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当世名剑的比斗，所带动的商机可不仅仅局限于赌场和茶楼酒楼，人一多，机缘就到了。很多商贾也是看准了时机，在沿途秦晋燕赵等地的城中都撑起了铺子，贩卖这些侠士所需之马匹兵刃以及干粮烈酒避风大衣之物。
“二位客官也是往漠北去的吧？本店新到一批皮子，给您量身定做了大衣穿去漠北，风沙再大也包您舒舒服服的，二位若有闲暇，来小店看看？”说话人是滦州城里玉纺纱的伙计，正在店门口招呼着两个过客。
玉纺纱本是燕赵一带颇有名气的布庄，因掌柜姓玉而得名，向当朝燕王进献“温如玉，轻如羽，韧如金”的玉绦而发迹，至今已在燕赵一带设十余家分号。适逢这难得一遇的武林盛事，滦州城里的分号掌柜索性在布庄里也卖起了皮衣锦裘。
再看这两个过路的江湖人，一高一低，各牵一匹黑马，黑色长衫把周身遮了个严实，头上斗笠一样罩着黑纱，非但看不到形貌如何，若不说话，连是男是女都难知。
二人脚步不停，径直从伙计身边走过。
见两人不答话，伙计便转身招呼其他过路人去了。最近城中多是性格乖僻的侠客，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从玉纺纱过去两条街，转过街角的一间老酒坊，远远就看见了街尽头会宾楼的招牌。
二人行至门口，便有专人来将马牵至马厩，门口小二也迎向二人问道：“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哪？本店有滦州城最好的厨子，也有滦州城最舒服的床。”
“两间上房。”高个子掏出一锭银子甩在柜台上，如久病不起的七旬老人般低沉沙哑的嗓音，吓得掌柜打算盘的手一哆嗦，忙问道：“二位怎么称呼？”
“叶青，柳彦。”
掌柜记下名字，忙招呼小二：“两位客官楼上请，甲字四号房和五号房。”
一旁的跑堂忙过来领路，楼梯转至二楼出口，迎面走来一群佩剑的白衣人，领头一人看来四十出头，面色红润目露精光，步伐沉稳又气势凛然，显见一身不俗武学修为。见楼下来客，那人当先停步，带领身后众人侧身避让，边打量着包裹严实的叶柳二人。
上楼三人即将擦身而过的片刻，他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开口道：“在下李慕萍，江南白萍庄二庄主，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此去漠北前路难测，多个朋友也多方照应。”
叶柳二人脚步略停，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先生好意心领了，我二人不过一方草莽，高攀大名鼎鼎的白萍剑庄，岂不污了江南花剑的大名？”
原来这一群白衣人，正是出自与慢剑谢三齐名的江南花剑李玉涵的门下，而领头之人正是李玉涵的弟弟李慕萍。李玉涵入白萍阁闭关已有数月，快慢之争却近一个月内才传遍天下的消息，所以这一次只有李慕萍带着庄内弟子前来观战。
“李某唐突，还请先生见谅。”李慕萍起手一拜，便带领身后弟子下楼去。
待走到楼下喧闹的大堂内，一众人在桌边坐定，临近李慕萍的一个俊朗的年轻男子才问道：“师叔，方才那二人有什么不对吗？”
李慕萍皱起了眉头道：“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像是……青萍派的人。”
“青萍派？青萍……这名字和我们白萍剑庄……莫非有什么渊源？”那年轻男子还没说话，李慕萍另一边的一个俏丽灵动的少女已经抢先道，“二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快给我们讲讲！”
女孩是李玉涵的女儿，名唤李霁雪，年方二八，正是好奇心极重的年纪，又生于武道世家，对这些江湖故事极感兴趣。
李慕萍招呼小二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毛尖，给自己斟了一杯，慢饮入喉，才缓缓道：“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上一辈的恩怨早已了结，如今既然提起，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
“二十年前五国纷战不休，从庙堂到江湖人人自危，当时我们这边还不叫白萍剑庄，而是萍剑山庄。国有兵祸，老掌门领命刺杀秦国大将功成身陨，门中就只剩下了刘三白和叶晏青两位师兄领导，一内一外代行掌门事宜。但在即将选举新任掌门之时，二人却产生了分歧。主外的刘师兄觉得生逢乱世，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应举全派之力助先王平定天下，而主内的叶师兄以门派存续为由持反对意见。两人态度都很坚决，门内的弟子也纷纷站队，一时间形成了白萍与青萍两派对立的局面，甚至有激进的青萍派系弟子提议叶师兄自立门户，但被叶师兄拒绝了。”
