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不止有大漠风沙,同样有成片的草原和数之不尽的青山翠岭。此时,在一条山间人迹罕至的小路上,一个身形单薄哭丧脸的中年汉子正策马疾驰。
玉翰汶原本与李慕萍说好晚几天再到漠北,却没想到在出发前收到了家中大哥传信,要他亲自去处理一件事情,所以便只能将启程之事后延,可没想到一耽搁就到了八月底。
好在这几日来他星夜兼程,如今已到了距离沙风镇几十里外的山间,若不出意外,再过一会便能赶到镇子上了。
玉翰汶正这样想着,意外的变故便找上门来了。
那山间小路的路边,此时正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眼望去难断生死。
“吁——”
玉翰汶在那人十几步外勒马,有些不确定那衣着华贵的背影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设下的陷阱。他此时已连续赶路四五个时辰,加上昨夜只休息了两个时辰,正是人困马乏之际,若遭遇埋伏,有心算无心之下只怕凶多吉少。
这样想着,他摇了摇头,便要调转马头换一条路行进。
“救……救我……”
那人似乎听见马蹄声,挣扎着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了一阵极为虚弱的呼救声。呼声入耳,玉翰汶不由愣住了,因为这声音他总觉得有些耳熟。
这样想着,便直接跃下马背,来到那人身边,将他翻转过来,不由大惊失色。
那人是一年轻男子,观其形貌只有二十岁左右,此时脸色因胸口两处伤势失血过多而渐趋苍白,却难掩其俊逸容颜,以及那一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贵气。
男子艰难睁眼,看着玉翰汶那愁苦的脸色变得凝重,强笑道:“原来是玉先生,我终于……安全了……”
说着便呕出一口血来,玉翰汶赶忙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服下,才皱眉道:“白羽王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白羽服下药丸,觉得虚弱的身体略有好转,笑道:“王族家事,让玉先生见笑了。”
玉翰汶一听说是王族之事,便不想再多问,话锋一转道:“没想到竟然能在漠北遇见白羽王子,先前曾听说滦州大营里调出几千骑兵来了漠北,想来就是随殿下来的吧?只是为何殿下身负重伤却不见一兵一卒,难道是胡人背信偷袭所致?”
慕容白羽苦笑着摇了摇头:“若真是胡人所为,我也不至于这么难过了。玉先生知道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吗?”
玉翰汶一怔:“殿下是说,随行兵士背叛了您?”
慕容白羽苍白的脸上再次泛起一抹苦笑:“他们只是依令行事罢了,真正背叛我的人是……算了,玉先生是江湖人,与王族虽有交情,但知道这些隐秘总归没什么好处,还是不说与你听了。”
他虽然没说,但玉翰汶也猜到了一些什么,毕竟王族里争权夺位的戏码总是屡见不鲜。现今的燕国王族慕容氏,除去燕王慕容熙和他的弟弟贤王慕容平这两支便再无旁支,慕容白羽贵为王储,燕王又无其他子嗣,若有人为了王位对他出手,那便只有可能是贤王慕容平了。
想到这,玉翰汶不禁有些奇怪,当年先王遇刺时未立王储,旁人都以为慕容熙和慕容平两兄弟会因夺权反目,却没料到慕容平主动回到了自己的封地,留慕容熙在蓟都即位称王。如果两兄弟在那个时候都未曾因为王位而反目,那他又为什么要在二十年后出手对付自己的侄子呢?
王族的家事果然古怪的很,玉翰汶百思不得其解,对慕容白羽道:“殿下如今有什么打算?是要回转蓟都,还是……”
慕容白羽道:“我要去沙风镇,玉先生能否送我一程?”
