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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拼图大陆

1

盥洗室里水汽蒸腾,我抹去栖息在镜子上的一片水雾,恰好露出一双眼睛。眉间什么时候皱成了核桃皮,连自己也不知道。

左手以双目为中心,擦掉四周的水渍,濡湿的短发和长方的面孔显露出来。

中指空空,少了一枚镂着樱花的戒指。

镜中之人如此陌生,像是下雨天透过公共汽车的车窗玻璃,望着公交站牌之下与我对视的路人。

童年时期的记忆比镜面还模糊,那群老兵说,镜中人的相貌与他的父亲程成,有着几分相似。他们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喜悦,我心内却茫然又尴尬,只能安静地赔笑,连点头认可也不敢。

一个人拥有财富、名声和地位,并不值得艳羡和嫉妒。这些身外之物,在如今连第二天的命都不可保证的年月里,尤其显得落寞寡淡。我只会羡慕那些能把当年往事记得恍如昨日之人,就像那群老兵,他们有着连作为儿子的我,也没有的关于父亲的记忆。

镜子里的人脸越发清晰,脸颊两侧的水珠从镜面滑落,我顺势抹去,赤裸的上半身显露出来。

还在看吗?

我不知坐在对面的人,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女人,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会脸红?会害羞?还是,期待着我向后倒退几步,将盥洗池挡住的部分,也大方地展示出来。

我可真蠢!谁知道盥洗池下部,是否也有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大概有的,就如镜面中的摄像孔一样,一直就在那里,肆意地享受窥视的快感,从新鲜到麻木。

小腹两侧的伤疤,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任谁也想不到,就在数月之前,有人于此插入两根吸管,随着一声声坠落,十四颗肾脏被吸入真空包装。

伤疤被处理干净,可那段在蓝天巡航的日子却没有抹去。张颂玲的脸红,丁琳的忧伤,囚徒们的期望,他们对自由和胜利的憧憬,历历在目……

记忆就是生命存在的证据,有人为我保留了这段记忆,证明我曾经活过。

拧开出水口,水滴哗哗四溅,像是在我的身上点上了一颗颗透明的痣。我看着水涨满半个池子,伸手进去,冰凉,我将水撩起来,拍向脸颊、脖颈、肩膀和胸膛,冷水沿着热水滚过的轨迹,向下滑落。

水越冷,心就越烫。

还在看吧?舍不得放过哪怕一个细节?那就看吧,看吧,让你们看个够。我不想让你们看见的,会尽数镂进你们的墓志铭。

床上的女人睡得深沉。

她的眼镜放在一旁的百页书上,瘦削的瓜子脸慵懒地歪向外侧,恰似刚刚看完书便入睡了一般。我下身裹着浴巾,赤裸着上身,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他们的眼睛似乎正盯着我的后背,当然,我右前方墙角的几粒尘埃之中,或许也隐藏着纳米级的监视设备。

我轻轻抚了抚床上女人眉间的细纹,尽管睡得很熟,可眉间蹙着,眉尾低垂。我将被单掖入她的双臂下,盯着她胸前薄被的起伏。

我必须适应这位陌生的“妻子”。

在这个以生命为筹码的角色扮演“游戏”中,我扮演的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名战争屠夫,我们的女儿就死在我所指挥的战役之中。艾丽斯的照片就半压于枕下,我轻轻将照片抻出来,逼着自己眼睛里溢出懊恼和悔恨——照片里这位陌生的“女儿”刚刚五岁,她怀里的毛绒熊玩具是我送给她的,还是妈妈?不知他们给我的记忆是如何设置的,以后交流起来,必须回避。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是父母都在对面吧——我和床上的女人都在对面。

生命里忽然多了一位充满仇恨的妻子,以及一个死去一年的女儿,这个新的身份,不需要适应,必须直接接受。

但我依然扮演了父亲程成,五朵金花,空军将领,一点没变。与上次在夸父农场服刑不同的是,他们改变了我的家庭关系,没了小复和小雪,没了那个远在天边,只能通过网络信号互诉思念的“妻子”雪华。

智人管理局这回把妻子安排在我的身边,制造了一个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堪称百年前,当时的联合国让以色列于中东复国一般。管理局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妄图通过这个女人——不,姜慧,我的妻子——通过她来消磨我的心力,令我没有闲暇考虑什么“越狱”的事。

或许,她也是一个监督我的间谍,就如第三人一样,我差点就栽在这机器人的生日密码测试之上。

我将艾丽斯的照片放在了姜慧的枕边。她呼吸短促却均匀,女儿死后,她可能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吧。第三人到底用什么方式令她昏迷?是药物,还是电击?

我轻轻伏在她的胸口,不想让眼睛察觉到我心态的变化。

“船长,晚上好!”第三人正坐在一屏闪烁的蓝色数字之下,头也不回地向我打招呼,后脑那蓬松的金发里,似乎也长着一双湛蓝的眼睛,“即将抵达新大陆,进入许可已经通过,正在等待导航船引路。”

我裹着浴巾步入导航台,坐在了船长的座位上,轻轻地嗯了一声。农场前方的两道巨大光柱照入幽幽海洋,偶尔有一群深海鱼游过,却看不到近海的大陆架。穹顶玻璃一片茫茫的黑色,虽有微微淡蓝的弱光,我却不能肯定这光芒是否来自农场前方光柱在水中的衍射。

“还有多远的距离?”我看着一侧的咖啡机,盘算着新大陆是个什么鬼地方。

第三人将头转向我:“报告船长,我们马上抵达。”

“我问你还有多远?你为什么回答‘马上抵达’?难道我不知道马上就抵达了?马上是多远?”

