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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基因复活

1

我拿着委任状走出神殿,身上汗津津的,头发也被汗浸得黏腻腻的。

又是一次死里逃生。

门外等候的士兵还有五个,大概是神殿中其他五位劫后余生者的秘书,可我却找不到关鹏,问了两个站岗的小兄弟,才从神殿下方的石阶上看见他。

他正失神落魄地坐着,待我坐在他身旁,才发现我。

“将军!”他猛地站了起来,仿佛看见死人复活似的吓了一跳,又惊又喜。

是的,他还真以为我死了。

“王八蛋,阿铭哥说您也被毙了,让我别在门口等着。我一郁闷,就来这儿坐着了。他妈的,他竟然敢咒您死。”

我拉着关鹏赶紧离开,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关鹏自看了我手中的委任状之后,就向我介绍了一路教育厅的好处。会议上,我被白继臣任命为教育厅督导,配合厅长周茂才筹划建立新大陆的教育体系。

“这虽然是个冷衙门,没什么油水,不过倒也轻松,尤其那个周茂才,是个十足的软蛋,估计您以后想捏就捏,捏爆他的两颗卵蛋,这老小子也没脾气。”去中层空间的路普遍下坡,关鹏一边开车一边聊天,开车速度极快,转弯也不见他刹车,我看着下面的万丈悬崖和忽然蹿出来的空中巴士,脑子一阵阵眩晕。

我一路上问了不少与教育厅相关的问题,关鹏见我总向他请教问题,架子不大,对我便开始松懈,年轻人没大没小的毛病便显露出来。“他刚来新大陆那会儿,是我接的他。您昨天也知道,出导航台需要迈过一道30公分的裂隙,裂隙下面就是百米高空嘛,您轻轻松松便过来了,这老头在导航台上站了两分钟,双腿抖得跟挑起来的面条似的,还是我亲自把他背上了新大陆。”

“他什么背景?不是军人?”

“当兵的哪儿搞得了教育工作呀!嗨,我帮您搬行李的时候,还看见了您的百页书,也就是您还读书,现在这年月,枪炮才是真理,谁还研究那东西。这周茂才据说是个什么专家教授,我虽没上过大学,可总听说教授常和女学生搞,不知道他搞过几个。”这小子说话可真是越发没有遮拦,“可他那小鸡子似的体格,估计能力也不强,最后还得让女学生办了……”

我赶紧打断他:“他是研究什么领域的专家?”

“具体的专业名词记不清楚,好像是和脑子相关,嘿,我看是名不副实,如果真是个脑子专家,咋不给自己治治,包一个!”

“好赖也是个厅长,新大陆军政一体,那是你的长官。”

“我这不是给您普及常识嘛,在他面前我自然不这么说,咱也是有修养的人。”他紧急避开一辆开上来的卡车,“但即便我让他,不找他的碴儿,可拦不住别人撩拨他。上礼拜,我就看见阿铭哥当着学生和老师的面,一脚就把周茂才踹了个跟头,这老头眼镜儿都摔裂了。结果呢,站起来还给阿铭哥道歉,说自己不小心绊倒了阿铭哥,恕罪恕罪。”

“这可有点过分。”

“将军,您有所不知,咱们这里,军人的地位最为尊贵,各个职能部门的最高领导,哪个不是军人?所以您对这些读书人说话,不用客气,看见不满意的,就一脚踹他卵蛋!”

“这成何体统?”

“嘿,您来晚了不是?没和他们这群人打过交道,您接触接触就知道,这些文化人,效率真是低得不像样子,”他猛地一打把,在公路上来个漂移,“哪儿像咱们军队,上传下达,如臂使指,当初若不是这群文化人吵着闹着干扰了政治和军事,战争哪儿打得起来?我们又怎能失败!踹死丫的活该。”

我猛然明白了,这新大陆就是个军人独裁政府。上到白继臣的一言堂,下到关鹏这些小兵子的做派,到处都弥漫着用拳头说话的霸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你啊,白部长的上级,你知道是谁吗?”

“嗨,将军,您用什么请教,这不折煞……”

“以后没人时,你就叫我成哥,别总将军将军的。毕竟我现在改换职称,有了新的工作,也要有新称呼、新面貌。”

“成……成哥!嘿嘿,我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脾气,跟你混错不了,咱队伍里,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咯!不过我得建议你,跟这群又臭又酸的知识分子,不用这么客气,大部分时候,拳头比嘴管用。”

“少啰唆,快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哦……我听说,白部长是军事委员会任命的,只不过这委会在哪儿,我还真不知道。不过,等我们将新大陆建设成一个稳固安全的后方,比白部长还高的大官儿们,没准就来了。”

“白部长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这具体时间我就不知道了,新大陆开始建设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车子盘旋而下,一直穿过了中层空间,我都见着底层空间的太阳了,车子也没停。

“你这是去哪儿?”我急问道。

“不是去教育厅吗?”关鹏点了点刹车,车子速度降了下来,“我忘了告诉你,教育厅在底层空间。”

“这又是什么安排?”

“没听出弦外之音?”

“还有深意?”

“这么安排的意思,就是说,做教育的人,和畜生为伍,除了浪费资源,有个啥用?”

这群当兵的对文化人轻视的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心内慨叹,却不好表达出自己的看法,眼睛看向下面,此处距离夸父农场构成的拼图大陆也就一二百米的高度,连豹子追逐羚羊都清晰可见。

我根据记忆寻找到了夸父农场N33的位置,它已经和拼图构成一体,实在难以辨认。我只记得曾经有条河流,便沿着河流的主线和直线,终于确定了我工作的地方。

N33上面,还有大约三四百男女工人,正扛着铁锹等工具,整修着人工河道。那群人年纪看起来不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而且其中不乏断手断脚的残疾人。

我望着不远处停靠的挖掘机诧异道:“有机器不用,干吗用人来做这些最基本的工作?一挠子挖下去的土,够四个人刨半小时的,资源再少,也无须这么节约吧。”

“成哥,那是囚犯!”

“哪里的囚犯?”一听他说囚犯,我登时来了精神。

他指着N33那群人:“河道左岸你看见没?那两百人是当年投降Ai政府的叛徒,现在被抓了回来,被判了劳改的刑罚,你再看看右边,看清楚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我仔细观察着,“右侧的残疾人比健全人多。”

“哈哈哈!”关鹏踩了刹车,将车子停在高空的公路上,从座位一侧拿起一个望远镜递来,“你仔细看看,右岸上的那群,是什么人?”