“这……”玉翰汶迟疑道,“沙风镇上如今尽是江湖草莽,恐怕扰了殿下清净,玉某也有要事在身,到时恐难顾及殿下周全。若无要事,玉某还是劝殿下直接给边军传讯,回到大燕方为妥当……”
慕容白羽解释道:“玉先生误会了,我并非想让玉先生护送我,只是去沙风镇寻人罢了。”
“寻人?”玉翰汶问道。
“不错,有人在沙风镇接应我。”慕容白羽点头道,“这个人,玉先生应该也认识。”
玉翰汶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问道:“难道是……冷剑越千峰?”
慕容白羽笑道:“正是越叔叔。”
玉翰汶知道越千峰和燕国王族之间的关系,所以便放下心来,对他沉声道:“此地距沙风镇还有三四十里路,现在已是未时,殿下请忍耐伤痛,我们要快些赶路了。”
玉翰汶将慕容白羽扶上马背,两人便向着那群侠汇聚的沙风镇而去了。待到那马蹄声在山间渐行渐远至微不可闻时,慕容白羽刚刚倒地的那小路边的林子里,一棵粗壮的大树后,缓步行出一个全身黑衣头戴银色面具的人来。
他火红色的瞳孔盯着刚刚玉翰汶驻马停步之地,喃喃道:“不愧是三刀八剑之下能与李慕萍齐名的玉剑织云,在这种荒山野岭竟也未曾放松,这一刻钟内连一处破绽都难找到。这个人,有些棘手……”
说着便挥了挥手,林子里立时又走出一个燕子楼杀手来,他头也不回道:“给楼里传信,玉翰汶不好杀,要楼主或副楼主亲自出手方能万无一失;至于杨云……”
他歪着头想了想,道:“杨云的事,在明天之后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不必再折损人手去杀他了。”
那杀手领令而去,火眼也转身走进身后的林子里,不知所踪。
而在几十里外的沙风镇上,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在为谢三的到来而满心雀跃,越加期盼着杨云的到来时,杨云本人却早已随着马掌柜的那一支商队慢悠悠地自沙风镇的主街上穿行而过,又出了镇子,直接赶往了十里外的那一处荒村。
白玉辰在外面驾着马车,看着四周从热闹的村镇又变成了荒山野岭不见人烟,忍不住抱怨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想在镇上待着呢?就算我们不住客栈,在那吃个饭总没问题吧?”
杨云笑道:“我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荒村,镇子上又那么多人,为什么偏要在那落脚呢?”
白玉辰哼了一声:“难道人一多你会害羞吗?我们在镇子上好好吃点东西歇歇脚有什么不好的!”
杨云正色道:“首先,我不会害羞,我只是觉得人多很吵很烦;其次,人多了,我们的安全没办法保证,谁也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燕子楼的杀手。”
白玉辰一脸愤懑道:“不就是刚才买包子的时候,听路人说燕子楼在客栈安插了两个杀手,想对白萍剑庄出手嘛,看把你吓得,还大侠呢,还快剑斩风慰平生呢,怎么就畏首畏尾的了……”
杨云瞳孔骤缩,面色变得有些奇怪,一瞬间似乎是那种故友久别重逢的欣喜,一瞬间又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嫌恶,他放下手里的包子,拉开帘子钻出马车按着白玉辰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刚刚那句话是从哪听来的?”
白玉辰听他声音有些奇怪,又被他大力一按,险险栽倒在地上,好在杨云回过神来,及时拉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滚到马车底下去。
“呼——”白玉辰抹了一把头上吓出来的冷汗,抱怨道,“你干嘛呀,怎么那么激动,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
杨云道:“抱歉白姑娘,刚刚我听到那句诗情绪有些激动,是在下失态了。”
“什么诗?”白玉辰好奇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快剑斩风慰平生是吧?那哪是诗啊,是我刚刚看有两个从燕国来的江湖人在客栈喝酒,说在滦州城听一个说书先生说的贯口,好像一共有四句,什么古人今人骚人什么什么人的我没记住,就记住这最后面一句了……”
杨云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骚人煞尽无情意,快剑斩风慰平生。”
白玉辰忙道:“对对,就是这个,不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你的耳力好到能在马车上听到嘈杂客栈里的说话声?”
