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四岁半，长得虎头虎脑，聪明可爱。
你喜欢刀枪剑棍、摸爬滚打，会一套模仿和自编相结合的猴拳，练起来严肃认真，有模有样，让人忍俊不禁。你妈妈因为你喜欢拳脚，给你理了个“成龙头”，头发齐整整一圈，围在额前，从此不叫你的小名，改口叫你小伙子。不过你太小，拳脚没有四两不说，说起话来也嗲声嗲气，人多的时候，知道礼貌是彼此间应有的尊重，嘴里甜甜地叫个不停，所以又常常被人当成了丫头，让我和你妈妈快乐无比。
你至今为止不会系鞋带，不会洗自己的小手绢，不会在上过卫生间之后把内衣掖进裤子里，不会把自己的玩具和图书收拾整齐，所以我一直只是把你当成我的儿子，当成我还没有长大的儿子。
几天前，我在书桌前写我的小说，你妈妈在一旁教你练钢琴。你心野，一会儿看看窗外不时掠过的鸽阵，一会儿玩玩你妈妈的长发，一会儿说头疼肚子疼犯困要睡觉，就是不专心弹你的《小汉斯》。
你妈妈生气了，对你说：“你要再不好好练琴，周末就不许你回奶奶家去。”
你不服气，跑来向我告状，说妈妈不许你回奶奶家。
我当时正在写一篇小说。我正写到两个大人之间闹矛盾。我顺着思绪说：“你别告状，你不好好干你的活儿，我也不许你回你奶奶家。”
你听了那话后，好半天没动静，然后你就站在那里，开始流泪。
你抽搭着说：“妈妈，我很伤心。”
你妈妈问：“你为什么伤心？”
你说：“我想回奶奶家。你和爸爸都不许我回奶奶家。你们强迫你们的孩子。你们还是爸爸妈妈呢。”
你的那番话我听见了。我心里猛地一震，当时就愣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下笔去写小说中那一对成年人之间的芥蒂。
我发现，我是做错了什么。
细想起来，你一向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这些主张中，最为常见的，是在节令或者时间不合适的时候做你想做的事情。比如冬天的傍晚，屋外刮着大北风，你闹着要出去堆雪人，而这个时候你正患着感冒；带你去堆雪人，你却异想天开地要尝一尝屋檐下的冰凌，而我却担心那晶莹透明的东西其实不干净；外面正下着大雨，你想出去踩水玩，而且是不穿雨鞋不打雨伞去踩，还要抱上你的布绒狗；晚上洗过脸脚上床躺下，故事听过了，晚安道过了，眼睛也闭上了，突然想着要爬起来去看看电视柜后有没有躲着蓝精灵；大人们正在看一场精彩的直播球赛，球赛离终场还有十分钟了，你却突然走过来关掉电视，你说星球舰队正从我们头顶飞过，电视的吵闹会干扰他们的飞行……
想要做这些事和做着这些事，你的主张绝对是自我的、独立的，有时候甚至带着狡辩，让智力和经历比你千百倍复杂的大人无所适从。
有一次，家里准备吃饭，你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把板凳搬来搬去，把筷子分来分去，让人不得安宁。
我对你说：“你快坐下吃饭，吃了饭再玩。”
你说：“我不是玩，我是帮你做事。”
我同意你的说法，我说：“好，我谢谢你了，可我想告诉你，你现在最大的帮忙是坐下来，好好吃饭，你把饭尽快吃完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我以为我的智力远远胜过一个四岁半的孩子。我以为这会难住你。谁知你看着我，十分认真地对我说：“我现在帮你最小的忙，等我帮完最小的忙我再帮你最大的忙，好吗？”
你有你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思维方式、自己的好恶观、自己对万事万物的取舍态度，而它们是无法被大人左右的。
你有一只大耳朵长毛狗玩具，是你过生日时一位朋友送的。在我眼里，那狗真丑，可你却喜欢它，说它是小可怜，说它是你弟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瓦塔罗”。你要把“瓦塔罗”抱到床底下去玩躲猫猫，问我行不行。我因为想到你总爱搂着“瓦塔罗”睡觉，怕沾了灰尘的“瓦塔罗”会带着什么病菌，就对你说最好别这样，以免把“瓦塔罗”弄脏了。你听了这话很生气，对我说：“像你这样脏吗？比你还脏吗？”然后你背着手走开了，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为着自己的不知尊重而羞愧。
还有一次，姥爷钓了很多鱼回来，那些鱼放进池子里后，大多活了过来，在水里游来游去，让你欣喜万分。你说你也要变成一条鱼，你要到水里去保护它们。你这么说着，真的脱了鞋要下到池子里去，被我拉住了。后来你出去玩，姥姥把那些鱼剖了出来。你回家后，发现鱼都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不动了。你万分伤心，眼里噙满了泪水，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哭出来。你冲着姥姥喊：“你把鱼杀死了！你把鱼杀死了！鱼真可怜。我要给鱼报仇！”我当时在那里，我呵斥道：“怎么和姥姥说话的？”你不做声了，低了头，泪包叭嗒一声破碎了，点点滴滴落在鞋上。那天夜里你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哭着喊：“别杀它们！别杀它们！”我连忙起来，摸着你的头，把你重新哄睡。待你睡了，我却再也睡不着，就那么搂着你坐了一夜。
真的，我一直忽略了你。我以为你小，没有生活自主能力，就该让我来主宰你的一切。于是我命令你别穿着新衣裳在地上爬，命令你别对着卡通片里的老妖婆尖声大叫，命令你必须在饭后吃水果而不是在你想吃的时候吃，命令你按时服下一种又一种健康药品；我强迫你走路老老实实别乱蹦乱跳，强迫你爱清洁、有礼貌、讲道理，像个小绅士，强迫你一岁时学计数、两岁时学识字、三岁时学诗词、四岁时学钢琴，强迫你做我们大人认为你应该做的一切。我现在才明白，我这样做真是太傻了，傻得不像一个爸爸，傻得太像一个大人。
是的，你还小，还没有长大。你朝草地跑去的时候会撒着小手，晃晃，让人担心你随时会跌倒；你还不会系鞋带，不会洗自己的手绢，不会在上过卫生间之后掖好衣服，不会收拾整齐玩具和图书，不会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是任何别的生命都不能取代的生命；你的小，只是年纪没有我大，经历没有我复杂，可你有你的念头、你的目光、你的主张、你的希望。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完整的、自我的、渴望自由的，没有理由，绝对没有任何理由因为你比我小，就该让我来主宰你的一切！
一想到这一点，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成年人就羞愧难当！
我不可能让一切都倒退回去，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不可能再一次生下你，我也做一个新生的爸爸，以便我有机会用尊重来迎接你的第一声啼哭。但我愿意承认我的错误，我愿意去理解我们的关系，我愿意我们长久的将来从现在开始。
孩子，今夜有风，也有很好的月亮。也许从今夜开始，我们可以平等地坐在有风有月的草地上，让我认真地问问你，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来做，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