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建国与徐小欢、邢晓南、沈卫国等人书信往来频繁。其中徐小欢号称“书手”,笔扫如电动辄万言,在圈内最善写长信。(“文革”中,人们往往借书信交流信息,当时有胶水抹在邮票上,洗去邮章再用的风气。)此时,徐小欢在空五军机场机械厂做钳工,邢晓南在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当兵,沈卫国在加农炮连当兵(具体搞计算射击诸元)。围绕着林彪倒台,诸人进行了书信间的讨论。沈卫国在军中已读毕《资本论》,提出:马克思尚未能解决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如何等价交换的问题,而这一问题极具现实意义,并且秘密写出《论毛泽东思想》,此文达四万言。
在书信往来中,大家还交换诗作,相互唱和。
首先是杨建国,回忆1971年由兵团返京入伍之即,与徐小欢、郭赤婴三人共游颐和园,谈论林彪、张春桥的事,写成长调寄徐小欢。词中有“鱼脍含剑,燕图裹锷”及“泥人纸马,剑火轻挥,天公小试英雄”句。结尾以“何日聚,赤日登临,皓月回舟?”作结。徐小欢复诗唱和,有“西风瘦马,螳臂轻挥”句,以“它日聚,青梅煮酒,红泥炭炉”作结。邢晓南寄诗则有“红枫黄桐,喜得贝叶”句,以“倘末日,炼取畸石,一补东南”作结。
后来,围绕九一三事件及庐山会议进行议论,也有诗作。徐小欢论及“江东八千子弟”与“联合行动委员会”曾信笔“打油”:
少壮雄毅,早铸不屈魂。
敢藐青云华盖,杂语惊伦。
等闲政治,寻常功名,难怪学习不认真。
造反有理,兵起关东,横扫百万秦军。
叱咤呜唷,直朴可爱,常被刘氏一类政治骗子谣言所困。
临亡不惧,协同江东子弟,挺戟纵马,赴蹈汉营。
“随主公一战”,以明天意。
风雨千秋,更有英雄下九州,
旌旗十万,俊杰何止仅八千。
愿紧跟统帅,纵骑五洲会东山。
(注,此词下半阙音韵不协,疑有误)
郭赤婴也写了一首词寓言当时的政治环境。
水调歌头
壮士夸慷慨,弱女送征车。
帐外残星映血,风鼓大王旗。
回首少年豪纵,愧负八千乡谊,空有万人敌。
日下三楚誉,晚江战云疲。
失霸上,弃垓下,英雄泣。
酒酹项王高冢,杳渺帝城基。
正笑逍遥榆坊,痛惜鹏冀突断,戎马慎须臾。
鉴古情须短,创新志无期。
1972年,郭赤婴在宁夏一年间,游历了一番塞外风光,多有经历,积累了一批诗作。如《边塞抒愿》、《鲲鹏礼赞》等古风长律和一组七律。这些诗也在圈子里传抄。其中“雪尽天涯葱岭闪,风驰铁马暮云彤”,很受杨建国、邢晓南诸人赞赏。现选录其中二首:
七律
塞外干戈辉月影,春风旧地荡歌声。
寻来浩瀚平沙海,望断峥嵘草木兵。
雪尽天涯葱岭闪,风驰铁马暮云彤。
山河壮丽应期盛,愿献胸中一点红。
清平乐
塞外胡裘不暖,黄风古道回旋。
泥沙万里泻中原,九转功歌罪忏。
五千风云华夏,几番犁铧长杆。
朝阳依旧大墙边,秃笔续出长卷。
“文革”中,军队中自由空气较地方更为稀薄。杨建国在南京军区测绘大队当兵,在连队中很孤独,很想及早脱身连队这个环境。1972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杨在信中曾向徐小欢谈及此事,徐寄诗劝慰:“摩登花样年年别,令人又羡上大学。莫道炊事无聊赖,高公也曾涮碗碟”当时,杨建国正在当炊事员,诗中高公指高尔基,高尔基曾在轮船上涮过盘子。
1975年初徐小欢曾寄诗杨建国,称述自己现在已被改造成标准大兵。“肩戈悬剑硝烟浓,举步不输操典令。依稀听得有人赞,黄埔三期毕业生。”杨建国回寄打油诗讽道:“新岁又添兵味浓,纤毫旧病要辨清。五年戎马休自诩,犹有三分像书生。”
在这个圈子里邢晓南与杨建国关系最为密切。当时邢晓南在甘肃黄羊镇,环境闭塞,缺少可以交谈的朋友,与朋友的书信就成了唯一慰藉。1974年5月21日邢晓南寄诗杨建国:
梦友
谁人夜半语窗棂,几缕乡音几缕情。
倒裳烛灯寻故友,清风一阵过前庭。
邢晓南为人淳厚,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天资聪颖,“文革”前,外交部为了培养未来的红色外交官,曾从北京各干部子弟集宿制小学考核选拔了一批小学生,邢晓南被从万寿寺小学(干部子弟学校)选送外语学院附小。
1969年冬,邢晓南到兰州生产建设兵团当兵。当时他对兵团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即使在农场终年艰苦的劳动,也没有使他沮丧、气馁。他曾写了一首短诗,投到兵团的《人民军垦》报,被发表出来。这首诗反映出他经过耕耘终于迎来收获时的舒畅心情。
戈壁的海洋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海洋”,
在阳光下泛着万点金光
一排排波浪随风涌起,
消逝在无边无际的远方……
几只红色的船--
没有帆,也没有桨,
徐徐地驶过海面,
传来一阵阵马达的轰响。
三年前,这里还是茫茫戈壁,
哪里来的这一片汪洋?
