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人对诗歌内在审美有着自觉的追求。北岛认为，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即真诚、自由、正义和人性的世界。江河也认为“艺术家应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渴望塑造”。在陈旧的诗歌话语传统前，《今天》认识到一种“形式的危机”正在威胁诗歌，“建立自己的世界”的使命促使朦胧诗人寻找新的诗歌表现方式。北岛说：“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段已经不够用了，隐喻、象征、改变视角的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其时，西方意象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在整个崇尚解放与自由的历史语境中来到了中国的文学领土上，给朦胧诗人的创作实践提供了坚强的后盾，以及可供借鉴的经验和方法。意义和情绪的多层次和内部的冲突、矛盾，意象的跳跃性、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意象的凝聚或者分散，象征、隐喻、暗示、变形，时间和空间的无序、混乱、交错、切割，所有这一切，都极大地拓展了语词的内部张力，也需要更为丰富而多变的想象力。谢冕认为：“朦胧诗从一发端就追求诗的现代性。”现代性的寻求首先冲击的是传统诗歌语言和一套已然丧失生命活力的抒情表意系统。这“第一只春燕”（李泽厚语）为僵硬刻板的诗坛所带来的清新和风，颠覆了具象化、叙事性的抒情方式和颂歌传统。朦胧诗人不再恪守50年代形成、并已经刻板化的诗歌模式，总是以政治理念的大我作为抒情主人公，以欢乐、高昂的牧歌、赞歌、战歌作为基本风格，以古典+民歌的理想形式作为基本追求的诗歌传统。朦胧诗人“力图在物我之间造成新的存在物，使那些被感情浸泡过的形象，使诗人的情感，组合新的形象图”，这是多年来传统诗歌中那种直白、单调、一体化和整体化的诗歌程式所无法胜任的。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朦胧诗的影响是直接的，许多现代诗的创作方法如蒙太奇、隐喻、反讽等手法为朦胧诗人的集体经验提供了个人化、风格化的聚焦点；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象和意象的审美张力则构成意识冲突戏剧性的对象化，这既是个体又是集体经验的审美表达。北岛的“墓志铭”和江河的“纪念碑”等著名意象，本身都隐含了一个集体形象，揭示出诗人与这一代人的共生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以独特而相对成熟的姿态参与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思潮。
朦胧诗潮的文学意义远不止朦胧诗创作本身，它在新时期文坛的异军突起，打破了多年来文学审美的一元化观念，为读者带来了现代主义多元审美的经验和方法，直接促成了新时期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兴起，在小说、戏剧和文艺的各个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从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理论界对西方文学的大量翻译介绍，引入了后现代主义的诗学理论，一群更为激进的年轻诗人喊出了“PASS北岛”的口号，开始了大胆的诗歌探索。他们成立文学团体，发表文学主张，倡导并实践后现代的文学理论主张，被人称为“后朦胧诗人”或“新生代诗人”。1986年在《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推出的“中国诗坛现代诗群大展”中表现出强劲的群体实力。主要包括：1.“新传统主义”诗歌。代表诗作有廖亦武的《情侣》《巨匠》，宋渠、宋炜的《大佛》，欧阳江河的《悬棺》，石光华的《呓鹰》，海子的《亚洲铜》，作品多是鸿篇巨构，史诗式的叙事中充满各种典故、传说，语言怪异、艰涩，给读者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2.“后现代主义”诗歌。包括新生代中的大部分诗歌群体，如周伦佑等人的“非非主义”（四川）、韩东的“他们文学社”（南京）、李亚伟等人的“莽汉主义”（四川）等，影响较大的诗人有韩东、于坚、李亚伟、尚仲敏、西川等，他们主张“反英雄、反崇高”，倡导诗歌的民间化和口语化，同时也颠覆了传统诗歌的审美传统，给80年代中后期诗歌创作带来巨大影响。3.“女性主义”诗歌。代表诗作是翟永明的《女人独白》、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唐亚平的《黑色沙漠》，这些诗作从女性体验入手，表现出对女性生命价值的独特思考以及独特的个人体验，具有极强的女性主体意识。
二、现代派小说的多元流向
朦胧诗带来文学观念的变革在文学创作的各个领域迅速蔓延，高行健率先在戏剧创作中尝试艺术变革，写出《绝对信号》《车站》等作品，引发戏剧创作的现代转型，他还出版理论专著《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引来读者极大关注。小说创作中，王蒙、茹志鹃、谌容等作家在他们的创作中开始融入现代主义的某些技巧，尤其是王蒙对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学习借鉴，赢得了评论界的赞誉。1982年，徐迟发表《现代化与现代派》载《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1期。一文，正面介绍现代主义发展的有关情况，引起人们对现代派问题的论争和思考。随后李陀、冯骥才、刘心武等人发表三人通信李陀、冯骥才、刘心武《关于“现代派”的通信》，载《上海文学》1982年8期。，讨论现代主义创作方法问题。中国社科院和文联也组织有关作家讨论现代派问题，内部资料《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表明思想解放已经进入一个开放发展的新时期。
