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沙风镇上,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往日里喧闹的客栈也一反常态,变得有些安静起来。
虽然还有些人在客栈里喝酒吃饭,但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都尽量控制的极小,整个客栈内中的氛围也隐隐有些压抑。
辰时,陈孟准时起床,来到楼下正碰到李慕萍领着剑庄弟子和丐帮一行人在吃包子,便也坐了过去,要了几个包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邓通在一边和几个剑庄弟子窃窃私语着什么,李霁雪看了陈孟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愿看他,李慕萍抬头看了一眼也没有说话,吴义和丐帮的几个人也只是吃着包子,不曾开口。
吃完包子,陈孟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和嘴角的油渍,笑着问道:“怎么今天都这么安静,话也不说一句?”
邓通凑过来道:“这不是九月初二了吗,明天就是九月初三了。”
陈孟不解:“明天当然是九月初三,可这和你们都这么安静有什么关系吗?”
吴义吃着包子含糊不清道:“明天……比剑……”
陈孟笑道:“哦,我明白了,所以大家都觉得杨云和谢三今天一定会赶到,然后会来这客栈?”
邓通点头,心道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平日里这么聪明的书生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陈孟又笑道:“那你们就没想过杨云为了躲避燕子楼的追杀,可能会在战前隐藏自己的行踪,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
李霁雪白了他一眼冷声道:“人家是武功高强的大侠,怎么会做那些小人行径,难道你以为世上的人都像你想的那样,藏头缩尾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后半句话时,咬字越发用力,眼睛也狠狠盯着盯着他手里的那块帕子。
陈孟看着她的眼神,再想起她说的“藏头缩尾”四个字,顿时便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两天不待见自己,敢情是看到自己带着那女子同乘一骑,以为自己和她有染。
想到这,他笑道:“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杨云也肯定明白避其锋芒好过两败俱伤的道理。至于藏头缩尾去做见不得人的事嘛,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雪儿姑娘又何必在真相尚未明朗前徒增烦恼呢?”
看着李霁雪逐渐缓和的面色,陈孟又把手中帕子递了过去:“刚刚看雪儿姑娘一直在盯着这块帕子,可是喜欢它的做工?这是我在滦州城里玉纺纱买来的,如不嫌弃,就赠予雪儿姑娘了。”
李霁雪一脸嫌弃道:“你刚擦完嘴巴的手帕就拿来送人,真是让人厌烦,我不想理你了!”
话虽难听,面上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欢喜,转身一蹦一跳地跑上楼去了。
邓通和吴义两人满脸敬佩的神色,冲着陈孟竖了个大拇指。陈孟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一时便如油锅里添了一瓢水一样,客栈里面开始沸腾起来,众人皆齐齐起身向门口望去,有些性子急的已经直接往门口走去了。
客栈掌柜抬头看了一眼齐刷刷站起来的众人,又低下头开始拨弄算盘。没拨两下,就听见手指叩击桌子的笃笃声响,抬起头一看,正是陈孟那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掌柜见是他,忙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陈孟笑道:“我们的赌约还有一刻钟就到时间了,你觉得我找你要做什么?”
掌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赌约?”
陈孟收敛笑容正色道:“你是要我在这里叫出你的名字呢,还是让我喊一声你行走江湖的名号呢?我想想啊,一个三个字一个四个字,虽然三个字的比较省力,但你的名字估计除了我没几个人知道,所以还是叫你花……”
“客官有话好说!”掌柜在他说出第一个字时便直接变了脸色,哀求道,“公子要是在这里喊出那四个字,今天我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边仍坐在座位上的李慕萍和丐帮几人,又对陈孟低声道:“现在不方便说话,我答应公子便是,千万别在这里泄露我的身份。”
陈孟点头,感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跟掌柜道:“我们今天中午还要昨天那种烧酒,记得多准备点。”
掌柜笑容灿烂点头称是,陈孟便转过身去,看到抱着鬼剑迎面走来的洛栩笑道:“洛大哥怎么起的这么晚?”
洛栩面色依旧苍白,那把银色的酒壶挂在腰间随他走路摇摇晃晃,他摇摇头叹道:“身子不好,昨日饮的多了,自然起得晚。”
陈孟便拉着洛栩向着李慕萍那边走去,与丐帮几人之间也只是点头致意,并未多说一句话。
因为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已放在那客栈门口了,那里也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又等了一小会,,客栈门口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那是杨云吗?看着不像啊,杨云的马不是白色的吗?”
“杨云的那匹白马早死了,你是不是傻了?”
“还真不是杨云,你看那人年纪有点大了,看着得三十多岁。”
终于有一个先前曾于某处漠北小镇偶遇谢三的人开口道:“是谢三!谢大侠来了,当年他在成化镇救过我,不会错!
随着众人的议论声渐大,一阵奇怪的马蹄声响起,一身破衣,抱着破剑,风尘仆仆的慢剑谢三,终于来到了沙风镇客栈的门口。
但谢三的装扮却出乎众人意料,没有人想到一代仁侠燕北霜风竟然会看起来这么的寒酸——尽管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作风,也听说过他的落魄潦倒,却也不会想到他甚至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是骑着骡子来的。
难怪他人虽早已在漠北,却直到如今才至沙风镇——骡子的脚程又怎比得上日行千里的宝马?