李霁雪疑惑道：“可是我不明白，二叔，如果两边都是出自萍剑山庄，你先前为什么会说从那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呢？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啊~”
“我们两派虽然都是传自萍剑山庄，但练的内功有所差别，所修的武学也各有不同。我们白萍一脉主修的是从老掌门那传下的剑法，而青萍一脉，练的是老掌门的师弟所传下的掌法。”
喝了口茶，李慕萍继续说道：“眼见派系争执闹得人心惶惶，叶师兄和刘师兄商量了一下，决定在门内进行掌门公选，并邀请了陈大侠做见证。但刘师兄许是积怨日久，竟欲在掌门公选的前一夜谋害叶师兄，多亏我与大哥巡夜及时赶到，才救下了叶师兄。”
“那刘师兄呢？”一旁认真听故事的李霁雪忙问道。
“师妹，我们不能跟着师父师叔叫刘……前辈师兄，要叫师伯。”一旁有弟子正色道。
李霁雪做了个鬼脸不去理他，只盯着二叔想接着听故事。
“刘三白自然是死了，你爹当年的剑法已有小成，加上叶晏青和李慕萍三人联手，纵使你们老掌门在场，仓促之下也接不了几招。”
众人闻声而惊觉桌旁站立之人，玉簪束发，长衫加身，腰着环佩，手提折扇，俨然书生扮相。
书生抬手一揖道：“在下陈孟，一介书生，见过白萍剑庄诸位大侠。”
李慕萍已眯起眸子，沉声道：“夺命书生宋笑生都不知道的本门往事，阁下是从哪听来的呢？”
陈孟笑了笑，道：“所谓往事早已过去，李二爷您之前也说恩怨都作罢，何必在意有人知道呢？”
李慕萍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知陈少侠师承何人？说不得我和令师还有些渊源。”
“无门无派，跟我家老头子学了几手，又四处听了些故事，让李二爷见笑了。”陈孟的笑容越加灿烂。
一旁的李霁雪大眼睛转了转，打量了一下陈孟，只觉他长相不及自己身边裴师兄英俊，只是个普普通通模样，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那有些独特的气质了。她好奇道：“你说你听了些故事，那有没有听过我们的萍剑山庄是怎么来的？”
陈孟笑道：“当然听过。你们本来是江南群侠聚集之所，因习剑者众多，外界以‘剑庄’名之，至于萍剑山庄这四字，则是因为二十多年前名侠陈希见识到你们老掌门雨夜剑斩烟花客的剑法后，随口吟了两句诗。”
“哪两句？”一旁的弟子们这时也都被挑起了好奇心，那俊朗的年轻男子和李慕萍也看着他等待下文。
陈孟展扇轻摇，道：“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好诗！没想到陈大侠除了武功高绝，亦文采斐然，随口吟诵便是如此佳句。”李慕萍拊掌笑道，“少侠也姓陈，又对当年的往事知晓颇多，难道和陈大侠有什么渊源？”
陈孟一脸惊恐，连连摆手道：“李二爷可别取笑晚辈了，我就一书生，哪敢和陈大侠扯上关系，这要让当年魔门余孽听了去来找我报仇，我可哭都没地哭去。”
“可惜了，我还以为少侠是故人之后，我们该多亲近些。”说着叹了口气，“唉，当年大哥和陈大侠还给两家未出世的孩子许了娃娃亲，如今雪儿已有十六岁了，可还一直没有陈大侠的消息。”
“二叔，我才不要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一听这话，李霁雪忙道，“更何况陈大侠当年只身乘舟入海，说不定早被大浪吞了，哪来的后人？”
李慕萍皱眉道：“不得胡说！当年陈大侠出海后三年，我与大哥曾收到过他的手信，信中说他已在一处海岛安家，娶妻生子，让我们勿要挂念。”
这边讨了个没趣，李霁雪吐了吐舌头，转身催促小二快些上菜去了。李慕萍对陈孟笑道：“李某与少侠一见如故，不如就让李某做东，请阁下少饮几杯薄酒，如何？”
“李二爷请吃酒，哪敢不从？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久仰江南白萍剑庄的大名，李二爷您从陈大侠那里学到了他的‘一式难成’剑法，江湖人称‘半式剑’，同是李玉涵大侠之外的江南剑界翘楚。能和您同桌喝酒，小子日后行走江湖，说出去也是面上有光啊！”陈孟一通马屁拍的山响，李慕萍也很是受用，忙唤来店小二多添了一副碗筷，又点了几个小菜和一小坛高粱酒。
“想不到你连我二叔练的剑法都知道，还挺有见识的。”李霁雪看着陈孟，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少女的好奇和灵动。
“也就是听了些故事，与白萍剑庄诸位行侠仗义名满天下的大侠相比，哪算得上见识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同桌的白萍剑庄众人顿时对陈孟的好感倍增，几个年轻人开心地聊起了各地的风物见闻，从江南盐商到漠北的马商，从秦川的风雪到西山的魔窟，连那个俊朗的师兄也对他微笑点头致意。