我拿起望远镜朝着河流右侧的工人群看去,这群人大多都是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女,有的人断了胳膊,有的人断了腿,有的人皮肤裂开,但本应是伤口之处,却没有任何包扎,反而是电线线圈与金属骨架暴露在外。

“机器人?”

“这群,是我们打仗的时候抓来的Ai俘虏!”

“他们的身体都残了,也能干活?”

“能,比左边那群叛徒干得还快还多嘞!毕竟,机器人不用喊累,也不犯困,更不闹情绪。”

“你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和左岸的人类分开工作?是为了防止人类利用机器人偷懒?”

“哪儿啊!这群人和机器人一见面,经常性的打架斗殴,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将他们分开,打死一个少一个劳动力。”

我大致搜寻了关鹏所谓叛徒的脸孔,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于是将望远镜还给关鹏:“这几百人去修整如此大的陆地,也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啊。”

“你别担心,囚犯的人数远不止此!新大陆各个部门的杂役工作,基本都有相应的囚犯来负责,还有娱乐场所的服务工作。总之,凡是卖傻力气的事,就少不了他们。”关鹏示意我上车,然后神秘兮兮地侧耳过来,“还有一些美女,嘿嘿。”

一点暗示之后,戛然而止。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发光的眼睛:“把话说完。”

他反而睁大了眼看着我:“成哥,你不懂?”

“你卖什么关子,你不说我又懂什么?”

“你平时不找乐子?”

“夸父农场上能有什么乐子?”我忽然想到了第三人,“除了调戏机器人。”

“是啊……”他一脸你心知肚明还问啥问的表情,“调戏的下一步,不就是……”

我实在跟第三人没有什么下一步可言。

关鹏将手指向中层空间一处凸起的平台,上面悬空建着一条长街,由于隔得太远,只能看见房子花花绿绿。

“成哥,晚上我带你去逛逛呗!”车子开了出去,“你压力这么大,得多多放松。”综合他刚才说的美女,以及那仿佛闪着霓虹灯光的悬空长街,我似乎明白了他“找乐子”的密意。

果然,开出了几百米,他还嘱咐了一句。

“放心,我不会让嫂子知道的。”

所谓的教育厅,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座中学的结构。它的面积以平方公里计,所以不能像其他职能部门一样悬空建设在岩壁之上,而是巧妙地利用了下层空间一块凸起的石台,把学校建在此处。

整座学校看起来颇像个张开的贝壳,立起来的那一扇贝壳是利用了山体形态雕琢而成,以防护从中层空间掉落的杂物、碎石,实际上是个安全防护网。

在贝壳中心,建着两座球形建筑,像是两颗相对的透明珍珠,一座为教学办公楼,另一栋大概是学生居住的寝室楼。

在另一扇平放的贝壳页中,还建了一块操场,足球场、篮球场、跑道和其他体育设备一应俱全,几十个学生围着两个老师,正在操场上做热身锻炼。

我在关鹏的陪同下进入教学楼,一进门,就听见了一阵喧嚣,男女学生在走廊里跑上跑下,几个教职员工来来往往,对着我和关鹏看了又看,下意识地暗示学生回避我们。

还没上楼,就见着厅长周茂才小跑着赶过来。他五六十岁的年纪,脑门蔓延到了后脑勺,脸上没有多余的肉,显得清秀儒雅。

“二位长官,怠慢怠慢。”

我伸手过去,可周厅长却不敢握手,而是像个甲级战犯一般,卑躬屈膝地站在我们面前,点头哈腰。

我敬了一个军礼,并将委任状递上去:“教育督察程成前来报到。”

这一句话吓得周厅长手一哆嗦,差点把委任状掉下去。他这才盯着我的面目看了又看,直到关鹏提醒他,他才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是我的长官,是我的领导,咋能叫报到呢?欢迎程督察来指导工作,我不胜荣幸。”

关鹏道:“老周啊,你就让我们程督察站着和你说话?”

周茂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官批评得是,是我照顾不周,还请程督察移步。”

关鹏笑着拨了拨周茂才脑瓜顶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程成督察在这里,我还算什么长官?”

周茂才果然胆小,不过我见他第一面就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或许这是我内心对于文化人的尊重,毕竟在这乱世之中,他们才是人类的珍宝。世人皆有死,可文化不能亡,世界末日最有资格活下去的人,就是他们。

我见他对关鹏颇为忌惮,便让关鹏少说话。我跟着周茂才上楼,来到我的私人办公室。这是一间颇为“气派”的房间,至少我觉得,他用了很多心思来讨好未来的督察。

一张宽阔的红木办公桌,一个摆满了经史子集的大书架。办公桌后面还挂着一幅书法,应该是行草,写着“文以载道”四个大字。

一侧的墙壁,挂着西洋油画,画的是三个一丝不挂的“野人”,挥舞着木棍石头,和一只老虎或者豹子似的动物搏斗。对面的墙壁上,是一幅中国山水画,画的是深秋浓雾的早上,远方隐约连绵的山、近处影影绰绰的林,以及空中翱翔的群雁,颇有意境。两幅画的落款是同一人,竟然是英文的Leonardo da Vinci。

老周介绍:“这两幅画是达·芬奇的作品,而你刚看到的篆书,是孔子的手笔!”

我看了看周茂才笃定的眼神,他似乎不容置疑。我哑然,他是傻子见多了吗?虽然这里的大兵都没文化,可这骗局未免也太没文化了点,稍有点文学历史基础的人都知道,孔子的时代跟行草沾不上边,就像达·芬奇和中国山水画毫无关联一样。

门口还特意为关鹏安排了一副桌椅,关鹏看着墙上的字画,不禁拍手称叹,努力组织语言,想去赞美这三幅艺术作品,可掏了半天,只捞出一句:“漂亮!真他妈的漂亮!配得上我成哥!”