说着有些惶恐道:“那我每天睡觉时候说的梦话你不会全听到了吧?”
杨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情大好,不由笑道:“白姑娘的梦话,别说是我,就是七老八十的人五感衰退了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白玉辰摇头道:“我不信,我家丫鬟说我睡觉可安稳了,说梦话也是和蚊子嗡嗡叫一样的声音。”
杨云看着她狐疑的脸色笑道:“的确是蚊子嗡嗡叫一样的声音,不过不是一只,是一群。还记得第一次听见你说梦话的时候,你大声喊着‘都是我的,谁都不许抢’的时候,我还以为有杀手钻进了马车里,吓了一大跳。”
白玉辰疑惑道:“有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杨云道:“你那天晚上可不光喊着不让人抢,好像还梦见什么宝贝了,在那对着自己的胳膊亲了又亲,姑娘可有印象?”
白玉辰想起那天晚上梦见和一群俊男人喝酒的场面,脸色虽有些红了,却仍然嘴硬地试着转移话题:“我想不起来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刚刚听见那首……诗,那么激动,是有什么原因吗?”
杨云反问:“你知道这四句诗是何人手笔吗?”
白玉辰迟疑道:“不就是那个说书先生……难道,还有别人?”
杨云眯眼看着路边的杂草不说话,脑中却在回忆十年前的那一场别离。
十年前,临城外五里处的山中,两间破旧的草屋前,一大两小三个男人正坐在地上吃着西瓜。
那成年男子长得极为俊美,面色白皙鼻梁挺翘,丹凤眼上一双浓眉如刀削剑刻般,粗细恰到好处;虽然只是穿着粗布麻衣,却仍透出一股风雅意味。
他看着面前两个孩子笑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日起早我便要回去了。”
左边那男孩边吃西瓜便摇头晃脑地吐着籽,显见活泼性格,听见俊美男子的话有些喜出望外道:“真的吗?明天就回去了?太好了,天天在这山上待着,鬼都见不到,我都快闷死了。”
右边那男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吃着西瓜。
左边那男孩看到这一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了我的好师弟,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右边那男孩拍掉肩膀上的手,抬起头满脸嫌恶地看着他道:“我真的很讨厌你,不要碰我。”
那性格活泼的男孩却不气恼,或者说早已习以为常,他扔掉手里的西瓜皮,笑着道:“前几天读到几句诗觉得不错,我给改了改,就免费送给你了,不用感谢我,谁让我是你师兄呢?”
对方却冷哼一声,不想答话。
翌日清晨,卯时三刻,男孩起床后来到隔壁草屋里,果然已人去屋空,再不见师父师兄的身影。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两个信封,有些怅然若失地打开其中一个,便看到师父那潦草的笔迹:
此去一别,十年为期。其余杂事之前都已处理,唯三件事需你亲力亲为:一者时时练功不可轻怠,屋中书架上有诸多功法秘籍,你需自行修炼,武学若遇瓶颈可往西山合月宫寻求帮助;二者十九岁之前不可再去临城,武功不济恐给那小姑娘带来祸患;三者自今日起你要在这里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到时他会给你一个初入武林便名扬天下的机会。等会,好像第三条和第一条有了冲突,那你练功若有疑问可以先放着,专心练剑即可,等遇见了那个人再去西山合月宫寻求帮助。
信的最后另起一行小字写道:那人来时会带着我的信物,你看了自然知道,如果有人假冒,那你就直接烧了这屋子跑去西山合月宫躲起来,等十年后我来了再说。
看完了师父的信,少年打开另外一个信封,满脸嫌恶地看着那同样潦草的字迹:
我的好师弟,师兄走了,不要太想我,十年后见,希望到时候你和你的小媳妇已经成婚了,师兄我呢也没什么贺礼给你,就把这四句诗送你吧。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骚人煞尽无情意,快剑斩风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