饮酒数杯，席间众人皆喜笑颜开，李慕萍对剑庄弟子亲和，也很受众弟子爱戴，倒是那俊朗的师兄，先前就说自己不胜酒力，果然只喝了一小杯酒就已面色通红。
陈孟和众人聊的兴起，忽听李慕萍问道：“陈少侠先前所言仰慕我江南剑庄，想来也是练剑之人，不知练的是哪路剑法？”
陈孟摆摆手，苦着脸叹气道：“唉，我也想学些剑招行侠仗义，无奈天资不够，手抖得连剑都握不稳，只好学了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出门在外勉强自保罢了。”
李霁雪笑道：“还以为你是个见多识广的大侠，原来也不怎么能打啊！好歹我们相识一场，有人欺负你的话，只管报我们白萍剑庄的名号。”
“那感情好，有各位大侠担保，想来这次漠北之行也会顺利许多。”陈孟说着端起酒杯，“在下敬诸位大侠一杯！”
李霁雪听到这话，眼睛一亮：“你也要去漠北？那我们刚好顺路，我们正要去漠北看杨云和谢三比剑的。”
“漠北观剑这人多凑热闹的事，我是挺喜欢的，不过可惜啊，可惜——”饮尽杯中酒，陈孟却摇头又叹气。
“可惜什么？”边上坐的一个男弟子问道。
“可惜我听人说啊，这杨云又出事了——”陈孟说着向众人摆摆手让他们凑过来，待几人贴近了悄声说，“这可是最新消息，我听说杨云这倒霉催的，被人毒死了马不算，还被秦中的两大贼寇锦毛貂和赤发蟒率众围攻，两百多号人追了他一整夜，跑过了三座山，虽被他反手杀了七十多个，自己却也被人打成了重伤。比武将近，他重伤不愈的话，可就赢不了咯。”
“你这是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吧？这段时间这城内的说书人可没少说这些故事，一会说杨云大发神威抓了个西山合月宫的采花贼，一会说杨云除去了哪座山里的食人大虫，一会说他的马被毒死了，一会又说他受了重伤。”李霁雪乌黑的大眼睛转了转，满是怀疑道，“你可别轻信那些说书人编的瞎话。”
“诶，我这可不是听说书人说的。”陈孟一展折扇，昂首故作高深之态。
“不是说书人说的，难道是杨云自己告诉你的？”同桌弟子疑道。
“差不多吧！昨夜我露宿城南驻马坡的破庙，正撞见两个十里寨小贼在那偷酒吃，我听他们说起大当家锦毛鼠收到堂兄的手信，要他在燕北多调派些人手，截杀重伤之身的杨云。”
陈孟话音刚落，李霁雪已经急得撂下筷子，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李慕萍：“二叔，杨大侠少年英雄，又与我们白萍剑庄有旧，我们总不能看着他出事无动于衷吧？”
那俊朗师兄也不假思索道：“我们断不能坐视杨大侠入此困局。”
李慕萍一拍桌子，怒道：“这几天常有燕北的好友与我传信，说诸多贼寇匪寨暗里动作频频，要我们小心提防，原来却是为了这事！众人吃过饭后，与我打点行装，我们快马奔袭十里寨，日间侦察情势，待到入夜时再……”
陈孟却又摆摆手道：“诸位不必担忧，我还没说完呢。那两个小贼被我擒获，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十里寨的近况。燕国在太行山北的大营里近日失了一批连弩，一路追查到了十里寨的头上，今次十里寨该是没有余力再去管杨云的事情了。”
“既然十里寨不会对杨云出手，又何来可惜之说呢？”李慕萍疑惑道。
陈孟正色道：“因为还有另一个小道消息，燕子楼对杨云发出了飞花令。”
“飞花令？杨云也会作诗吗？这燕子楼里都是读书人？”
同桌的年轻弟子都很困惑，唯有李慕萍，在听见燕子楼三个字的一瞬间皱起了眉问道：
“陈少侠，你说的燕子楼，是那个燕子楼吗？”
陈孟摇扇道：“除了那群疯子，我可不认为还有谁敢自称燕子楼。”
“飞花令何时发出？”
“昨日。”
“距比武还有十几天，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带伤上场了。”李慕萍眯起眼眸，“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杨云？若是为了过往恩怨，他们应该对付的是谢三才对。”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燕子楼楼主在赌场押了一百万两谢三赢，舍不得钱吧。”陈孟满不在乎道，“反正有热闹看就好了。”
李慕萍沉吟半晌，起身道：“事态紧急，请恕李某失陪。裴昭，你随我回房备笔墨，我要给大哥去信一封，你亲自去送，要快。”
那俊朗师兄站起应道：“是，师叔。”
李霁雪不知内情，但也知道是出事了，忙问道：“那我们呢？”
李慕萍道：“雪儿和其余人就在这里等我们消息吧，陈少侠也请稍坐片刻。”
“不妨事，不妨事，李二爷请便，有雪儿姑娘佳人作陪，别说片刻，一辈子我也坐得。”陈孟笑道。
“既然说本姑娘佳人作陪，那你能不能告诉本佳人，那燕子楼是个什么地方呢？”李霁雪一手托腮，眨着漂亮的眼睛问道。
“燕子楼啊，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