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日光正盛,潭州知州吕光却深身发寒,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一般,额头的汗水也不知是的热的,还是冷汗,流个不停,不时用手绢擦拭。
只见一群人挥舞各种工具将地面刨得一片狼藉,同福客栈内外已无完好之处,搬运土石的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不知情的人在此还以为是在工地上呢。
“快点挖,都没吃饭吗?干什么呢,几个时辰了?一群废物。”知州吕大人呵斥道,他指挥着民夫差役们干得热火朝天,恨不能撸起袖子自己也上去干,可惜拉不下文人的面子只能做罢。
民夫们被呼来喝去,又各种辱骂,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气,可碍于威势不敢发泄,只能将气撒在地上,一时间劳作速度竟快了不少。
吕知州骂骂咧咧道:“一群贱皮子,不打不骂不动弹。”听得民夫们牙痒痒,可是终究不敢有动作。民夫们却不知此时吕知州心中也是十分憋屈恼火。
今晨吕大人起得床来,在婢女的服侍下更衣洗漱,看晨光正好心中愉悦,啜饮清茗配以小食,哼上几句唱词,别提有多惬意了。吕大人心想今日又要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了,真是快活似神仙,官升三级也不换。
也不怪吕大人惫怠,他初赴任时还是想干些实事的,兴水利建官学搞得热火朝天,倒也有些新气象。可事与愿违,吕大人论学识没得说,但治理才能御人手段却顶多中人,初治大州如何能应对奸滑油吏?
吕大人的命令属下官吏各种搪塞,阴奉阳违,政令能落到实处去的不过两三成,这还是好的,有许多反倒成他们搜刮油水的利器,时间一长没有利民反倒害民。
吕大人也是个爽快人拿得起放得下,知道自己没那本事,便垂拱而治得过且过,不求有功便求无过,再加其人虽不理事倒也清廉,也无害民之举,官声甚好,就职两载考课评等都是中上,再混上一两年就能无风无浪的升迁了。
可惜天不成人愿,事情的发展总不会那么顺心如意。吕大人早茶没吃完,倒让突如其来的恶耗吓得差点失了禁。
天宗逆党作乱,镇南军绥武营的军士失陷,这俩件事都是天大的祸事,跟哪个扯上关系都是要命的,可全都栽到自己头上了,自己头就是包了铁也担不了这个责啊。
而这还是他对连家之事并不知晓的情况下,要是知道这事儿把连家也扯了进来,吕大人估计当场就被吓昏。
吕大人心中暗恨,仔细想想也没造什么孽啊,怎么祸事就轮到自己头上了?自己在朝中也有些背景,可这种大事儿后台不可能也不会替他担,说不定还要落井下石,扯干净关系呢。
此刻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他知道自己的乌纱帽是保不住了,但还是要将功赎过,免得脑袋跟着一起丢掉。
他身后跟着一大堆属官,无论首领官,还是佐贰官都蔫着脑袋,倒是那些吏佐们颇为轻松,甚至有些戏谑之意,难得看到大人们如此姿态,将来可有谈资了。
细细想想,也不奇怪,治下发生了这么大事,当官的责无旁贷,该丢官的丢官,该掉脑袋的掉脑袋,可小吏们却不同了,再大的罪责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顶多就是换一批官员伺候,说不定混得比现在滋润的多。
这些官里有个青袍绣溪敕的,垂头丧气,在所有官里最为萎靡,好似命不久矣的模样。耷拉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地面,好像这样就能把地看穿。
此人正是常沙县知县刘文统,他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但他并不真的想死,他还是抱有那么一丝希望,万一事情出现了转机呢。
俗话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潭州是直隶州中的上州,秩与府同,与那些散州大为不同,自然是有附郭县的,而且是两个附郭县,一个常沙县,一个善化县。
潭头城西是常沙县,城东是善化县,这件祸事恰好发生在了常沙县县治内,搞不好刘文统要做替罪羊了,他的官职不大不小,刚好用来背黑锅。
善化知县李斯年脸色也不好看,但终究比长沙县令还是要好多了,只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与刘文统多有龃龉,现在要是只有刘文统倒霉了,高兴说不上,但总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可这件事不光是刘文统的,也是潭州官场上下官员的,尤其他这个职权位阶相近的善化知县所担责任不会比刘文统轻多少。
李斯年突然阴阳怪气道:“呵,某些人现在急了,以前干什么去了?自己要掉脑袋,还要牵连别人。”
刘文统怒瞪李斯年道:“姓李的,你在说谁?谁要掉脑袋?”