第三人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正在寻找着数据,转瞬就将答案告诉了我:“20海里。”

“咖啡。”

第三人下身的轮子发出嗡嗡的声响,整个身体就向咖啡机平移过去。

“报告船长,现在时间是凌晨,为了不耽误您第二日的工作交接,我建议您不要饮用咖啡等易兴奋神经的饮品。”

“那你说我该喝什么!”我语气中毫不客气,适时亮出船长的威严。程成是军人出身,崇尚令行禁止;程复是个软蛋,崇尚的是与人为善。

现在,我是程成。

“咖啡!”我加重了语气。

“报告船长,我根据您的需求,向您推荐300毫升温热牛奶,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去制作。”

“你是在暗示我,我就是个吃奶的孩子?”我要让眼睛们看到我对第三人的不满,因为我的妻子姜慧莫名其妙地晕倒在了导航台,如果它是个真人,刚才我就不该说话,应该直接上去踹他一脚。

第三人眨了眨眼,面无表情:“根据您的体貌特征以及数据库中的信息,我可以肯定,您是个31岁的成年男性。”

这股笨劲儿一直没变,如果这样,倒也让人放心。我佯怒道:“我自己不知道?用你这笨机器提醒我?”

“可是您在37秒之前,曾向我求证,您是否是个吃奶的孩子。”

我以手扶额,心中却因它的愚蠢而暗自庆幸:“够了,够了!我去外面,淘杯海水喝,懒得听你聒噪!”

“船长,作为您的助手,我必须提醒您两点,”它一本正经,语气不带任何情绪,“第一,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中度深海,水压巨大,为了您的生命安全着想,我不建议您私自下船;第二,海水不可直接饮用,您如果直接饮用海水,会有很大概率导致中毒。”

“你这情商低得可以。”

“船长,您说我的情商低,我并不认可。”它的蓝色眼球直视我的眼睛,嘴角有一丝向上的弧度,看起来像个极有修养的绅士,准备开启一番真理与正义的辩论,以帮我纠正自据偏颇的看法,“实际上,作为任务型机器人,我根本不需要情商模块,所以我不是情商低,而是根本没有情商。但是,为了与船长和领航员达成工作默契,我自身又具备情绪计算系统。不过,截至目前,制造商已经收到多艘夸父农场船长的意见反馈,建议升级我的情绪计算系统,记录显示,其中,一艘夸父农场上的我,因加重了船长的抑郁性疾病,导致船长自杀未遂。”

我非常理解那位船长的感受:“如果你不想让我也自杀的话,那就闭嘴吧。”

“好的,船长。”说着,它的轮子又滚回了工作台,专心审视屏幕上的各项数据。

我起身来到咖啡机旁,才将杯子放到出水孔下,第三人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报告船长,现在时间是凌晨,为了不耽误您第二日的工作交接,我建议您不要饮用咖啡等易兴奋神经的饮品。”

新大陆近在眼前,但我却完全无法感知这块大陆的形状,夸父农场也没有上浮,难道所谓的新大陆只是一个岛屿?如果登陆岛屿,为什么要在洋底潜行?

我双手握着咖啡杯,仰着头望着深蓝墨水般的上空,一群打着灯笼的鱼缓缓地游过,像是夏夜萤火虫,几只海星伏在玻璃穹顶,不知是从哪里开始搭的便车。

忽然,雷达图上出现了两个蓝色点子,第三人道:“报告船长,新大陆的领航船已经抵达,他们向我船发出邀请,是否跟随?”

我又能说不跟随吗?

智人管理局真是多此一举,明明将我监禁起来便可,非要研究一种记忆服役法,把我的记忆清空,注入他们编写的父亲的记忆,以此惩罚父亲对Ai犯下的罪过。

如果从效率角度来说,第三人自己可以胜任所有任务,而且从不拖泥带水,完全没有必要让几个活人陪着它玩你问我答的低级游戏。

“跟着,给我跟紧了!”

夸父农场N33开始排水下潜,我装作老熟客的模样,背着手走到工作台前,悠闲地喝着咖啡,看着农场渐渐向斜下方开去,忽然,头顶一暗,一股巨大的逼仄感如泰山底座一般压了过来。下潜也到此为止,伴随着夸父农场恢复正常行驶,我看见光柱的上方,出现了一块平整如钢铁或是黑色石头材质的顶部——原来,夸父农场钻入了一个黑色的、巨大的物体的下部,这东西具体有多大我无法感知,夸父农场追随着两艘领航船又行驶了35分钟,才通过一个方形的入口开始上浮。

内部有光。进入这块方形的空洞,夸父农场上的压力好像瞬间被释放了一样,压力表的数字急速下降,伴随着船体上升,头顶的光芒也越来越亮,我仿佛看见了几十盏耀眼的白炽灯组成的灯光矩阵照耀着我,一根根光柱垂直插入深水中,巨大的长着胡须的扁头鱼从这个光柱出现,消失,又在另一根光柱里穿过。随着上升速度加快,“白炽灯”逐渐变大,待我看清,却发现它们并非灯光,原来是一个个的圆形孔洞,光芒是从孔洞中照进来的。

一个机械冰冷的声音传来:“夸父农场N33,组合坐标:N33、E81,现在请释放船长权限,交由塔台控制。”

第三人道:“船长,塔台要求您交出船长权限,是否确认?”

“确认!”一个犯人的权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过了十几秒,机械冰冷的声音答道:“已收到权限,夸父农场N33允许组合。”

第三人双手离开键盘,交叉放在胸前,后背坐得挺直,转头向我道:“船长,我可以休息了。”

一个孔洞正好停进一艘夸父农场,夸父农场的长宽接近十公里,这里有近百个孔洞,地盘巨大无比,一眼望不到边,估摸着有一万平方公里,那就是两个大型城市的大小。

这就是新大陆?是谁在海底建立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基地?