“你对这房间还满意吗?”周茂才接着话茬儿,以一副新嫁娘试探公婆的语气问道。

我点了点头,看穿不戳穿也是一种美德:“感谢周厅长如此费心。”

“程督察,你对我们的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一定要多包涵。”他依然向我卑躬屈膝。

我扶住他发软的肩膀:“我就是一个教育门外汉,未来的工作,还听周厅长指示。”我察觉到他眼睛的余光总是看向关鹏,于是编了个理由,让关鹏出去了。

周茂才似乎感觉到我和其他士兵对他的态度多有不同,见关鹏离开,腰板也硬了许多。

“程成将军……久仰大名……”他眼神忽然温暖起来,像个长者般看着我。

“周厅长,你的年纪,估计都能做我父亲了,可别对我如此客气。”

“哪里哪里,你这么说,如果被关长官听见,我以后可没好日子过。”

“年轻人不懂事,”我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既然新政府安排我做教育厅的督察,那未来自然不会让周厅长和教员们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周厅长眼眶湿润了,他努力眨了眨眼。

“程成……”

“对,你喊我名字便可。”

“能见到你真好……真好……”

2

周茂才手下有20个人左右的教学和管理团队,负责着大约5000名逐步苏醒的活体冬眠者的教育工作,并要搭建一整套的教育体系。

他本想召集所有教员召开一次见面会,隆重介绍我,被我拒绝了。没有了关鹏的压力,他也摸清了我的脾气,谈吐和举止正常起来,高级知识分子的涵养和气质也流露出来。听他讲话我才明白,原来活体冬眠者并非是我之前想象的囚犯,而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

夸父农场N33运送的活体冬眠者就是这座学校的学生。

“程督察啊,你以后一定要帮忙反映一下教育厅的情况,虽然现在我们的学生有500人,直接负责教育工作的老师还忙得过来,可是下一批再苏醒500个孩子,我们的老腰,都得累折了。”他一边走一边揉着腰,“现在采取的是逐步苏醒,渐进式教育模式,这是我向白部长提的建议,他也同意。可是你们军方又有想法,希望我们能加速对学生的教育,所以第二批孩子马上也要来了,老骨头不散架才怪。”

“学校里还有像你一样的老资历?”

“那当然,老师嘛,不老当什么老师?我们教育厅的工作人员,有相当一部分是我当年大学里幸存的学生,被我带了出来,可是教课不行啊。”他言语沧桑,“所以,他们只是支援教育,当个助教罢了,可即便这样,他们大部分人还要被抽调去其他部门,去负责海底大陆的建设工作。”

“你这厅长,和光杆司令也没什么区别,手下没兵啊。”

“那倒不至于!”他神秘一笑,“至于讲课,我还是有几位得力助手的,而且资格比我还老。”

“看来你能力不小,退休返聘回来的也被你拉进来了吧。”

他嘿嘿一笑:“退休返聘,哈哈哈。也差不多,不过这返得有点久。”

周茂才带我到一间教室门口,里面坐着五十名左右穿着统一白色长衫的男孩女孩,他们的头颅都比常人的大了一圈,脸形和五官让我想起了白继臣的模样。

“这些孩子为什么都和正常孩子不同?”

周茂才道:“他们都是生于战争时期,被战争和污染影响的一群人,所以身体结构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不过我们测试过,他们的智商不受影响。”

他正说着,我却透过玻璃,看见了一位穿着淡灰色毛衣,满头银发的老头从人群中走上了前台,这老人看起来很是眼熟。

“认识吗?”

“这是……”我仔细辨认着他的模样,他脑袋上的头发呈爆炸状,宽阔的脑门之下,一双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在西方人中不算高挺的鼻子下,是白色的八字胡,同样乱蓬蓬、乱糟糟,整个人显得有些邋遢,不修边幅。

尤其是他嘴里还叼着一个烟斗,却没有烟冒出来。那个名字就在我嘴边,周厅长看着我着急的样子,笑了出来。

“爱因斯坦!”他公布了答案。

爱因斯坦!对,没错,和书上那位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位是爱因斯坦的后人?”

“就是爱因斯坦!”

“那个科学家?”

“对,爱因斯坦本人!”

“这怎么可能?他都死了快一百年了,怎么会在这里……”

“死了可以复活,”周茂才有些得意地说道,“这是战前我在大学里负责的科目:基因再造人。”他解释说,爱因斯坦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是他们拿到了爱因斯坦的基因之后,复原再造的“人类”。“他的大脑是和我们相同的人脑,但是除了大脑之外的其他部件,均是人造的无机物。”

“那不和机器人一样吗?”

面对我的质疑,周茂才说:“其实不一样,Ai归根结底是一台电脑,但是基因再造人却是根据基因技术复原爱因斯坦大脑,结合人体工程学的人造肌体,制造的深度合成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不和脑机结合一个道理?”

“不同。你可以把这项技术理解成,人类大脑和机器躯干的整合,是脑科学和人体力学的最高成就。而你所说的脑机合成,只是让Ai进入人脑,控制人体神经,这种玩法会模糊人类和机器的界限。我年轻时比较提倡这种技术,现在这时候,我不建议这么做,否则会被你们军方的人当成间谍屠杀。”

“既然连大脑都复原了,为什么不给爱因斯坦复原一具肉体?”

“孩子,肉体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的,”他拍着我的后背,“就像你,差不多用了三十年才长得这么高大,我们为了战争,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准备呢?”

“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他仿佛非常喜欢听人向他提问:“请讲。”

“你虽然根据爱因斯坦的基因复制了他的大脑,可你却并不能将他生前的知识和智慧一起再造出来。”

“你说得没错!”他笑得欣慰,仿佛我就是他的学生,“爱因斯坦的大脑可以根据基因再造,但他的智慧无法再造,所以,我们只能用记忆编辑技术,根据爱因斯坦的生平,以及他死后百年间发生的事件,编制一份记忆,为他植入大脑,就等于复活了爱因斯坦。”

原来道理就这么简单。

隔着玻璃,我听着爱因斯坦讲着一口标准的中国话与学生们沟通着,黑板上画着一个三角形,好像是在讲勾股定理。

“让爱因斯坦教基础数学?”我啧啧称叹,“真是绝了。”

爱因斯坦带给我的震撼还未结束,周茂才又把我带到了另一间教室,隔着窗子,我看见一位披着棕色卷发的欧洲人,他年纪四十多岁,说话时候喜欢仰着头,高傲且尊贵。

他在向学生们讲授力学。

“这位是?”

周厅长干脆答道:“牛顿。”

“牛顿?这你也能复活?”