李斯年冷笑道:“我可没说你刘大人的名姓,你可莫要代入自己。”
刘文统猛得一拳挥出,将李斯年打翻在地,李斯年眼圈倏时黑了起来,刘文统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斯年也不收手,袖子一挽便打将起来,宛若泼皮,李斯年反应过来后,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也不甘示弱还起手来。
事发突然,一时无人反应过来,谁能想到一县主官七品正堂也会不顾文人风雅,撕打在一起。待周边小吏拉开时,两人已打的冠斜发散,衣冠凌乱,还尤自互相用脚踹着,活似泼妇一样。
吕大人本就焦头烂额,待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当即怒斥道:“刘知县,李知县你们二位是朝廷命官,还是街头泼妇?简直不成体统!”两人总算是消停下来,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愤愤地瞪着对方。
吕大人看着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客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只见清除泥土后地面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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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城东小吴门,城墙上两个门卒抱着长枪歪歪斜斜地倚在女墙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你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封城了?我当值十几年还是第一次遇这事。”一个门卒问同伴道。
“谁知道呢,不过昨儿来了伙当兵的,气焰那叫一个嚣张,他妈的,张巡检前去盘问结果被带头的小白脸打了好大两记耳光,说是有什么要务,叫我们莫要问。那伙人一进城就奔城西常沙县去了,而今天这事好像就是城西弄出得动静,我估摸着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同伴回答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同时关注着城下的情况,潭州这样的大城人流量极大,每天进出城的人极多,不过半个时辰有十几波人叫门,都让两人劝走了,幸亏这些人回去路上又把情况告之遇见来潭州的人,叫门的人总算少了许多。
时至正午,来人越发少了起来,已快有一个时辰未有人影,两人坐在女墙的阴影下蔽着日头,只在听到动静时才探头看一下,他俩现在只等换班的人来顶替。
两人打着盹,垂着头半昏半醒,突然间好似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一个门卒以为要下雨了,睁开眼看了看天色,仍旧万里晴空。
他疑惑的挠了挠头,那奇怪的声音仍旧缭绕耳边,好像是从身后传来,他抬起头来一看,便如木塑一般。同伴见他异样站起来一看,只惊得两股战战。
只见城东天际外千军万马起烟尘,半遮青天如天暮,也不知有多少军马,正向潭州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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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外有个差役急匆匆赶来,近到知州身边将手中所执拜帖奉上,吕大人本来有气想要骂人,一看署名心一惊气却散了,暗道他怎么来了。
也顾不上关注进度,连忙向客栈外赶去,一出门便见有一队护卫,器宇轩昂颇有不凡气象,但他的关注点却在众护卫后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
吕知州迎上前去哈哈大笑道:“老大人怎么亲至于此?也不提前告知晚生,该是晚生亲迎的。”
“子明客气了,老朽现在不过白身,当不得大人之称。”老者谦辞道,虽是如此之说,但观其行动却未有谦躬之意,好似他才是知州,而吕光才是白身平民一般。
此人正是江家之主江缙,曾经的吏部侍郎,加吏部尚书衔致仕,妥妥的朝堂大佬,远非吕光能比,虽然已经致仕,但人脉还在,加上江家的势力在朝中仍有极大影响力。吕光自然是要小心伺候着,要是得罪了他收拾自己轻而易举。
两人寒暄一番便切入正题,江缙问道:“子明,现在情况如何?可有明确消息?”
江缙来这里原因自然是为江风事来,他得到消息只比吕知州晚些,但因为江家主宅离此颇远,又加上年事已高骑不得马,只能乘轿而来,紧赶慢赶到现在才到。
他如此关注此事并非对江风有多关心,莫说一个旁支子弟,就是亲子也不会如此,要是在别的地方发生了这事,就是死了也不会让江家家主有所注意。
可这事却是发生在潭州城,江风擅自带兵入城又失陷军马,他本人自然是要担责的,可要有个差池江家也要受牵连,这才是江缙关心的地方。
此刻的江缙对江风可以说恨得牙痒痒,他要是没死自己一定弄死他,真当绥武营是我江家的,由他胡来?
吕光正要答话,却只听见东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顿时面色大变:“糟了,城东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