不好,反正不会比我好。”
余汐哧地笑了:“老土不老土,两年前的过时段子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乖乖地开始准备做酥皮汤,周漾坐在餐桌前看她揉酥皮、切土豆洋葱烫番茄、下锅翻炒,煮汤、放进烤箱……他托腮看着她,看的入了迷,还记得她第一次进他的厨房,手忙脚乱什么都找不到,还要打电话听他指挥,现在她已经对每一格抽屉的摆放都清楚万分,不用看上面贴的标签也可以熟练地找出想要的东西,她真真正正的,开始像这里的女主人。
香气开始溢出,勾引来了浩克和史塔克。余汐拉开烤箱用夹子提起酥皮汤快步走到餐桌上放下,一放下就忙不迭地双手去捏耳朵,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斜睨着眼睛看周漾:“请大师多多指教。”
戳破酥皮,浓郁的奶香味散发出来,周漾抄一勺汤送进嘴里,余汐趴在桌子上,双手交叉瞪大眼睛看着他,眼巴巴地等夸奖,半晌,周漾微微一笑:“好喝。”
余汐粲然一笑。
半夜,余汐醒来,发现床头坐着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原来是周漾:“大半夜不睡觉,坐我床头干什么?”
周漾摸一摸她睡的潮红的脸,他的手背冰凉:“没什么,睡不着觉,进来看看你,你继续睡吧,我当一回你的守梦精灵。”
困意又涌上来,余汐笑着嗔骂了一句“肉麻兮兮”,躺下来又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周漾一整夜都没有睡,他一整夜都守在她的床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第二天醒过来时,床头周漾已经不见踪影,余汐惊奇地发现,床尾上平铺放着一件新衣。
是一条礼服长裙,她拎着裙子上楼去找周漾:“这是怎么回事?”
周漾已经梳洗好,今天他穿的十分正式,看上去也分外英俊:“没什么,今天带你去一个正式场合,所以买了这件礼服,快去换上,时间要来不及了。”
换好衣服他们就驾车出发了,一路上余汐都很忐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周漾注视着前方,紧抿着嘴不回答。
车开到郊外的天主堂,周漾停下车,打开车门,拉着余汐的手走了出去。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余汐转身往回走:“我不要去。”
周漾用力一拽,把她拽回到眼前,他扳住余汐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听我说,现在,里面原本要举行一场婚礼,新郎新娘是你的老同学,沈时鸥和陆锦心。”
余汐挣扎着要往回跑,周漾大声说:“你听我说!现在,里面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余汐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抬起脸看着周漾,周漾的声音平静下来:“陆锦心逃婚了,现在里面只有沈时鸥。陆锦心放手了,她不要沈时鸥了。”
他伸出手温柔地捏着她的脸颊:“余汐,我曾经跟你说过,不如我们一起等啊,或许你等到他,或许我等到你。现在,你和他之间的阻碍消失了,我不能瞒着你,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低头,在她的嘴角轻轻一吻,然后他松开了握着她肩膀的手,后退一步,眼神悲伤地望着她,脸上却带着微笑:“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你得到幸福,即使你的幸福,就是另外一个男人。”
他最后朝她挥挥手:“去吧,他就在里面。”
余汐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教堂走去,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堂门后,周漾走回到车里,关上门,疾驰而去。
一路风景倒退,他想起前一天和陆锦心在电梯里说的话。
陆锦心说,明天的婚礼,我会放鸽子。
她说,你说的没错,我们只能自救,只有奋力向前游。我不要那块无用的舢板了。
最后,她对他说,医生,你应该给余汐一个选择的机会。或许那块小舢板能救她,或许谁也不能救,谁知道呢,但是它不该成为你们之间的刺。我对余汐依旧有恨,我不在意她得救与否,但是医生,你是个好人,我不希望你怀着一根刺去爱人。医生,赌一把吧。
昨天回家的路上,他决定赌这一把,但他心里充满了败兵之哀,他要她做酥皮汤,不过是怕到变成陌生人他也喝不到她一碗汤,他在她床头坐了一夜,无非是若今日之后形同陌路,好一夜之间记清她所有模样。
他赌了这一把,穿的如同新郎,想着,倘若赢了这一把,立刻跪地向她求婚。
然而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赔个干干净净。
他开车直奔机场而去。
余汐走进教堂。
教堂里冷冷清清,宾客已经散尽,满地狼藉里,唯有新郎颓唐地坐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沈时鸥抬起头来,看到余汐,他灰败的眼神倏忽一亮,她可真美呀,蓝色的礼服长裙在晨光中宛如海中新娘,他扬起脸望着她,直到她走到面前,他伸出手去捉她的手:“你来了,真好。”
余汐任凭他握着手,一动不动。
沈时鸥苦笑一声:“她逃婚了,她不要我了。她做的真对,这十年来,我们互相折磨,背对背捆绑着在苦海里沉沦,我是个无能的人,不能救她出苦海,谢天谢地她现在终于回头是岸。”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你开心吗,余汐,现在我是自由的了,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阻碍了,你愿意再回到我身边吗?”