等N33的四角严丝合缝地顶在孔洞边沿之后,孔洞四周的铁壁水中忽然伸出八条铁臂,分别连接了农场的四个方向,把夸父农场挤在中心。同时,导航台和农场的穹顶浮出水面,上面灯光晃眼,我还没看清上面有什么,就听见下方传来巨大的压力排水声,夸父农场N33底部的圆形入口关闭,农场已经被完全隔离于海水之上,高压抽水泵迅速将海水排干净。

靠近导航台的两道机械臂在两侧拧了几个开关,我只觉导航台微微一晃,铁臂就扎入导航台两侧,将长达百米,宽三十米的导航台和船员生活区卸离了夸父农场的船体。导航台逐渐升高,我看见另外六道机械臂轻松地将农场巨大的穹顶拆卸下来,然后举起船体,向右侧的一片大陆并了过去。

上方一片光明耀眼,一轮明月竟然挂在空中,但这绝非月亮,而是一轮仿造成月亮的球形灯。

船上的动物仿佛遭遇了地震一样,都伏在地表不敢动。任由着巨大的机械臂将他们抬走,人工河流没有了穹顶玻璃壁的遮挡,河水倾泻而下,但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十秒之后,河水就流入了一条干枯的河流,船体与旁边的陆地拼合在了一起。

旁边的陆地像是一片非洲草原,上面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猛兽正伏在干涸河道旁的草丛里舔着自己的幼崽,它被N33大陆的撞击吓得陡然跳开。然后,河水就咆哮着涌了过来,猛兽叼起自己的幼崽,迅速逃离开了。

随着导航台越升越高,我逐渐看清了大陆的一部分,我目测眼下这整体大陆将近有百个夸父农场N33大小,N33长宽各十公里,已然巨大,可如今就像是一张庞大拼图中极小的一块。

N33的河流和左侧陆地上的草原干涸河道完全对接,而上方的松树林,则与相邻陆地的松树林完美对接,从上向下看去,能够完全看出N33的大陆形状是位于草原上游一块轻度起伏的高地,大地的轮廓和另外两面的陆地是完全匹配的,就像是有人设计了这样一块巨大的拼图,而我的任务,只是将这块拼图中非常小的一部分送来而已。

这就是新大陆,夸父农场N33只是新大陆的一部分,而其他的大陆,是由其他夸父农场组成的,剩下的十几个圆形孔洞,仿佛还在等待着剩余的农场。

但它们,会来吗?

2

“程成将军,欢迎您!”一个十七八岁上下,长相白净稚嫩的年轻士兵站在导航台门口向我敬礼,装作无视我裹着的浴巾和半裸的上身,却将尴尬写在了脸上,“我是您在新大陆的秘书关鹏!”

父亲由于在当初抗击Ai的战争中,领导东北亚防区空军立下了赫赫军功,被破格授予空军少将军衔,那时候他刚刚四十岁出头,所以后来的人提到他,都称他为程成将军。

我简单回以军礼,胳肢窝下凉飕飕,“新大陆有什么任务?”

“报告将军,现在是午夜,请您偕夫人回去休息,明日上午,我将引领您去参加首次会议。”

“什么会议?”

“是讨论新大陆建设的会议,白部长将为您以及其他几位新到的长官,安排加入新政府之后的具体工作。”

我心下稍安,原来此次的运输任务完成之后并非返航,而是在此落定。我想问一句白部长是谁,最终还是忍住了,言多必失,既然他们安排关鹏做我的秘书,谁知道他是否有着和第三人同样的功用?

监视我。

忽然,身后一暖,一件披风披在我的后背。却见姜慧抱着我的制服,看也没看我,眼神直接绕过我的身体,向关鹏道:“等他换上衣服,我们再和你走。”关鹏什么也没说,只是敬了一个礼,便坐入一辆敞篷汽车中等待。

我难以分清这块名叫新大陆的地方,到底是在哪块大陆。敞篷汽车沿着一堵插入黑夜的石壁,斜着向上开去,道路也是弧形的,像是圆弧的一道边。我和姜慧并排坐在车子后座,关鹏坐在副驾驶,司机是另一个年轻士兵。

夸父农场停泊的地方,位于“月亮”的下方,而车子开了半小时,我们的位置已经和月亮平行。它是个巨大的发着白光的球体,悬浮于空中,而球体的表面,似乎有意模仿月亮,做出了类似于环形山的纹路。

关鹏回头见我和姜慧都在盯着那个圆球,便介绍道:“这是底层空间的人造月球,今天是咱们中国人的中秋节,您看,这月亮多圆呐。”

“它平时不是圆的?”

“它是模仿真实月亮的运行与变化,现在是凌晨一点,它的位置是正中偏右,明天再看,它的月面就偏西,成为下弦月了。”

“那初一岂不就暗了?”

“初一的亮度会降低很多。”

“不影响照明?”

关鹏却哈哈一笑:“将军,底层空间也是自然空间,完全模拟自然环境的变化,不仅有月亮,还有太阳,目前季节更迭与气候系统正在调试阶段。过不了多久,下面的大陆上,就能完全模拟地面上自然环境的变化了。”

姜慧问出了我内心的疑问:“我们现在是在地下?”

“回夫人,我们是在太平洋中心一座山体的内部。还不仅是地下,更是深海之下。”

姜慧却冷笑一声:“所谓的新大陆的反攻战略,就是躲在海里做缩头乌龟?”

关鹏一咧嘴:“这是战略规避,等咱实力恢复,再杀出海面,将那群王八羔子拍成废铁,夺回天下!是不,将军?”

我只能点头。姜慧将脸转向了另一边,她的身子始终和我保持两指的距离,就像是与一个心怀不轨的色狼同行。

在关鹏的安排下,我和姜慧住进了一个一室二厅的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办公室和会客厅,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虽然小,却也别致。

他将我们的行李放下,又告诉我们,由于资源有限,每天的饮食都有定量分配,厨房中有无人机的送货通道,每天会按时送来食材。

关鹏道了句晚安便离开了,很懂事地给我们“夫妻”留下二人世界。

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呵,这资源不是有限,而是极缺。这个夜晚注定要以冰冷的暴力或者热心的尴尬终结。

我的心思被会客厅的那张沙发抓住,于是简单洗漱,换上睡衣便坐在沙发上翻看百页书,等着姜慧睡觉,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在这沙发上扎下根。我们俩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一言不发,她频频出现在我余光里,整理衣物,换上睡衣,洗漱,之后走进卧室,嘭的一声,重重将门关上。

这卧室里必然也有眼睛,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它们的监视之下。也是幸亏智人管理局为我安排了一位视我如仇雠的妻子,否则,今晚又将如何度过?