“这又有何难,你若能找到你父亲……”他顿了顿,面目肃然,“……程文浩教授的细胞,我也能复活。”

我仿佛抓到了什么:“你知道我的父亲?”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便压低声音道:“他是我最敬重的人,我对生物科学的兴趣,全是因为崇拜他,才渐渐培养起来的。程教授我也见过,他和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我小时候,他还来过我家。”

他竟然有关于爷爷的记忆,这让我吃了一惊,我当时有种冲动,想问问他:你脑子里的记忆,也被人修改过,知道吗?

显然不能问。

随着周厅长沿着教室走廊走下去,我的震惊一波又一波。一路上,我见到了教生物的达尔文,教美术的达·芬奇,教物理的伽利略,还有个朴实的中国面孔,周厅长说那是孙武,《孙子兵法》的作者,被他复活之后教授军事理论,以应对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战争。

“全都是被你复活的?”

“还有谁?”

“那你还向白继臣申请什么人手,自己继续复活不就得了?”

“你以为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复活一个古人,需要的时间和资源成本都无比巨大,就拿复原一个人脑来说,脑子里有几百亿的神经元,做起来没有半年根本无法完成,虽然我后面还有复活计划,却补不上此时的人员缺口,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和关鹏闲着也是闲着,你如果有差遣的地方,我们也可以用。”

“关长官就算了,虽然姓关,可一点没有关云长的仁义。”他话题一转,“不过程督察如果真有心力,可以教授学生们射击理论。”

我一口应了下来。此时,我们来到走廊最后的一个教室,老周推开后门,领着我走进去,坐在最后排的空位置上。

一位西装革履的东方脸庞的老人向着我们二人微微一笑,他轻抚胸前的胡须,然后又将注意力放到了孩子们身上。我却不知道这人是谁,于是向周茂才请教。周茂才却卖了个关子:“复活他才是我最大的骄傲,具体是谁,你先听听课,自己猜!”

老人身高约莫两米,像个篮球选手,他上身白色衬衣,下身是黑色西裤,锃亮的棕色皮鞋,儒雅得很,像极了一位博学的东方学者。我自忖还算了解历史,实在联想不到东亚百年来有哪位教育家或科学家长成了这副模样。

却听那老人向学生们徐徐讲道:“人类真正的危机,向来不是生存危机。暮春,我知道你一定要反驳我,你们这一代都被机器驱赶到东海之下了,为何老师还如此说?”

他看向一个男孩,男孩挠挠头:“老师,还真被你说中了。”

老人哈哈一笑:“了解你们每个人的性情,其实对我向你们传道授业,是非常有利的。当年我讲课的时候,都是带着学生们周游天下,哪里像现在一样,还要龟缩于这一隅斗室,日日与隔壁几个蛮夷为伍!”

一名女孩站起来反驳道:“达·芬奇老师不是蛮夷!”

老人笑道:“不好意思,老师说错了。所谓东夷西戎南夷北狄,他们在老师的年代,不是蛮夷,而是西戎!”

那女孩怒目而视:“不许你这么说达·芬奇老师,他无论绘画、建筑、雕塑……”

孔丘笑道:“好好好,尔雅,老师不说你的偶像,换个爱因斯坦、牛顿,他们是西戎,总可以了吧!”

那叫尔雅的姑娘朝他做个鬼脸,这才作罢。老人哈哈一笑道:“我看倒数第二排的风舞和咏歌又犯困了,故意开玩笑调剂课堂,哈哈,你们要理解老师的幽默。”

“老师,你说生存不是危机,那什么是危机呢?”

“礼崩乐坏!”老人嘴里蹦出这四个字,他见底下的学生全皱起眉头,解释道,“在老师成长的年代,诸侯征伐,民不聊生,天地失序、人间失伦,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所以有臣弑君,子欺父。为何会有如此局面,正是因为人之贪心无法得到遏制,而礼乐,就是约束人心欲望之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不懂!不懂!”下面有学生嚷嚷道,“讲的什么玩意儿啊!一点也不好玩。”

“不懂也无所谓,老师不会像牛顿、爱因斯坦、孙武这些老师,教你们如何提升自己的生存技能,教你们如何去制造杀人的工具,教你们用新式的战术去打败机器人……”

刚才那个叫暮春的男生问道:“那老师你能教我们什么?吃饭吗?”一群学生哄堂大笑。

老人敛容道:“为师教你们仁义!”

堂下一片安静,还有几个孩子发出嘘声。

老人道:“你们战胜敌人依靠的是武器和战术,但未来,再造人类文明,却不能依靠这些,老师的思想,那时候就有用处了!”

“不听不听,老师念经!”

老人哈哈大笑,丝毫不以学生的叛逆为忤:“这就是我教书育人的意义所在!”

老人说完,周茂才在最后一排为他轻轻鼓掌,向我道:“这下你猜到这位大师是谁了吧?”

“怎么能猜不到!”我起身向老人微微鞠躬,“孔子,你好。”

那老人向我笑道:“什么子不子,都什么年代的称呼了,你可以喊我Mr.Kong,或者就叫我孔丘、孔老二、二郎、二哥,也未尝不可。”

“那又怎么行?”

暮春疑问道:“看你们那么尊重他,他很有名吗?”

周茂才道:“孩子们,你们有所不知,你们的孔老师,就是中华文明的缔造者之一,他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可比你们另外几位老师,要高出许多了。”

“哦?”学生们不悦,“这老头应该跟牛顿老师学学,有几个职称说出来呀,说也不说,还让我们自己猜,害得我们全不知道。”

那叫尔雅的姑娘嘟囔道:“不就早死了两千年,若论才华,跟达·芬奇老师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周茂才道:“孩子们,你们必须尊重孔丘老师,因为将来的世界,你们会忘记其他老师教授的大部分知识,可是孔丘老师对你们的影响,将伴随你们一生,将融入你们的基因与血液,传给你们的后代,传给人类的未来。”

“老周,你该哪儿玩哪儿玩去,别总给我打广告,你有俩月没发我工资了,是不是全扣了当广告费?心机啊心机。要不,哪天你不忙了,我给你讲讲啥叫人无信不立吧。”

“你看你……还埋怨开我了。我就是想让学生们重视你,毕竟你是万世师表,千秋木铎!”