余汐叹一口气,她蹲下来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爱怜,但她的话却带着冷意:“对不起,拖你进这个泥潭里,对不起,扭曲了你的前半生……但是,抱歉,我已经爱上别人了,沈时鸥。”
她将双手从他的双手中抽出,后退一步,向他轻轻鞠一躬,做最后的道别:“我进来,只为向你说一句,那天我说的话依旧作数,再见,珍重。”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拎起裙裾,飞跑出了教堂。
跑出教堂,周漾的车早已不见踪影,余汐伸手拦住出租车:“枫林晚,拜托开快一点!”
她要回去,向周漾,她真正的幸福所在,倾诉她是一腔衷情,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别的,就是他,只是他。他是她的幸福,她的良方,她的打捞者,他已经把她从海里捞上来了一半,他不能突然撒手不管她。
她想起那一天,沈时鸥突然找到她,他劝说她,周漾名声那样差,和他在一起你恐怕会吃亏。
她笑一笑,反问他:“你从哪里拿到我的联系方式?”
沈时鸥据实以告,他是从海洋馆她的旧同事那里,那位旧同事姓杨。
余汐点点头:“是杨熙吧,如果我告诉你,他也曾追求过我呢?”
沈时鸥惊讶,余汐长吐一口气:“沈时鸥,我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凄惨,这些年来有很多人追求过我。但是你知道吗,周漾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是谁后,仍旧爱我的人。”
“不知道我是谁时,爱我很简单,知道我是谁后,爱我很难。”
而周漾就是那个,愿意背负一切艰难爱她的人。
到了枫林晚,跳下车她跑上楼,推开门,屋里却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连史塔克和浩克都没有来迎接她。
她慌乱起来,双腿打颤地爬上楼,推开周漾的卧室,看到眼前的情景,立时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里嗡嗡作响。
周漾卧室里一片凌乱,乱七八糟地扔着衣服,她跑到衣柜前推开门,里面的衣服少了很多,原本放在底层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为什么只是一上午的功夫,这座承载着她十六岁以后全部快乐记忆的温馨堡垒突然就成了座空城?
心绪杂乱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余汐开始打电话给每个她有联系方式的周漾的同事。
她打给李慕白,李慕白说不知道,让她去丽铂204房间找一下,说周漾常住在那里。
“你刚借住在他家时,他借口出差的时候,就住在那儿。”
余汐直奔丽铂而去,然而前台小姐却告诉她,周漾没有来。
她跑到三十六楼的鹏程律所,得知周漾失踪,小黄鹂也很惊讶,她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周漾确实没有回鹏程。
她又跑到临江港,然而望海潮的门还紧紧关闭着。
他到底去哪里?