我蜷缩在灰色的布艺双人沙发里,裹在身上的白色睡衣,在他们的眼里,一定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掀开硬壳的蚌。我斜睨着黑暗的虚空,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如百页书一样,在我眼前翻过。最操心的还是张颂玲的处境,我有种预感,她一定还活着。命运让我们重逢,又再一次将我们分开,是造化弄人,还是好事多磨?

头开始痛,眼角有冰凉的东西即将坠落。

我要去找她,要离开这里,带着颂玲回到祖国,我要和她生儿育女,耕种一片田野,相依相偎,了此余生。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

吱呀一声,我猛地清醒,沙发对面的卧室门缓缓打开。没有光流出来,卧室里漆黑一片,但我在那团黑暗中,看见了姜慧的轮廓。她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什么,动作摇摇晃晃,略显笨拙,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她最终停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我的眼睛正好能看见她的膝盖到小腹的范围。她将怀里的东西展开,然后盖在了我的身上。

是一条薄被。

我闭上了眼睛,她没有任何动静,似乎一直站在我的对面,时间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实则没有。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卧室的房门啪嗒关闭,我的眼睛也没有睁开。被子虽是薄薄一层,却分外温暖。

早餐是300克不知名的鱼肉、200克青豆、两片面包和一杯牛奶,一共两份,包装在一个塑料餐盒中,餐盒外面是一架与之捆绑的无人机,餐盒外面写有无人机送餐和返程的时间,如果有需求,可以写下意见,后勤部门会做出相应调整。

我在姜慧穿好衣服之前,将早餐摆满小小的餐桌,出于对她昨夜行为的感恩,我准备开启我们登上新大陆之后的第一次正式交流。

“睡得好吗?”

姜慧正将一沓打印好的文件放入背包,听了我的话她愣了愣,然后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半晌再无下文。

“这鱼肉蛮新鲜,你也来尝尝吧,很久没吃过鱼肉了吧?”

无声,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

“也去工作?”我坐在餐椅上,希望进一步融化“家庭”的冰河时期。

她紧了紧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冷冰冰地答道:“反正不去杀人。”

我轻叹一口气:“到了新大陆,就不能开始新生活吗?我不希求即刻获得你的原谅,可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就像昨天晚上……”

姜慧拎着包,已经出了家门。

我如释重负。

我终究不是演技派,是个内心没有多深城府的人。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信任、欺骗和背叛,我恐怕会直接把姜慧拉到一个没有眼睛的地方,跟她好好聊聊艾丽斯,告诉她:你脑子里的记忆,根本不属于你!

那属于谁?

大概是她的父母,或者是她的直系亲属。智人管理局创造的这一套记忆服刑法,旨在惩处十几年前已经死去的人类战犯。比如我的父亲程成,虽然已经死了,Ai主导的联合政府却认为他犯下的罪依然还在,而我,就要替代父亲服刑,刑期有一个多世纪。

车子在岩壁一侧的道路上始终保持斜向上的角度爬行,道路平整,岩壁悬崖的一侧,有高约半米的安全护栏,护栏之下,能看见一轮红色的人造太阳,正燃烧着从“东”方升起,夸父农场构成的拼图大陆在升腾的热气中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山川河流的走向,巨大的野兽比蚂蚁还小,已经分不出是什么动物。

我们现在行驶的位置,被关鹏称为顶层空间,是政府办公所在地。而刚才的半小时路程,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层空间。动物们生活的草原,叫作底层空间。

“您可以想象一下子弹的形状,”关鹏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介绍,“顶层空间就是子弹头,最下面的大陆草原,是子弹的底火,而中层空间就是弹壳。”新大陆的产业制造区,职能部门,以及居民的生活居住区,全在中层空间。

所有的职能部门都是围着山体,也就是关鹏比喻的弹筒内壁建设,但是极少挖建山洞,这里对山体唯一的改造就是盘旋于山体内壁的,被关鹏称为螺纹大道的军用高速路。

普通的居民,以及非军事职能部门是不允许有车辆的。他们的交通出行,多是乘坐公共交通设施,而这种设施却不是在公路上行走,而是垂直于山体的电梯,这又被关鹏称为“空中巴士”。其实就像是地面城市的城际铁路,变得垂直起来,所有的乘客像是乘坐火箭的太空旅客,其实更像是大葱,刷成深绿色的大葱,它被分成十层,每一层能围坐一圈乘客,可坐十六人,而中部则是上下移动的垂直履带,所有乘客必须从底部上车,从顶部下车。

每一“根”空中巴士都有自己的独有运行轨迹,彼此不交叉,都是从生活区开往各个工作区,其实就是工作班车。

中部空间的中心地带,还有个球形的交通枢纽站,这里发出的车,可以前往底层空间、顶层空间和其他部门。

与底层空间的仿自然系统不同,顶层空间和中层空间,只是通过岩壁上下,一环环的白色光圈获得照明,只是光的强度,也会根据时间而变化。早晨是黄白的光,中午是白光,傍晚就成了红黄的光。晚上宵禁之后,环形光源彻底熄灭。

我心中感叹,这块内部大陆,应该是万里长城之后,人类所建造的最大的建筑,可是如此庞大的水下工事,为什么之前一点也没听说过。我不敢提问,智人管理局有可能已经将答案编入我的记忆之中,这个叫关鹏的小伙子看起来老实,谁知道他真正的任务又是什么?万一听出我言语中的纰漏,我将失去这次宝贵的生命。

当然,智人管理局不会杀死我的肉体,只会清洗我的记忆。

不过还是可以让关鹏主动说出来,于是我将话题引向了新大陆的建设时间。关鹏故意放慢车子的速度,解释说:“将军您有所不知,这里不全是我们建设的,而是我们发现的。”

“啊?!”