莫非是阳光耀眼,
还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啊,这不是水的海洋,
这是万顷稔熟的麦浪。
军垦战士--这戈壁滩的“渔民”。
正“驾驶”着钢铁的“渔船”,
在起伏的金波上乘风破浪!
在入伍后几年,邢晓南被调到兵团机关作勤务和宣传工作。在极左环境的氛围下,他长期忍受孤独,精神苦闷。心中话无人可说,也不敢说。他一方面利用条件,读了大量普希金、杰克·伦敦、海涅,以及阮籍、庄子的书;另一方面又读了大量马列专著。
1974年前后,他主动请求下农场。在部队农场,他辟荒筑屋,从不惜力。后来参加电影放映,在祁连山脉爬山越岭,长年辛苦。放映时,当地老乡随地便溺,收线时满手屎尿,他也并不在乎。在长期内心矛盾的情况下,他仍然写下像《雪山行》这样高亢、向上的长诗。
雪山行 (1974年)
金城望河西,百万大山与天齐。
苍茫五千里,剑阁俯首白云低。
长峰峥嵘蔽星斗,羲和御车山腰走;
雄鹰空生举天翼,不知山后春与秋。
乱峰参差穿空入,蓝天疑是冰河染。
风吹落石天上来,疾似流星堕九渊。
更有三冬千里雪,千里尽注九州寒。
鹅毛夜没盘陀路,征人皮里复加棉。
月色昏朦风卷霰,斜阳黯淡雾吞山。
雪溃危岩惊猛兽,云生深谷走冰川。
不知其是倒悬之天柱,抑或尘世之极端?
君不闻胡骑自是遨秦汉,武帝缘此置四关。
蛛丝鸟道车难走,西征兵马无功还。
纶巾仰首徒兴叹,紫绂遥望彻身寒。
古来军健皆不能渡,千古谁复勒名上燕然?
故人今何在,惟余旧关山。
弹指二千年,残山缺月换新颜。
昔日强徒今复起,几片乌云暗北天。
金错宝刀夜自鸣,月下巡逻走冰山。
披风染白霜,枪挑五更寒。
波涛在庐帐,乘雪如乘船。
冰雪胜土多,篝火偏能炎。
暮以霞为被,朝以霜共餐。
昂首笑长风,信步逾绝巅。
直视冰河似江曲,倒把千仞比丘峦。
面迎风有刃,脚踏雪无边。
慷慨赴死易,从容改造难。
围火齐团结,歌诗雄奇兼。
直取雪光万古芒,映砭胸心丑与妍。
冰瓯霜笺雪莲花,且住人间五百年。
襟宽短宇宙,意气矮敌焰。
龙城飞将今犹在,今髯未必逊古髯。
一天快雪旗如画,军呼万岁越祁连。
霾霰相搏天地塞,东风吹扫忽如蓝。
阅得阴山万窖雪,燃藜煮取一瓯盐。
愿洒满腔青春之热血,融化雪山灌取塞上骏马满郊原。
1976年春,此时,周恩来已逝世,江青一伙在追悼会上的丑态,通过电视毕现无遗。又有《红都女皇》一书的小道消息传出,全国政治形势日渐明朗。在南京部队军中,杨建国与营内知青谈论形势。风闻广州军区司令许世友(原任南京军区司令)反对江青集团,私下议论,如果江青一伙上台,就去投奔许世友。在复员之即,杨建国行前写诗送给营中战友张龙明(上海知青)、李化民(南京知青)。
别离今夜惊形势,大战云飞解甲时。
重聚来年烽火里,中原逐鹿共奔驰。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举世震惊。在此后不久,郭赤婴便写下了一首沁园春。时人多以见马克思喻死,故借叙毛泽东辞世后去会见马克思、恩格斯及列宁、斯大林来论世言志。其中“红酒白菜”典出毛泽东访苏,斯大林宴请毛泽东,并在宴会上赞许中国白菜。毛泽东即调一车皮大白菜送斯大林。“月朗牛肥”句,典出毛泽东词“不见前年秋月朗”,“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沁园春
孤伞游方,英伦濯脚,独谒马翁。
与君言何事,地维七转。
将军会猎,再对隆中。
四海情殊,火牛云鹤,白羽未发狐兔惊。
问来者,可诗书一纸,倚马腾龙。
阿谁板斧临风,见北国樵夫半悬空。
贺虬髯夜宴,红酒白菜。
短须长叙,宝马雕弓。
客语楼兰,三心块垒,月朗牛肥误桓灵。
深属意,聚千灯一盏,照雾中鹏。
“文革”期间,这个写旧体诗词的圈子(包括下乡知青和军中知青)未能形成正规的诗社。主要原因是,他们把写旧体诗仅仅当作交流思想感情,相互沟通信息和自我娱乐的工具,未能够把创作旧体诗视为一项“艺术”来追求。写出的诗大半不存底稿,遗失过半。这样的率意态度,影响了诗作的修改、提高。应该说,这是限制了这两个圈子诗作水平未能更上一层台阶的重要原因。“文革”中旧体诗词水平的发展,与广大青年旧诗词爱好者们未能把这一爱好作为文学事业来加以认真追求,或许有相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