余汐绝望地跪倒在望海潮门前,掩面痛哭。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叮的一声响,余汐掏出手机,却发现那不过是一条微博关注人发新微博的提醒,是博望侯,她烦躁地把手机丢回口袋里,突然间脑袋里却灵光一闪。
她想起了周漾对她说过的话。
“我喜欢大海,喜欢大船,喜欢唱歌,喜欢旅行,我想做一个船上的歌手,在海风中唱歌,用纸笔记录下途径的每一个地方,把它们分享给同样热爱旅行却被囿于方寸之间的人们看,就这样散漫纵情地过完一生。”
旅行、记录、分享……这些词汇连缀在一起,在她的脑海里闪烁着粼粼金光,四色鱼跃出水面甩动着尾巴,给她带来关于隐秘花园的启示。
她怎么没有想到呢,或许,博望侯就是周漾,周漾就是博望侯啊!他的书架上有那么多关于地理和旅行的书籍!
她跳起来,抹一把眼泪,打开博望侯的新微博。
他要出国!
余汐飞跑到路旁伸手拦出租车:“临江机场!”
坐在出租车上,她打开旅行app,输入周漾的身份证件号,查询到他的航班,是最近一趟飞萨格勒布的航班,在巴黎中转,还有45分钟起飞,她恳求司机:“麻烦您,快一点。”
然而临江港和临江机场在临江城的东西两端,等她到达临江机场的时候,45分钟刚好过去,航班已经起飞,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飞机从高空掠过,将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她跑回到柜台询问,最近一趟可买的机票是在下午两点钟,她无奈,只得购买了这趟航班,守在机场等待起飞。
下午两点,飞机终于起飞。
她的飞机在伦敦中转,五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西斯罗机场,停留约三个小时后起飞,经过三个小时的飞行再度降落在苏黎世,苏黎世到萨格勒布是航班的最后一程,中间有七八个小时的停留,余汐实在累极了,以至于坐在候机大厅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她是被冻醒的。
已经是深夜,她坐在异国他乡的机场里茫然四顾,一股孤独涌上心头,她抱紧双臂,咬紧牙关落下泪来。
手机又是叮的一声响,博望侯又更新了。
他已经到目的地了吗?
再也睡不着,余汐走到卫生间洗一把脸,走回到座位上,眼睁睁地等待天明,等待再次启程。
等到她终于踏上克罗地亚心形岛的土地时,手机里恰好传来叮的一声提醒。
博望侯发了他的第三条微博。
克罗地亚心形岛是世界上最为出名的心形岛屿之一,更有着“情人岛”的美称,这是爱恋中的情侣们最乐意光顾的海岛之一,周漾坐在海边,望着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他的身边走过一对对肤色各异的情侣,夕阳将落,眼前场景壮丽到无语言说,周漾长叹一口气。
他想起了一句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
他把手伸向口袋里,长叹道:“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哪……”
突然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不明飞行物狠狠一击。
眼前冒金星,周漾摸着后脑勺恼怒地回头看,却被眼前出现的人惊呆在原地。
是余汐。
她还穿着那条海蓝色的长裙,披着当地贩卖的大披肩,赤脚踩在沙滩上,她的手里拎着一只鞋,正愤怒地噙着泪望着她。
傍晚金色的海风撩起她的长发、披肩和裙摆,她在风里像一片叶子那样瑟瑟发抖,半天才开口大骂:“王八蛋,谁说我没有来,你快把那条微博删掉!”
周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揉了揉眼睛,怀疑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妄。
然而余汐还在,他低低咒骂一声,从沙滩上跳起来,朝她奔过去,一把抄住她的膝弯将她抱起,抖落了她一身的沙子和海水腥气。
他抱着她在沙滩上旋转,他乐疯了,胸腔里满盈的狂喜让他变成了一只疯转的陀螺,路过的情侣们也都驻足围观,余汐羞赧起来,她挣扎着跳下来,双脚一落地羞耻心就又消失的干干净净,委屈和怒火再次攻占了她的心,她劈头盖脸地对他又抓又咬:“王八蛋,跑路跑的那么快,是不是早就想扔下我不管了……”
打着打着,五分委屈变作十分,她蹲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漾在她身边蹲下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无言地摩挲着她的手臂,十月的天气她穿着这件礼服裙从临江飞到伦敦飞到苏黎世又来到克罗地亚,沾染了半个地球的萧瑟寒气,手臂冰冰凉凉。他觉得心痛,喃喃说:“我不是想扔下你……我以为你选了他。”
听了这句话,余汐更是怒不可遏,她抬起脸来,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怒视着他:“你凭什么这样测试我?”