“还木铎,我现在就是块千年的老木头,本来在地下睡得好好的,被你撬开棺材板把我挖了出来,非让我当什么万世尸表……”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巨大的“尸”字。

随着女学生们的一阵尖叫,孔丘哈哈大笑。

3

“成哥,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啊?”我回忆着在学校发生的一切,刚在车座上打了个盹,被关鹏拱醒。我似乎做了个难得的美梦,现在又差不多忘记了。

车子停在了一处分岔路口,左边的路是回居住区,右边一条岔路斜着向下而去。新大陆的黄昏来临,岔路的尽头一片霓虹灯火,也偶有音乐声传来。

“去放松一下嘛。”

我指着左上方:“送我回去吧小伙子,你想通过女人放松啊,真是蠢到家。女人只会让你更加疲惫。”

关鹏道:“成哥,你成家了自然疲惫,既然疲惫,就更要找找刺激。家花哪儿有野花香啊。走呗,瞧瞧去。”

“哎?”我不解地盯着他,“你这是给哪个酒吧、哪个妈妈跑起了业务吧?”

“哪儿啊?我这是帮你更快地了解新大陆!也在工作范畴之内。”

“我看你如此殷勤,还以为你想从我身上赚到外快呢。”

关鹏见我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便不再言语,一踩油门,直接上了左边那条正路。可这小子虽说放弃了劝说我,可依然喋喋不休。

“成哥,你根本不用有负罪感,我知道你怕嫂子,玩玩而已嘛,谁也不会当真。新大陆的男人,哪个不去玩呀!再说了,那群家伙也不是人……”

我心中一动:“慧人?”

“哎?你知道?”关鹏笑嘻嘻地瞥了我一眼,“其实就是机器妓女,不过你跟她说她是机器人吧,她还不同意,每次都要纠正:她不是机器人,她是慧人!”

我心中一凛,这是樱子的言辞!

我立刻问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那要看你喜欢啥样子的。”

“就刚才说自己是慧人的姑娘。”

“她呀……是个小姑娘,一个雏儿。”

“新来的?”

“哎,你咋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是不是周茂才那老色头告诉你的?我早知道这老小子是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我内心激动万分,却又不能表现出丝毫,只是淡淡地向关鹏道:“全是猜测而已,你可别编排周厅长,让学生们听见了,会怎么想?”

“算啦,不提那扫兴的老货,嘿嘿,还说那小妞儿,脸蛋儿都能挤出水来,真看不出是个机器。你要不看呐,后悔八辈子,我上回排队七八天,才一亲芳泽。”

“那你拉我干吗?”

“你是大官嘛……”他坏坏地一笑,“自然有些我们不具备的特权。”

这小子的心思终于暴露了,我心内如焚,却又不得不表现得不感兴趣:“Ai的妓女,早有听闻,却从未见过。她们和真人的差别有什么?”

“哎呀,我的哥,闻名不如见面,就一脚油门的事儿!”车子猛地向前蹿去,“你瞧你,想就想吧,还不直说,都是男人,磨叽啥!”

关鹏带我来找乐子的地方叫作巴贝卓乐土,是一片酒吧、角斗场和妓院的聚集区,它们建在石壁之上,以一道道凌空的通道彼此相连。车子停在巴贝卓乐土之外,三声低沉的呜鸣声响起,这是新大陆宵禁的通知,宵禁之后,除了特殊的军队之外,其他工种必须在半小时之内全部回到休息驻地。但是巴贝卓乐土的一条曲折向上的街上霓虹闪烁,穿着军装的大兵或端着啤酒,或拥着穿着暴露的女人,伴随着狂躁的音乐推搡着,拥抱着,完全不受宵禁的限制。

只有进入这里,才会被这如火的气氛感染。

关鹏带着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转来插去,浓烈的脂粉味,男男女女的汗味,喝酒后的呕吐物所散发的恶心味彼此交织,冲向我的鼻孔,熏得我腹中作呕。难不成我年纪大了,荷尔蒙分泌过低?如今的我,真不知这些大兵所谓的“享受”和放松在何处。

爬了两道石梯,我们进了一家名为“桥底壹号”的风月场所,它的位置正处于一道军用高速路的下方,名字大概因此而来。从外面看,这家店修成了一座巨大的水车轮子模样,高悬于巴贝卓乐土上空,房间像是摩天轮的观光窗口,随着轮子缓缓转动。我们进去的位置恰好是水车的中心,是唯一固定不动之处,被修成了接待处,几张酒桌,七八个大兵在一众半裸、全裸的女子包围之下,把酒言欢,吞云吐雾,讲着粗俗的笑话,引得一众女子哈哈大笑。

一名金发女郎主动招待我们,关鹏熟络地和那女郎拥抱亲吻,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郎看我的眼神便从恭敬变为谄媚,笑吟吟地将我们领至一间颇为优雅的房子里,随后退出,说姑娘一会儿就来。

“是你刚才说的那个?”

关鹏点了点头:“你如果打算多选几个,我现在就去说。成哥,凭你的身份,在新大陆,除了白继臣之外,谁敢不对你客客气气的?”他转头向着刚刚关闭的木门,“妈妈,再来几……”

我一把扯过他脖子:“免了,就你在车上说的那位便可。”

在等待的间隙,关鹏殷勤地为我倒着红酒,嘴上说着今后他的富贵由我不由天之类的阿谀,我随便应承着,注意力却全在门外的脚步声中。关鹏见我这模样,不禁笑道:“成哥,你真不会是第一次吧?”

“你小子,没大没小。”我心中想着,如果真是樱子,她第一句话是不是会喊我程复,如若这样,我得想个法子支开关鹏才是。

“都是男人嘛,咱弟兄之间还藏着掖着啥?”他瞟了一眼窗口,窗外的风景随着摩天轮的转动而移转,“我给你介绍下这边的服务,有几个项目你肯定喜欢!”

我举起一杯酒拦着他:“我只喜欢一个项目——清静。”

“你确定不需要我加油助威?”

“你个小王八蛋!”不知不觉,竟然和关鹏“打情骂俏”起来。这时候,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关鹏的耳朵像是狼狗一样立了起来。“来啦,来啦!”