80年代中期，刘索拉发表《你别无选择》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成为当代文坛第一部全面借鉴西方现代主义的作品。作品描写了一群音乐学院学生在艺术殿堂中饥渴的心灵和蠢蠢欲动的灵魂，表现出对艺术传统的叛逆和渴望创造的激情。随后，徐星发表《无主题变奏》，王朔发表《顽主》等小说，表达了主人公对自我存在的怀疑和世俗生活的叛逆情绪，明显受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究其实质，西方现代主义给新时期文坛更多地带来了个体价值的肯定，这是对西方启蒙现代性的理性阐释。现代主义的表现形式与启蒙主义的思想内核相互融合在一起，成为新时期现代小说的突出特征。
（一）象征主义小说
正如西方现代主义源于象征主义一样，新时期小说的现代主义特征也是从象征主义开始的。王蒙的《蝴蝶》大概是最早的象征派小说了，主人公张思远在政治运动的冲击下，时沉时浮，命运不定，犹如庄周化蝶，不知身为何物。小说取名“蝴蝶”，喻义鲜明，蝴蝶的意象正是对变幻莫测的人生命运的哲学概括。邓刚的《迷人的海》曾一度得到众多的好评，小说中描写的老少两代海碰子靠打鱼为生，他们对大海的迷恋，他们在大海中的追求、奋斗和拼搏，充分表现出人类精神力量的强健和伟大。小说正是借海碰子打鱼的故事，象征了人类不屈的人格精神。在对象征主义的学习和借鉴中，青年作家的探索是相当成功的，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可以看做是其中的优秀之作。《黑骏马》借蒙古族青年寻找情人的传说，讲述了一个梦幻般的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所骑的高大俊美的黑骏马，仿佛人生旅程中闪耀的星星，它象征了人类对理想信念的永恒追寻，也蕴涵了对北方草原人民生活的诗意赞美。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也是一篇象征意蕴十分浓厚的作品。老瞎子和小瞎子相依为命，弹琴为生，他们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能重见光明，老瞎子弹了一辈子琴，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但此时才发现师父留给他的秘方却是一张白纸，老瞎子恍然大悟，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他强忍心中的痛苦，把秘方继续留给了小瞎子。这小小的秘方是瞎子一生的全部希望，而承受苦难、永无止境的追求也贯穿了这篇小说的全部主题，瞎子弹琴的故事成了现代人精神生活的寓言。
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和寻根小说的创作中，象征主义也被广泛运用，成为现代小说最常用的创作方法之一。在寻根文学创作中，韩少功的《爸爸爸》所描绘的鸡头寨则是对原始愚昧的传统文化作了最具寓言性质的阐释。小说中的丙崽极具象征意味，它是一个遗传变异的痴呆侏儒，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老头，寨中人戏弄他，欺负他，把他当做玩物，甚至差点把他宰杀祭祀先人。丙崽愚钝无知，无所顾忌，只会在高兴时说“爸爸爸”，不高兴时喊“妈妈”，在村寨危难时被寨中人顶礼膜拜，奉为神灵。丙崽的形象既象征了民族文化的不开放和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他在最后未被毒死，更暗示了民族文化的孽根性难以消灭。
（二）荒诞派小说
从19世纪后期开始的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从哲学本体论、认识论以及伦理学和心理学等各个角度揭示了人类生存的无意义，这股非理性主义思潮可以用“荒诞”两个字加以概括，荒诞派文学也因此成为20世纪的主流文学。对20世纪中国作家而言，学习借鉴荒诞派文学的创作方法已经是80年代中期的事情了，当刘索拉发表《你别无选择》时，许多读者都产生了惊异的感觉，新时期文坛开始躁动不安。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徐晓鹤的《达哥》，邹月照的《第三十三个乘客》等作品陆续发表，形成了一股荒诞派小说的创作热潮，王朔、残雪算是这一领域屈指可数的代表作家。
王朔的荒诞派小说多半披着通俗文学的外衣，主要作品有《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玩主》《过把瘾就死》等。主人公常常出身高干家庭，却经历政治风浪后愤世嫉俗，游手好闲，他嘲弄传统，贬损崇高，对身边的一切满不在乎，对现存的秩序大加诋毁，一副地道的痞子形象，难怪人们要骂王朔的小说是“痞子文学”。在《顽主》中，主人公于观办了个“三T公司”，专门替人解忧、替人解闷、替人解难。马青替别人的丈夫受气，杨重替别人陪女朋友，于观挨客户的拳头，情节离奇，令人忍俊不禁。小说中充满对神圣的亵渎、对世俗的调侃以及玩世者的自得与逍遥，尤其是对道德家赵尧舜的戏弄，对青年作家宝康的挖苦，表达了作者对正统道德秩序虚伪性的厌恶与否定。王朔小说的价值在于，他既大胆借鉴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将现代悲观主义哲学融入创作中，又充分发挥自己对民间语言十分熟悉的优势，大量地使用地方俗语和俚语，恰到好处地挑破了社会生活那层看似神圣，其实滑稽可笑，甚至荒诞不经的面纱，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独特感悟与深刻反思。