蹲久了腿麻,周漾索性跪坐在沙滩上,他认真地看着余汐:“不是试探,是让你选择。”
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你摸。”
他捉着她的手伸进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口袋,里面有一个方方的小盒子,她掏出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素圈戒指,在星光下光芒更胜过星光,周漾轻声说:“那天早晨,我穿了很正式的西装,口袋里放着这对戒指,我想,如果你选择了我,立刻就带你去民政局登记。”
当她转身向教堂走去时,望着她背影的他握着口袋里这只盒子,该有多么伤心哪?余汐的心一阵悸动,她问他:“如果我选择了他呢?”
周漾垂下眼睛,轻轻一笑,笑容里无限寂寥:“在婚礼前一天,我买了两张飞克罗地亚的机票,一张你的,一张我的。如果你选择了我,我会在登记结婚后和你一起来克罗地亚度蜜月。如果你走进教堂,我就独自去克罗地亚,把这对戒指,扔进海里。”
他捧着她的脸与自己额头相抵,叹息一般地说:“如果你晚来一分钟,我们现在就要去海里捞这对戒指了。”
余汐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轻轻说:“我进教堂,是为了向他告别。”
周漾鼻音浓重地嗯一声,没有说话。
他们静静地在海边这样头抵着头依偎,又过了一会儿,余汐问:“原本属于我的那张机票呢?”
周漾闷闷笑,笑声通过相抵的额头传动到余汐身上:“撕掉了。”
余汐摸过放在沙滩上的包,从里面摸索出自己的机票,命令周漾:“把你的机票给我。”
她把几张机票叠放在一起,捋的平平整整,又递还给周漾:“周律师,我把余生托付给你啦,从此后,请多关照。”
夜色已深,周漾背着余汐,沿海岸线往回走。
整整两天的奔波,只在苏黎世的机场短暂地小憩过,余汐已经困的迷迷糊糊,她紧紧搂着周漾的脖子,脑袋点的小鸡啄米似,犹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叨叨。
“周漾,史塔克和浩克去哪儿了。”
周漾温柔地回答她:“送去宠物医院寄养了。”
余汐右手握成拳轻轻地捶一下他的肩:“你真坏,人跑了,连史塔克和浩克都不留给我。”
周漾分辩:“我不是怕你直接跟沈时鸥跑了嘛?那剩下浩克和史塔克一个人在家里没吃没喝,多惨哪。”
余汐嗯一声,鼻音重重的,她怕是要感冒。
周漾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前面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栖居之所。
周漾心里犹豫着,竖起耳朵听着余汐的呼吸声,等到她真的快要睡着时,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心里那个疑惑:“其实,我真的以为你会选他。”
说完他缩了缩脖子,臆想中的狂风暴雨却没有到来,余汐伏在他脖子上闷闷地笑,热气呼在他脖颈上,痒痒的:“为什么呀?”