“咱们的人很早便发现了这里,具体多早,嘿,我还真不知道。一年前我来的时候啊,三大空间的主体结构已经建设成形了。我猜啊,工事在战前就已经开始。”

“那可了不起,你说在我们发现之前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在水下挖这样一个空间?咱们探讨探讨。”

“我咋跟您探讨?我是啥也不知道,书读得不多,自己也不喜欢看书,不过一会儿您看到那些东西,没准还能给我讲讲呢,您是大将军,见多识广。”

我干笑两声:“你来此之前做什么工作?”

“读书啊。”

“大学生?”

“还没上到大学,机器杂碎就炸了我的学校,死了不少人,被俘虏了不少人,像我这种逃出来的,一千个里也就一个。后来我被军队救下来,便参了军,这年月,也就在军队还能混口饭吃。”

“那怎么来了这里?”

“嗨,还不跟您一样?”他专注地开车,绕过了一道地面破裂的陡坡,没继续解释,我也不便多问。

“还有父母兄弟吗?”

关鹏黯然道:“我没爸爸,我妈把我养大,后来机器杂碎当着我的面,把她杀死了。”

他只有十八九岁年纪,按照正常历史来说,他应该是出生于五朵金花核爆之后,所以他记忆中,上过高中,母亲被Ai杀死,自然是被编写的故事。之前,我在硅城听说,大洋底部有一个联合政府的流放之地,想必便是此处。犯了罪的人类以及Ai慧人,会被流放于此处,永远无法返回正常世界。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是战犯的后代,要么便是俘虏。

所谓的新大陆,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监狱,联合政府的智人管理局为这里的人编造了一个战略规避、伺机反攻的美梦,让这群人心甘情愿地居于海底,帮助联合政府建造这庞大的地下空间。

这或许是联合政府为自己预备的避难所,他们的一条后路。

我正寻思着,车子开上了一块平台,平台两侧有连根高耸的石柱,高度约莫十几米,直径一米。石柱古朴,上面雕刻着奇怪的图像,我仿佛看到了蛇头人身的怪物。

“那是什么?”我急问道。

关鹏显然见怪不怪,不用回头看,便知道我好奇什么。“大概是……类似于,天安门广场的华表吧。”他下巴向前一抬,我顺势望去,却见平坦的广场正中,赫然出现了一座金字塔。“您若能看出门道,给我讲讲呗。”

这显然就是关鹏刚说的“那些东西”。

金字塔由大中小三个梯形构成主体,三个梯形又由若干层小梯形组成,像是台阶一样,层层向上,与墨西哥的玛雅金字塔倒是有些类似。顶部的梯形上方,有一个正方形的神庙,神庙之外,安排着两处装甲部队,几十名士兵各持枪械,严阵以待,提防着每一位来访者。车子停在了金字塔底部,广场四周都有部队驻守,庄重肃穆,就像准备随时有敌人闯入似的。可能在他们看来,联合政府已经派遣间谍进入此处,随时都能颠覆他们的政权。金字塔底层中心方形的石门外,两队士兵将我们拦住,领先一人查看了关鹏的同行文件,才允许我们走进了金字塔内部。

3

金字塔内部走廊两侧刻画着我看不懂的石雕和绘画,文字看起来像是象形文字,却又非常陌生,我在之前的书本上从没有见过。金字塔显然不是近期建造,我相信人类的技术可以再造任何金字塔,可走廊两侧石像石雕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自然模仿不来。

壁画上,频繁出现鸟头人和蛇头人,他们似乎是金字塔的主神,体形也比周围的人类高出半个身子。古埃及人崇拜太阳神,虽然也有鸟头人身的神,比如战神荷鲁斯,但他们的人身着装部分,简单几笔却风格明显,可辨识度很高。不过这里的鸟头人身像,却有着更为精细的着装,那气魄像极了千百年前的中国皇帝。

穿过长廊,金字塔内部便又回到了现代科技时代,我乘坐着电梯和履带传送器经过了一道又一道人工和机械“关卡”,最终升到顶层的梯形,这里想必是新大陆政府的办公区,所有人无论男女,都统一穿着军装,虽然忙乱,却没有一人喧哗。

登上一道重修过的石梯,我来到了金字塔最顶层的神庙之外。关鹏送我到神庙门口,他自己则与门前的十几名士兵站成一排,示意我自己进去开会。

有几个士兵看了看关鹏,又朝我笑了笑,可是笑容之中,却似有深意。关鹏不敢看那些士兵,低着头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一侧。

我步入神殿,封住的石门为我向两侧开启,嗡的一声,虽只开了一道缝,金色光芒便从里涌出了一地,神殿内目力所及之处,大部分为黄金打造。

正中位置,是一张椭圆长桌,有十一位穿着与我同样军装的人已经就位,他们见我进来,有的人转头看了一眼,有的则点头,有的简单行了军礼打招呼,我回以军礼,然后坐在了靠近门的那张空位上。这十一位军官中,有七人都是亚洲面孔,另外四人有一位黑人,三位白人。

坐在我右侧的,是个亚洲面孔,见我到来便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左侧是个深目高鼻的白人,长着一张驴脸,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我,我向他点头,他却转过了脑袋。

虽然坐了满满一桌人,却没有人说话。他们彼此之间,似乎都不太熟悉。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我望向桌子的主位,空空荡荡,显然这个位置,就是留给那位姓白的部长的。

“人齐了吗?”瓮声瓮气的巨响从左后方神殿的侧门中传来,随后我才听见一阵铿锵的皮鞋声,一位魁梧的金发军官昂首挺胸阔步从门后闪出,眼神凌厉,杀气腾腾。他的军衔是上将标志,于是我们全部起立,向他敬礼。他身后还跟着四名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身材高大且强壮,头颅也比常人大了一个号,五十余岁年纪,面目沧桑,右脸从额头到颧骨,有一道贯穿的刀疤,从眼睛划过,将眼皮切成了两半,庆幸的是眼睛没有受损害,他的鼻子和嘴唇均大于常人,算是天生异相。

他走到椭圆桌的主席位,向大家回礼,然后示意落座。坐下之后,他凌厉如鹰隼的目光逐一扫过我们的脸庞,眉间三道悬针竖纹清晰可见。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句话说出来,整个会议室都嗡嗡响。

殿内安安静静,没有人回答,甚至连交换眼神也没有,每个人都机械地看着眼前的虚空。

“什么日子?为什么不说?”他眼睛里喷出火来,烧得人脸颊生疼,“忘了吗?”