不少人都觉得有些失望,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到漠北来看剑道泰斗的比试,却只是见到了一个比自己还不如的落魄游侠,这和那传说中白衣白面一骑白马仗剑江湖的杨云比起来,差了何止一筹?
谢三倒是不曾在意众人目光,翻身下了骡子,便唤来了小二,让他把这骡子好生照料着,就迈步往客栈里走去。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路,那先前认出谢三的人却难掩心中激动,上前道:“谢大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成化镇的……”
那人正要自报家门,谢三开口打断道:“若你我有仇,尽管来杀我;若是来报恩,那大可不必,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那人只得压下心中激动,同旁边众人一起因这一番说辞感佩莫名。
谢三走入客栈里,一眼便看到了那与众不同的两桌人。
旁人站着,他们却犹自坐着;旁人激动,他们却镇定不已。
看到那之中还有几个自己的熟面孔,谢三瞳孔骤缩,直直走过去打招呼道:“诸位,好久不见。”
李慕萍和丐帮副帮主含笑点头,在这个名侠隐没的时代,一个真正的侠,值得他们尊重,也值得每一个武林中人敬重。
但洛栩显然不这么想,他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战意:“破落户,若你能从杨云剑下活命,我的鬼剑便会取你性命。”
谢三笑道:“我与杨云只是比武论剑,点到即止,哪来生死之论?洛贤弟若想和我比试,待此间事了,谢某随时奉陪。”
洛栩咳嗽了两声,也跟着笑道:“我看你到时面对杨云的剑,还会不会这么说。”
李慕萍看着二人间的紧张气氛,转移话题道:“谢大侠舟车劳顿,刚到镇上,应该还未找到住处吧?”
谢三看了一眼李慕萍,又看着面色苍白的洛栩笑道:“洛贤弟有地方住,我就有地方住。”
洛栩道:“我睡大街,你也跟我一起睡大街?”
谢三含笑点头:“是。”
洛栩一脸嫌弃道:“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也是借住在陈老弟那边,没你的地方。”
说着指了指陈孟,陈孟一脸受宠若惊道:“哎呀,这昨天刚结交了八剑之一的病剑洛栩洛大哥,留他在我那房间同住,我二人昨夜相谈甚欢,难道今夜谢大侠也要来我这?那可太给陈某面子了。”
谢三认真想了一会,才问道:“你那个床……能睡下三个人?”
陈孟看着这中年汉子认真地表情,确定他没在开玩笑,才一脸尴尬道:“昨日我打地铺,把床让给了洛大哥,如果谢大侠要来,可以与洛大哥商量下谁睡床,谁和我一起打地铺……”
谢三摇摇头道:“那还是算了,我去和掌柜说一下,睡柴房吧。”
李慕萍皱眉道:“这不妥吧?明日你还要应战,若不养足精神……”
话未说完,就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咦?这是新到的丐帮长老吗?难道丐帮还有用剑的?”
却是李霁雪从楼上走了下来,将那一身剑庄弟子的白色常服换做了另一身白色衣裙,映着雪白的肤色和如云鬓发,更显少女的姿容秀丽。
谢三看着众人无奈的神色笑着应声道:“我虽然穿的破了点,但还真没有加入丐帮的打算,因为丐帮没有剑术名家。”
“啊——”李霁雪掩嘴惊呼,终于想起什么,“难道你就是慢剑谢三,谢大侠?”
谢三无奈道:“怎么,不像吗?”
李霁雪看了看他打满补丁的衣服,再看了看他的破剑,摇头道:“不是不像,是简直和我听说的慢剑谢三一模一样,那么的……”
李霁雪想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样子,却一时想不起,本有些气恼,却听那边陈孟接道:“落魄。”
少女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就是落魄,谢大侠真是和世人口中的大侠形象相去甚远。”
陈孟正色道:“千人千面,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外在形象,这些不是靠众人的口耳相传或是妄断臆测就能改变的,而为侠者,最重要的不是形象如何,而是如何作为。若是单单靠着世人口中传颂的那种形象去判断何为侠者,那当年魔门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们都能称得上是大侠了。”
一番说教让李霁雪板起了脸,年轻的剑庄弟子们也似懂非懂,但却让李慕萍等行走江湖多年的人心中感慨万千,惩强扶弱是侠,诛邪灭魔是侠,济危扶困也是侠——侠是结果,亦是初衷,却绝不是外在形象。
李慕萍叹道:“若世上人人都能像陈少侠这般通透,那便好了。”
几人点头称是,陈孟却道:“世人大多愚昧无知,不经历便难知其中艰险,只会妄作揣测罢了。我先前在滦州城,还听有人说谢大侠破了秋风寨是行小义收买人心呢,全然忘记了他们那一带是因为驻扎了几万燕军让山贼匪患绝迹,其他的各个村镇却饱受其害。”
谢三叹道:“虽人情冷暖,但我自修我心,又不求他们回报,且随他们去吧。”
陈孟看着谢三的落寞神情,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谢大侠行侠问心十余载,不知可有问明白过自己的心?”
谢三面上一怔,放在桌下的左手不自知地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陈孟缓缓摇头道:“十年来,我未曾有一日不问自己,但却从未得到答案。”
陈孟笑道:“谢大侠不必心急,想必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说着,盯着谢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也许,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