残雪是新时期现代派小说的重要作家，她对西方荒诞派小说的横向移植引起了文坛的震动。主要作品有《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等。残雪小说明显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以表现人物的潜意识为主要特征，小说中通篇都是精神错乱般的梦呓和谵语，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情节的逻辑联系，所有的人物都梦游一般自说自话。他们相互隔膜，相互憎恨，又相互纠缠，相互折磨，丈夫和妻子，母亲与女儿，岳丈和女婿，邻居与邻居，所有人物，无不以疯狂变态的举动发泄心中怨恨的情绪。他们收藏死蛾，喷洒杀虫剂，窥视别人的一举一动，在门上写标语，向窗子里扔死麻雀，现实被彻底扭曲，人物只是精神深处的影子和符号。残雪在小说中完全打破了传统文学的语言形态，将无形的心理感受和情绪体验化为有形的物境或物感，以特殊的亲情关系来体现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隔膜和对抗，暗示了人性极端黑暗的存在，表现了现代人生存的焦虑和恐惧。
（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表明拉美作家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文学探索得到了举世的公认。随后，《百年孤独》被翻译介绍到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风靡中国当代文坛，无数作家群起效仿，形成一股新的文学创作潮流。主要作品有莫言的《红高粱》、乔良的《灵旗》、马原的《虚构》、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等，90年代初期陕西作家群的崛起，也与这一文学思潮密不可分，陈忠实的《白鹿原》便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作品。
魔幻现实主义虽然承袭了现实主义反映生活本质这一重要精神，但它更注重运用多样化的语言表现方式，特别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心理表现方法，开掘人物内心的潜意识，表现五官感觉的丰富性和多样化，把幻象和幻觉看做是精神活动的重要形式，因而在作品中大量描写主人公心理的流变，打破了时空的限制，在精神的世界中自由驰骋，情节结构也因此跳跃错乱，变幻莫测，充满了夸张和神奇的色彩，充分体现了作家驾驭语言的能力和创作的才华，也从另一个角度表达着人类对世界的感知与把握。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运用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取得重要收获的作家当数莫言、扎西达娃和陈忠实。
莫言在80年代中期因《红高粱》而成名，在这之前，他创作的《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已表现出对心理感觉小说的特殊喜爱和独特表现。在新时期小说的探索潮流中，莫言很快找准了自己的方向，成功地把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运用于对家乡生活的回顾和描写中，并因此被视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莫言常以山东高密的故乡生活为题材，将现实与历史、乡习与民俗、人情与人性融为一体，既表现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与坚强豪迈的精神内涵，又体现出浓郁的山东地域风情。《红高粱》在讲述家乡人民的抗日斗争故事时，撇开传统小说描写战争题材的陈旧套路，以时空交错的方式描写了“我爷爷”带着一群吃咔饼的喽啰伏击日军的运输车队，全歼日军及高级军官，最后自己的人马也全军覆灭的英雄壮举。小说以全知全能的奇特视角讲述“我”并不知道的历史事件和生活中的人物，并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我奶奶”（戴凤莲）和“我爷爷”（余占鳌）之间热烈奔放、浪漫传奇的爱情故事，突出了他们酷爱自由、豪放真率的个性特征。抗战与爱情两条线索相互交织，时间与空间不断变幻，加之环境的烘托，心理感受的渲染，使作品富有浓郁的民俗地域特征和神奇浪漫的魔幻色彩。
扎西达娃的创作最具“魔幻”特征，《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是一部描述西藏民族渴望与追寻的寓言小说。作品描写一位名叫塔贝的苦行者追求理想天国香巴拉，途中遇见贫困而苦闷的琼，一道踏上古老而漫长的旅途。琼历经艰辛，最终走上了现实文明之路，她那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也得到解脱；而塔贝则弃绝尘世，寻找宗教的天国，最终死于途中。小说采用故事叠加的方式——我访问活佛，活佛讲述塔贝的故事，我创作塔贝的小说，并追寻塔贝的足迹来到帕布乃冈，翻越喀隆雪山，在莲花生的掌纹地里寻找我的主人公，听到了奥运会的鼓乐，感受到了时光的倒流。这部小说把西藏独特的历史，奇异的地貌，神秘的宗教，以及特有的伦理和习俗融合在一起，似真似幻，构成了深幽神秘的文化内涵，弥漫着浓郁的魔幻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