这时候,十余人才齐声答道:“没忘!”

“一年前的今天,五朵金花在地球上爆炸!你们敢忘吗?”他喝道,“人类,这个在地球上繁衍了百万年的种族,最终被自己所毁灭,被核弹毁灭,被我们创造的机器毁灭!一年以来,各民族的游击队在地球上逐渐被Ai政府所消灭,人类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大陆的控制权!我们的战友,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全都死于战火之中,死于冷血机器的屠杀之下……”

他顿了顿,冷眼看着我们的反应,我见到旁边有人抹了抹泪水,于是我也低下了头,故作哀恸。

“人类虽然失败了,可我们不能灭种,人类的文明更不可断绝!如诸位所见,我们在海底建立了新的文明,来延续我们的种族,传承人类文明。”他站起身,“我是新政府的国防部长白继臣,在座的诸位,有空军的长官,有陆军和海军的将军,但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继往开来者——我们承载了人类失败的悲哀,却又承担着复兴种族的使命。”

他顿了顿,靠近他的一名亚洲面孔和一名白人,开始带头鼓掌。

白继臣压了压掌声,慨然叹道:“但是重建文明,谈何容易!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知道叛军的厉害之处,如今我们势单力孤,与叛军根本无法决战。但是人类文明之火绝不能熄,我们必须做好长时间——可能要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潜伏的准备!”

几位将军对视一眼,眉间微皱。

白继臣向坐在我对面那位皱眉的亚裔面孔说:“你是三天前抵达的夸父农场N40的船长罗中野吧?”

那青年军官起立回礼:“正是。”

“看来,你有些想法,”白继臣向他挥手示意坐下,咧嘴一笑,“此处不是一言堂,复兴人类文明,需要大家的集体智慧,你若有好主意,不如说来听听。”

那罗中野便依言坐下,挺直身板,正经作色道:“诸位长官,诸位将军,我虽不才,但却和诸位一样,有着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已准备将这条性命,付与复兴文明的伟大使命。部长说得对,我们势单力薄,的确需要休养生息,做持久之战的打算,可是,反击Ai如果单独靠我们的话,这条复兴之路将无比漫长。”

“哦?”白继臣仰靠在座椅中,眉毛向上一挑,“那么,罗将军有何良谋?”这白继臣看似广纳良言,可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我却感觉到,他似乎对于别人的意见多有不屑。

罗中野并未察觉到白继臣的态度,继续说道:“白部长,五朵金花爆炸一年,虽然对人类的打击巨大,可这并不代表着人类已经全然灭绝。我们不是最后的人类,短期内也不会成为抗击Ai叛军的中流砥柱。”

“那我们将来仰仗谁呢?”

“据我所知,有不少军警、民兵以及普通的百姓,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山林川泽中,他们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与Ai抗争着。我们并非打不过这群钢铁家伙,它们有自己的弱点,并非无懈可击。一般在自然地形复杂之地,我们是完全可以战胜敌人的。所以,虽然Ai占据了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城市、乡村,可是,我们却拥有着广袤的自然,也可与敌人形成对峙……”

白继臣插话道:“莫非,你也想效法古人,来个农村包围城市?”

“我认为,新政府应当派遣使者,去寻找游击队,去联络散落世界各地的残余力量,只有形成稳定的联络,我们方能各自支援,唯有联合所有能够联合的力量,约定日期共同反击,方能克敌制胜。”

罗中野的声音还在神殿内回荡,良久,无人表态。白继臣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观察着桌子上其他将军的反应,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对。

罗中野左右看了看:“哎?你们难道不认可这个想法吗?这可是最符合当下的战略。”

依然没有人答话。有几个人凝眉沉思,有几个人却暗暗摇头,还有几个人装作没听见似的左顾右盼。

他们的心中似乎明白什么,是这罗中野所不了解的。

白继臣忽然坐直身子,啪啪地拍起手掌来:“好主意呀,真是好主意。”

他一笑,凝固的空气也流通了,坐在罗中野近旁本来深入思考,未敢表态的两名亚裔面孔拍着罗中野的肩膀,挑起大拇指。

“我们就知道白部长会同意!”

“罗兄,说出了我等心声。”

“是啊,缩在这里成何体统?适当时候,还是要出去干他娘的!”

“硬杠,这才是爷们儿,有咱军人的铁血本色!”

……

也有些人面无表情,包括我在内。我不动声色,是因为具备看了一部分“剧本”的优势,而其他人不表态,要么是内心反对,要么是看不清形势,总之,不表态的人显然比那些附和罗中野的人聪明许多。

白继臣双手叠放在桌面上,目光挨个扫视:“其他将军也可以谈谈看法,同意或者不同意罗将军的建议,都说说吧。如今正是用人之计,希望大家各抒己见。”

除了两个明确拥护罗中野的人之外,其他人依然默不作声。

空气再次凝固。

“虽然不少人都是初次见面,但现在谈的是工作,观点交锋之后,彼此便熟悉了。”白继臣笑了笑,希望降低紧张感,“本次会议,是要为诸位安排在新大陆的工作,你们都不表态,我也不知诸位的想法,又如何选贤而任能?”

还是没人说话,刚才附和罗中野的二人仿佛也嗅到了奇异的味道,全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哎?都保留意见?”白继臣面色一沉,两道游移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听闻,今天凌晨,东北亚防区空军第四飞行大队的程成将军抵达新大陆了?”

“程成”二字一出,场内一片哗然,所有人均左右相视,寻找着程成的所在。

我自然不会等白继臣点名,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座中之人敬礼。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一股子厌恶。

“原来你他妈就是程成!”坐我旁边的那个驴脸白人龇着牙道,“滚开!你这蠢货!”其他人也均有愠色,却未表现得像这白人将领一样无礼。看来,指挥投下“五朵金花”的程成,在这里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人类战争失败的罪魁祸首。

白继臣向我这方向压了压手。“既然来了新大陆,过往之事便不再提。程将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将领,但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战争失败是所有人类的责任,不能归咎于一人……”我坐回位置,他的目光钩住我的眼睛,“那你来说说,罗中野将军的建议,是否最为符合当下局势?”