周漾低低地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爱……还有愧疚。”
余汐脸蹭一蹭他的后脖颈:“是的,我对他有愧疚,很深的愧疚。他和这件事情原本无关,被硬生生卷进漩涡里,和我们共沉苦海十年。他的人生本不必如此,是我和陆锦心一起,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正是因为愧疚,我才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别的人。沈时鸥,他是一个好人,应该拥有一颗完全属于自己的心。”
“你是个好人,应该拥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面前的咖啡已经变冷,陆锦心终于对沈时鸥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口,她的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出,她抬起头,看着沈时鸥,而沈时鸥也在看着她。
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正视彼此,十年间朝夕相处却各怀鬼胎,他们甚至不敢仔仔细细地看一下对方的脸,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静静看了彼此很久,沈时鸥朝她伸出手:“阿锦,祝你幸福。再见还是兄妹。”
兄妹,是呀,小时候他一直当她是妹妹的。
走出咖啡厅,回头望一眼,沈时鸥依旧坐在原地,窗帘地随着风的节奏晃来晃去,而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
陆锦心大步朝公司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
天心大厦《时·尚》集团,杂志部依旧是一派忙碌气象,金九月刚刚结束,圣诞节马上又到,似乎一年里永远没个清闲时候,见到她进门,同事莉莉安立刻抓住她:“你来的正好,有事情找你帮忙……”
丝毫没有记起她应该是在休婚假的。
陆锦心抱歉地回答她:“对不起,我今天是来辞职的。”
莉莉安脸上的表情僵住:“辞职?”
陆锦心对抬起好奇脸看着自己的同事们抱歉地一笑,径自走进了主编工作室。
主编正在忙,她把一封辞职信放在主编桌子上,看到信,主编抬起头,满脸讶异:“辞职,为什么?在杂志部待的不愉快吗?还是对薪水不满意?”
陆锦心只是摇头。
走出杂志部,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刚才主编的话:“难道是为了十周年那件事?如果你不想做就不做好了,我们主打时尚,不一定非要跟社会热点的风潮,我当时也就是顺口一提,不是非做不可的。”
她打断了主编的话,温声细语地回答她:“不是的,和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重新开始。”
走出天心大厦,站在原地,深吸一口十月鲜冷的口气,重新开始吧,愿我能重新开始。
身后传来呼唤声,陆锦心转过头,是章锦绣。
他从楼上追她下来,气喘吁吁的:“我刚从别的部门回来,听到他们说你辞职了?”
陆锦心点点头:“是的,下个星期来办离职手续。”
章锦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那么突然,是你先生不喜欢你出来工作吗……”
陆锦心打断他的话:“没有,我没有先生,我没结成婚。”
看着章锦绣的惊讶脸,她补充一句:“我逃婚了。”
半天才反应过来,章锦绣有些兴奋,他磕磕巴巴地说:“真的呀,太好了……不是,我是说,如果你及时发现了自己不喜欢对方,那还是挺幸运的,至少没有把后半辈子赔进去,你说对不对?”
陆锦心好笑地看着他,这位男同事对她有点暧昧的小意思,她一向都是知道的。她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锦绣挠挠头:“我想问,你辞职后打算干什么?”
陆锦心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远方:“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有一家制衣厂,叫做锦心制衣,我想把锦心制衣重新做起来。”
章锦绣险些跳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我辞职去跟你混吧!”
陆锦心吓了一跳,她疑惑地看着章锦绣:“你?”
章锦绣有些羞赧:“是啊,我早在这个杂志社待烦了。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做衣服,偷偷学了很多裁剪技术。但是男人喜欢做这些在别人眼里看来就觉得你不正常,所以我才找了这么份工作,能和时装接触,又不至于被人怀疑是娘娘腔。”
陆锦心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看他这一身打扮,高底鞋收脚裤粉红西装,还敢说自己不是娘娘腔?
章锦绣忙给自己申辩:“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来了杂志社后我发现,不这么打扮才像个异类,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每天回家前都会换衣服的。”
陆锦心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半天,章锦绣没绷住,也看着她傻傻笑了。
笑完了,他问她:“你打算具体怎么做?”
陆锦心摇摇头:“还没有很具体的计划。”
章锦绣眼神热切地看着她:“那我们一起商量呀,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楼上辞职。”
他转身兔子一样突突地窜进大厦里,望着他的背影,陆锦心噗嗤笑了。
在心理咨询中心,她曾嫉妒余汐何德何能遇此良人。
现在看来,我的运气也并没有很差。抬头看一眼二十四楼,她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