“你出去候着。”

“成哥你咋这么保守,我在这边坐着也不碍事,外面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我听出言外之意。“你去玩你的吧。”他这才像个火箭一样从地上喷起来,欢喜地跑开了。

进来的姑娘不是樱子,我有些失望。她穿着水手服,打扮得像是十五六岁的高中女生,长发飘飘,面庞姣好,眼睛里流露着那一时期女孩情窦初开的天真。

在我的记忆——连我也不知真假的记忆里,我曾在一座类似于巨大工厂的地方生活到了十八岁,每天的日常只有擦洗油垢的机器零件,筛选垃圾,偶尔上课也是宣传Ai与人类的共荣共利,离开之前,我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不过在那所学校里,男孩和女孩工作和学习是分开的,只有休息的极短时间里,男女才在监狱似的高墙之内能短暂沟通交流,而且大部分都是眼神上,否则教导和看守的军兵,会用暴力惩罚我们的逾界。

但依然有人用生命去捍卫爱情的尊严,那时候,我们几个关系要好的男生,同时暗恋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的模样就和眼前的慧人相似。

脑海中的记忆,总会随着当下的刺激而涌现,我喜欢这种感觉,记忆于人类之宝贵,就如同之于慧人。从记忆的角度,人和慧人,没有太大区别。

“我叫千鹤,很高兴能在桥底壹号与你相逢,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这一定是缘分。”几句简单的开场,拉近了与客人之间的距离。

我却已经想要离开,不过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桥底壹号像你这般年纪的,还有其他女孩吗?”

“你这样说,我可吃醋了,”她似嗔似怨地一笑,“明明我在陪你,你却还想着其他女人。我不许你这样!”

我不能问得过于直接,否则恐怕会引起智人管理局的怀疑。所以,为了尽快度过时间,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千鹤告诉我,她来到新大陆不到三个月。

我便好奇起来:“那你之前是在什么地方?”

“聊这些没什么意思,要不要我跳舞给你看?”她笑起来真像个纯真的孩子,让人很难拒绝。

“我们先熟悉熟悉。”

“你这客人话真多,其他人哪里像你这么慢的?若人人都像你哟,我一天也接不了几个客人。”她小嘴一噘,埋怨着说道。

“多聊天不好吗?我听说,你们慧人都喜欢听人讲故事。”

她大眼睛一睁:“那要看什么故事咯?如果只是讲你之前的学校被炸掉,自己被救了出来,进入新大陆当兵的话,我可不愿意听。这个故事我听了三百六十九次,贬值啦!”

“三百多次?同样的故事?”

“是啊,每个人的故事都大同小异,所以你们人类怎么那么多共同的命运呢?不应该是幸福都是一样的,可悲惨的命运各有不同才对嘛。”

我恍然,新大陆的士兵都被重新编辑了记忆,所以内容大同小异,就像关鹏告诉我的故事一般。

我试探性地问千鹤:“他们大部分都是孤儿吧?”

“要么父亲死了,要么母亲死了,总得死一个。而且,剩下的那个,还得死在Ai的手里哟……”千鹤忽然掀起裙子,我赶紧躲开,但还是看见了她白色的三角裤上隐约印有一行字。

“看啦看啦,你这人不是男人吗?别人最好奇的,你还躲。”

那行字写着:千鹤是公共财产,身体材料昂贵且稀缺,严禁因个人仇恨破坏其身体。由于新大陆资源有限,希望每一位顾客自觉爱惜千鹤,让它为大部分智人男性服务,将你们的仇恨化作公狗一样的动力,理性发泄。

千鹤道:“如果不提示你们,总是要换胳膊换腿子,麻烦得嘞,”她顺势将裙子脱了下来,“看看哟,快看看哟,有感觉的话,开始吧。”

她比樱子直接多了,可见每个慧人也是有自己的“性格”的。

见我没动静,她又道:“你是不是不行哟?不行的话,我可以帮你。”

我一口红酒差点喷在她光洁的身体上,连连摆手:“不,今天我就是想见你一次。”

“哎哟,你这智人真是另类,难不成你是嫌我脱得少了?”她的手又向背后摸去,可是摸到后背的位置,却不再有动静,只是眼睛略显呆滞地看向我,刚才的“神采”荡然无存。

“你在这里?”她语气冷冰冰地问道。

“怎么……”我心中一凛,立即察觉到,千鹤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

“怎么,不打算给我跳支舞?”我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果然,千鹤的眼球转了转,冷冰冰地道:“快离开。”

“为什么?”我身上发冷,脸上却笑道,“你们桥底壹号不打算做生意了?”

千鹤的眼睛眯成了弯月亮,笑道:“怎么了哟?紧张兮兮的,放松嘛,来让我帮你……快离开!”

我陡然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千鹤也从地上站起来,仰着头看着我,脸部肌肉僵硬:“我要保护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咣的一声,木门被踹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相貌俊朗,脸上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士兵闯了进来。他见着千鹤便一把钩住她的脖子:“他妈的,老子不是昨天才跟你说,今天不让你接客,专心等老子吗?”

千鹤冰冷的脸又回春:“原来是阿铭哥,今天怎么玩呢,还要一起吗?”

这个叫阿铭的士兵,抡起拳头就砸向了千鹤的胸口,一边打一边骂道:“他妈的,你是老子的,我既然预订了你,谁也不能提前碰你!”

千鹤笑道:“什么你的我的,大家一起和和气气,一起发财哟。”

阿铭抡起拳头要砸向千鹤嘴巴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只是个慧人!”

阿铭话没说一句,一条腿却已经踹了过来,我一转闪过却拉住了他的腿,阿铭骂道:“你他妈算老几,揍完这臭机器,老子也饶不了你……”他只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我看不出他的级别,但就冲这种说话态度,我自然也饶不得他。双手顺势一拉,阿铭便栽倒在地,将千鹤甩在一旁,千鹤在地上滚了两周,停下来便咯咯笑道:“阿铭哥,加油哦,我这么崇拜你,一定要获胜哟!打他,打他!”转而又向我道:“老实人大叔,揍倒阿铭哥,我就是你的咯!加油,加油,把你作为雄性的威风展示出来,现在太老实吃亏哟!我告诉你吧,阿铭哥其实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完全没有立场的加油令我哭笑不得,却在阿铭的愤怒上火上浇油。他从后腰拔出手枪,回手先朝着千鹤开了一枪,我反应不及,子弹已经射出的时候,我的鞋子才踹到他的手腕,手枪被踢开。

“砰!”