我谨慎答道:“我刚刚抵达新大陆,尚未了解全局,不敢妄言。”

“哎?过谦了不是?你程成能率领第四空军大队,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抢回来半个太平洋,若非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又怎么做得到?”白继臣恭维了几句,“这里其他人的意见也就罢了,就数你程成,最有发言权。”

白继臣两侧的两名将军嘴角却挂上了些许轻蔑。

我心中迅速盘算,他们都活在谎言之中,如果我此时讲实话,恐怕反而会被当成骗子。可如果顺从罗中野的看法,这些人恐怕就像曾经那个从天上越狱的我,将来必蒙噩运。所以,在不能控制局面之前,绝对不能让这些人冒险。

他们其中,一定有父亲曾经的战友,或者像我一样的军属后代。

“程成将军,此时万千同胞正在世界各地,等着我们的军队去营救,去支援!”罗中野眼神恳切,“你肯定不会辜负他们,对不对!”

我叹了口气,示意罗中野不用多言,却向着白继臣以及桌上其他将军道:“我认为,当前我们必须认清形势!什么形势呢?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敌明我暗——这代表什么?代表着,敌人有十足的实力,可以将我们瞬间全歼。但他们为什么没有将我们抓进牢笼?还不是因为我们在太平洋的底部,在一个Ai的数据库里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在一个卫星也拍不到的地方!如果我们暴露了,后果可想而知!如今,我们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我们已经输不起,倘若再有一丝一毫的纰漏,我们连新大陆都会失去,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焰也要熄灭,那我们的英雄壮举,到底是好是坏?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危急存亡之际,大家务必慎重!”

此言一出,罗中野不停地摇头,而其他人虽然正眼看着我,却用余光瞄着白继臣脸上的雨雪阴晴。

偌大的神殿里,静得连底层空间剑齿虎剔牙的声音都听得见。

白继臣脸色凝重,他先看了看其他人:“大家表个态啊,先抛弃个人成见,有没有人支持程成的战略?”

我旁边那白人军官又骂道:“这又是什么狗屁战略,这是缩头乌龟!”

白继臣见其他人不表态,便说道:“如今,罗中野和程成两位将军,各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建议我们积极外联,伺机反攻;而第二种,认为……呵呵,就像安德烈所言,劝我们做缩头乌龟!”

几个将军附和着白继臣干笑了几声。

白继臣忽然厉声道:“可我们新大陆,没有两条腿,只能走一条路,我们的命运,要么兴,要么亡!敌人不会给我们试错的机会!”他再次扫视众人,神殿中回荡着他重重的呼吸声,“这次会议,决定着新大陆的命运,现在,你们所有人必须表态,投票决定你们支持谁的方案!赞同罗中野的,站到罗中野身后,赞同程成的,站在程成身后。”

此言一出,没有人动身。

白继臣重重一拍桌子,身后四名卫兵陡然将枪举起,交叉瞄着椭圆形方桌两边的人。

“我的命令,全是放屁吗?”白继臣嗡隆隆地说着,“谁也不许弃权,十秒钟给你们选择!”

没有用十秒钟,其他十名将军就选择了他们认为对的路线。那名叫安德烈的驴脸将军,一边瞪着眼,一边走到了罗中野身后。我见罗中野身后站了五个人,便知道我身后的数字。

围坐在桌上的,只有三个人。我与罗中野正面相对,代表着两条路线。而白继臣坐在主位上,像是犹豫的宙斯。

“哎?这可难办,”白继臣悠闲地端着面前的茶杯,硕大的头颅左看右看,“竟然人数相当啊,你们可真会给我白某人出难题……”他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样吧……”

他撩开军装,松开领带,解开衬衫上面两个纽扣。伸手进入脖颈,一低头,手中多了一圈黑绳挂坠。

坠子上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连黄金玉石也算不上,而是一枚硬币。这硬币也非金属,而是塑料。只是在硬币的边缘,打了一个细孔,穿入绳线,做成了这件挂坠。

他一边解开绳子,将硬币取下来,一边唠叨:“关键时刻,还是得请出我的老伙计。”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着硬币,“既然不好选择,那我们掷硬币吧,文字一面朝上,我们就听罗将军的;花面朝上,就依程成的,当缩头乌龟如何?”

他笑着看向我们双方,我实在不解,如此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他却能用掷硬币这种完全随机的方式选择。

硬币又朝着我们晃了晃。“我可要开始咯……你们紧张不紧张?”两只牛一样的眼睛里洋溢着狡黠,“哎哟,你们似乎不在乎结果?这怎么行呢?要不这样吧,我们不如玩个狠一点的——输了的人全部去死,如何?”

堂下哗然,此时,不仅是白继臣身后的卫兵将枪口对准了我们,神殿正门再度开启,两队士兵跑步进入,来到我们的身后,整齐划一地拉掉了步枪的保险栓,各自用枪口对着我们的后脑。

“哈哈哈!”看着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白继臣却哈哈大笑,“好玩吧,好玩不好玩?”

谁敢说好玩?

他话音骤变,厉声喝道:“我问你们话,好玩,还是不好玩!”

“好玩……”

“好玩……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好玩……”

……

在这陡变的形势下,每个人似乎都失去了主心骨。

白继臣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宣布,游戏开始咯!”

他右手大拇指向上一弹,嗡的一声,硬币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它向前翻腾了不知多少周,终于嗒的一声,砸在桌面上,又跳了几下,终于躺在桌面上不再动。

所有人都盯着那硬币的上面,我这才看清,这大概是一枚纪念币。

首先看到的人喊道:“是字,是字!”