枪声引来尖叫声,子弹在千鹤的头皮上划过,她略微一愣,却又喜笑颜开:“阿铭哥,原来拔枪速度也这么快哟,你做什么都快哟!”阿铭回身抱住我站立的右腿,将我拉倒在地,顺势骑了上来,想要掐住我的脖子,却被我夹住双臂。

这时候,却听关鹏的声音在我头顶的位置响道:“二位大哥住手!”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道:“你他妈还想劝架,屁股痒痒了是不?”接着关鹏哎呀了一声,也被踹倒在地。阿铭被关鹏栽倒吸引,而我抽出右脚,猛抬脚踢中他的脑袋,一翻身,将他压倒在地,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却见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朝我袭来,我拨开一人的胳膊,绊倒了另一人,而作为支撑的左脚一紧,却见阿铭抱住我的腿,厉声道:“给我杀了这浑蛋。”一个黑人士兵愣了一愣,便向被我踹落的手枪奔去,那枪就在千鹤蜷缩的身体之下,黑人士兵一脚将千鹤踹开,端起枪,喝道:“投降!”

阿铭道:“快给我射死他!”

话音刚落,却见千鹤一个鲤鱼打挺,竟从地下弹起来,顺势一个凌空飞踹,便将那手枪踢向了墙壁。我则抓住了大好时机,抓住阿铭的胳膊,将他整个人制伏,按在地上。

“住手!”我大喝一声。

千鹤轻盈落地,又翻了个身,着地的手捡起手枪,再站直身子的时候已经将枪握在手中,对准了两名大汉,以冷冰冰的语气道:“杀不杀?”

关鹏从地上爬起来:“成哥,杀不得,杀不得啊!阿铭哥是白部长的干儿子!”他跪着来到阿铭面前,“哥啊,你就好好说句话,这篇就翻过去吧。这位程成督察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白部长很器重的。”

阿铭道:“原来你就是程成。他妈的,你打了我,我绝对饶不了你!”

千鹤又道:“杀不杀?再次申请,请指示!”

我向千鹤挥手道:“你把枪放下!”

“为了你的安全,我不能放弃武器!”

关鹏道:“阿铭哥,就算了吧,这是个误会,何苦呢!这慧人不好惹!”

阿铭倒也识趣,暗骂了两句,便道:“今天便算了,程成,你松开我!”

我将阿铭推开,那两名手下接着,将他扶起来。阿铭指着千鹤的手枪口道:“臭婊子,竟然不帮我,老子让你变成一堆废铁!”

千鹤忽然将手枪一扔,笑嘻嘻地跑到阿铭旁边,搂住阿铭猛亲一口:“阿铭哥,你真Man哦!”阿铭将她推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千鹤又来到我的面前,环腰搂住:“老实人,你好棒哦,刚才那一招是不是中国功夫?教我好不好?”

关鹏却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忧心忡忡地对我道:“成哥,惹了这位瘟神,以后的日子啊……”

回去的路上关鹏也没像之前嘴贫,只是一个劲叹气。

4

家里总比外面安静,两个人的时候比一个人更安静。

晚餐是鲑鱼罐头、每人两个西红柿,酱牛肉以及清粥。姜慧和我各坐餐桌两端,像是还没有达成共识的外交官,各自吃着盘子里的饭。

住在海底唯一的好处就是餐餐有鱼。只是牛肉不知道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还是新大陆有自己的牧场。不过,既然连史前动物也养得起来,再养些牛羊也不是难事。

姜慧只是低着头,吃着盘中之餐。和这样一位室友共同生活,确实不是个滋味。我嘴里嚼着饭菜,心里却想着千鹤。倒不是她的美貌和天真让我动了心思,而是因为,她竟然在帮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体内有段代码负责保护我?可我跟她只是初次见面而已。

面对沉闷的姜慧,我也有问题,便推了西红柿给她:“多补补维生素。”姜慧看也没看,低头吃着自己的鱼肉。我趁机问道:“在新大陆的第一天工作,还顺心吗?”

我这句看似热心的话,完全无法融化她脸上的坚冰。

我继续没话找话:“知道吗,我被调去教育厅,说是教育厅,其实就是一座学校,有不少孩子,一群大头娃娃,哈哈。”我干笑两声,却发现姜慧停下咀嚼,似乎有了点兴趣。我再接再厉,把周厅长以及他复活的孔丘、爱因斯坦介绍了一通。

姜慧依然不言不语,我心里便有些失衡:“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她冷冰冰地答道。

“我们这样生活,有意思吗?”

“和杀人犯同居一室,能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惩罚我,可没必要自我折磨!”我幻想自己真的死了女儿,“如果一切是我能控制的,我绝对不会杀死我们的女儿!”

我在编造一个谎言,来完善另一个谎言。

“闭嘴,魔鬼!”

“我们来到了新大陆,难道就不能开始新生活?互相折磨,真的有必要?艾丽斯如果活着,你以为她会希望看到这一幕?”

姜慧愣住没说什么,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你配吗?现在你配替艾丽斯着想吗?你若真能替她着想,当初就不会扔下那颗核弹!”

该死!智人管理局到底是把哪家的恩怨复制到我和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了?

“好吧,那你惩罚我啊,索性就来个痛快的,要不要我以死谢罪?”我将面前的餐刀推到桌子中心,“你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

姜慧大口喘着气,忽然抄起刀子,抡起胳膊,却听噗的一声,刀子扎进了面前的桌子。她转身离开餐桌,一直进了卧室。

这恐怖的女人。

虽知道是假的,但我竟然真的生了气。我为什么生气?生谁的气?想到这些问题,连自己都好笑。忽然想到书中记载的已经得道的高僧,真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视功名利禄、悲欢离合如大梦一场——大概就是我这种境界,他们也提前看破了生活的假象。

继续睡沙发,倒也轻松自在,如果智人管理局把我和姜慧编写成恩爱的夫妻,倒也麻烦。

在白继臣震动神殿的笑声中,罗中野从血水里爬了起来,将头缓缓转向我。他脑后是个大洞,前额是个小洞,从前额的小洞,能看见他身后金色的墙壁。

“程成,你为什么要说谎……你知道真相,为什么没有讲出来……我是被你害死的……”

罗中野绕过会议桌,晃晃悠悠,像只丧尸,距离我尚有三四米,忽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可他却伏在地板上,一步步朝我这里爬,身后是一道暗红的血迹……

他拖着血迹,爬到了我的面前,我却浑身动也不能动,他开始抱住我的脚踝:“程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最该死,你这个骗子……”

惊醒!已是夜半,客厅里黑乎乎的,静谧,能听见底层空间呜呜的风声。

原来是梦魇。

我从沙发上坐起,抹去了额头的冷汗,忽然看见沙发下趴着一个人,那人正仰着脑袋看着我。

他额头上有个小洞,身后是扫把似的血迹。

“程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罗中野浑身是血,他攀着沙发,血糊糊的双臂向上摸索……

“你这个骗子,小人……”

惊醒。

我依然躺在沙发上,一睁眼,却见罗中野俯着身子,从上向下看着我,然后转了转脑袋,脑浆便从那额头的洞,哗啦啦流了下来,砸向了我的脸……

我猛地睁眼,还没来得及喘气,一张人脸就在我的眼前,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

是姜慧!