话音未落,我旁边一人忽地瘫坐向后,摔了个趔趄。而罗中野和他身后五人欢呼万岁!白继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呀,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呀?”我身后的枪口顶在了我的后脑脖颈处,冰凉,我心脏猛跳,这才来到新大陆第一天,就要如此草率地被夺去生命?造化弄人,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结果吗?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这是天选的,它执意如此,我……唉……”他怜悯地看向我们,“程成将军,实在是抱歉,抱歉呀,你们死的人,可千万别怪我……”

对面的安德烈冷笑道:“你们中国人最信报应,看呐,报应来啦!杀人魔头,终遭恶报,哈哈哈,看呐!”

白继臣朝着安德烈摇了摇手掌,示意他不要落井下石,又向双方的将军拱了拱手:“天意要我听从罗将军的想法,这是天意呀……天意……”

真的是天意吗?

白继臣低下了头,似乎不忍看这行刑场面,他举起右手,低沉的声音断然喝道:“杀!”

“砰!”

几乎是同一声,实际上是六支枪同时射出了子弹。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紧闭眼睛,枪声在神殿回荡,我眼前的黑暗之中,没有看到死亡刹那闪出的圣光,反而,一股热血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这天都不属于人类了,还信他妈哪门子天意!”白继臣咒骂道。

我这才敢睁眼。

罗中野趴在一摊血水里,后脑被炸出一个大坑,脑浆溅了半张桌子。对面支持罗中野的五人,全都躺在了地下,我能看到的,是桌子挡不住的血液。我这一侧剩下的人战战兢兢,似乎已经忘记了心跳呼吸,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右面那人双手按住椅子后靠,尽管如此,椅子腿都在打战。

白继臣此时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了罗中野一侧的六具尸体。“唉……都什么时候了,还信天意?我白继臣最不信的就是天,最不敬的就是神!”他笑着看向我们,“六位将军,欢迎加入新政府。如今我们已经统一思想,就在这大洋之底,老老实实地当乌龟的儿子王八蛋也好,当王八蛋的儿子龟孙子也罢。总之,我们要做烧毁栈道的刘邦,不做沽名钓誉的楚霸王!”

我身后传来一人鼓掌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人,第三人,第四人……

掌声稀稀拉拉,却能听出有人的确卖力地迎合着。

“大家来落座!”

那五人在我两侧坐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虚空,不知他们能否无视面前的血肉。

“人类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他像一头野兽一样,放松似的转着脖颈,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们,“你们如果能明白这个问题,自然就会理解,我为何一定要杀死他们。”

我们静静地听着,任由着神殿成为他的一言之堂。

“战争的原因,就是人类对待Ai的态度,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方认为,Ai永远是工具,是机器;而另一方,由于情感Ai走入生活,甚至一些人愿意与机器结婚,便萌生了为Ai争取人权的想法,并在一些国家地区开始推行。你们或许不太清楚,在我小的时候,Ai威胁论已经萌生,人类对于异类的恐惧,自……呵呵,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智人,无法容忍其他类人的种族,与他们共同占有大地!野性的基因在Ai崛起的时候再度醒来……这场战役,是智人内部的战争,是两种看待Ai观点的战争——从这次失败中,我们难道不能明白什么吗?”

他重重地粗喘一声,肃穆地盯着我们。

“人类,一旦存在两条路线,两种意见,两方的观点,就一定会引发巨大的矛盾,为衰落和灭亡埋下伏笔!”他盯着坐在桌子末首一位三十多岁的高加索人道,“伊万,你出生的土地,曾经崛起过一个叫苏联的国家,如果你稍微了解历史,就知道它长期处在两种路线的长期斗争中,而在国际上,北约和华约两种意识形态的对峙,也让人类时刻处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恐慌之中。最终,苏联解体。”

他又看向上首那一直迎合他的黑人:“威尔逊将军,你们美国拖垮了苏联,但为何也最终走向衰落呢?”

“这……”

“作为一个美国人,难道没有亲身体会吗?”

“有的!”威尔逊咽了咽唾沫,瞟了一眼对面气势汹汹的军人、枪口和尸体,“白部长聪明睿智,高屋建瓴,我的看法,怎能跟白部长比!”

“哟?你都没说,又怎知道你的观点不如我?”

威尔逊陡然站直:“我托马斯·威尔逊将永远追随部长,忠于部长!”

“答非所问!”白继臣笑了笑,“算了吧,你们这些大兵,丘八一个,多读些书,没什么坏处!”他示意威尔逊坐下,继续道:“美国兴于民主,同样败于民主,两党之争在一定时期内,的确让美国经济腾飞,成为全世界民主政体的老大哥,它向全世界兜售自己的价值观,的确也改变了世界。可是,世界形势变化多端,到了二十一世纪,尤其是计算机技术以及网络技术的崛起,民意通过网络工具无限增强,国家政体的政治决定,小到某个税种的增改,大到国家总统的选举,民意过分增强,让两个轮流执政的党派,全在刻意迎合民意,而忽视了整个国家的未来——历史教训就在眼前!和平时期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呢?非常之时,必要非常之人,以非常之手段,行非常之事!诸位将军,心中必骂我残暴,可我白继臣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我所做的一切,需要时间给予答案!”

我不禁佩服白继臣的演讲才能,随着他们的掌声,也不禁鼓起掌来。但同时心内一个声音也在提醒自己:他的慷慨激昂,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谎言。

秦铁曾对我说,人类几十万年来,只做了两件事——戳穿别人的谎言,并构建自己的谎言。联合政府完全掌握了人类的这一弱点,巧妙地利用谎言编造了一个个的故事去统治人类。

“所以!”白继臣重重强调,“我不管之前诸位有多么高的官职和地位,来到此处,都要忘了之前的荣耀和失败,重新开始。你们现在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将是巨大的,但意义也是巨大的,未来的人类,将会永远铭记你们。你们是父亲,也是创世的神。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之前的职位与工作全部改变,每个人都将与这里的两百名工程师和科学家,为五万名活体和胚胎冬眠者服务,帮助他们成长为人类的海洋一代!让他们,代替他们的父辈,收复我们失去的大地,恢复我们伟大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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