房间没有第三个人。我内心一惊,可身体动也不能动。

还是梦!

我强制自己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鼓起勇气再次睁眼。

她还在。姜慧呆滞的眼神凝视着我,此时我终于能喊出声音:“姜慧!”

姜慧纹丝不动,我双手按着沙发向后挪,终于能挪动身子,这时候她挺直腰板,我才发现,她正跪在原地。姜慧机械似的转头,缓缓地看向我,面无表情。

“你究竟在干什么?”

问出这句话,我下意识地看她手中。没刀、没武器。她并不是来杀我的。

姜慧没有作答,只是朝我歪了歪脑袋,依旧面无表情,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像极了战场上受伤的战士,走进了卧室之中。我听见了床上吱扭一声,然后再无动静。

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光着脚打开了客厅的灯光,然后摸到卧室,门没有关,我站在门口看向姜慧。她正伏在床上睡觉,脑袋歪向门口一侧。

“姜慧?”

姜慧没有回应,但是后背微微起伏,似乎正在熟睡。

“典型的梦游症嘛!”

三天之后,我决定向脑神经专家出身的周茂才求助,这是他为姜慧梦游做出的初步诊断。从那之后的每个夜晚,姜慧都在梦游,我被她吓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先睡,而是等她梦游过后再入睡。

她梦游的时间大致集中在二十三点到次日凌晨一点之间,起床之后,她会先打开卧室门,然后走向屋子正门,犹豫一阵,又反身回来,跪在沙发边,查看我睡觉的情况。如果我装作醒来,她便站起身,回到卧室之中,倒在床上,很快便会入睡。

上一个夜晚,我只是装睡,想看看姜慧到底要干吗。可她就像要和我耗到底,跪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才机械式地起身,返回房间。

“心理学上讲,梦游症的发病原因有多种,比较普遍的是社会压力,家庭关系不和,亲子关系不和,以及工作压力造成频繁失眠等等……”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右手中指敲着他办公室的桌子,“程成老弟,你们是不是夫妻生活有问题啊?”

“胡说什么,我们根本……我干吗跟你说啊?”我差点讲了实话,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老周办公室另一张桌子旁的达·芬奇,他在我进来的时候,就在给老周画素描,此时却停下画笔,若有所思地看向我。他的年纪算是这批复活教员中最年轻的,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相貌英俊潇洒,自然吸引了不少女学生对他的关注。

这不,那天孔丘上课时主动维护达·芬奇的那个名叫尔雅的姑娘,就伏在我身后门上的窗口,翘首向里看着达·芬奇。

正因为有旁人和学生在,我更埋怨老周口无遮拦。

“蒙娜丽莎,你快回去上课,别在这里偷听!”老周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话会影响孩子。

身后的尔雅哼了一声。“又没看你!”声音忽然提高八度,换作一副温婉贤淑的语气道,“芬奇老师,我回去上课了啊!”

“嗯。”达·芬奇看也不看地回应。

“老师,我下节课还来看你哟!”

“哦。”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画纸,可尔雅却嘻嘻一笑,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老周这才解释:“老弟,不是你认为的那意思,我说的夫妻生活,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生活而已,你想哪儿去了?可夫人的病,肯定有原因,只是你不给我介绍清楚,我也没法帮你。”

我脸上一热,便把艾丽斯的事和他大致讲了一遍,他听后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自己推断的肯定。

“你别光顾着点头,帮我想想怎么治这个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病是你引起的,如今你得主动去帮她治啊。”

“还帮她治疗,她根本不和我沟通,估计她还没治好,我也跟着一起疯了。”

他起身倒了三杯大角鹿的奶,一杯端给达·芬奇,达·芬奇看也不看;一杯给我,一股腥臊气味扑面而来。这是达尔文老师昨天去拼图大陆亲自取来的样本,他研究剩下的分给了几位教员。只是没有我和关鹏的份儿。

“来尝尝,喝了一天不困。”他自己喝了一口,留着白沫在上嘴唇,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弟啊,夫人在梦游时候表现出来的症状,表明了她内心的真正诉求,你难道不明白吗?”

一股淡淡的羊骚味儿随着他的口气,喷薄而出。

我闭住气息:“什么诉求?”

“她夜里接近你,就是想得到你的关爱,希望和你温存温存。”

“不可能,她那眼神,没有半点感情,更何况,她白天对我如敌人般残酷。”

“老弟啊,你和女人的实战经验匮乏了吧!”周茂才面对我的状态越发放松,只要关鹏不在场,我们现在都以兄弟相称,“听老哥一句话,女人呐,她们的自尊心强,她想和你钢的时候,你就要柔,得哄!”

“看不出,周厅长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样,年轻时候看来有过不少故事。”

“没故事,就剩事故了!就是年轻时候不懂,错过……嘿嘿。”他没再说下去,又饮了一口鹿奶,“教训惨痛、发人深省呐。”

我身后一个声音忽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猛地回头,却见刚才露着尔雅脑袋的窗口,一个硕大的头颅已经伸了进来,竟然是孔丘。

“老孔,你啥时候来的?”

“你们俩温存的时候就在了。”

周茂才朝他摆手:“这是程督察的隐私,你好赖也是圣人,玩下三滥的窃听,太不合身份。”

“老周,真是笑话。所谓父为子隐,你们俩谁是我儿子?看什么,不用思考也知道,你们俩都不是我儿子!那么,既然我们不是父子关系,我为什么要为你们隐藏秘密?”孔丘唠叨完,见我二人无言以对,便亮了亮手中的教案离开了。

我哑然失笑:“孔夫子堂堂圣人,怎的复活之后,成了个说相声的?”

“这不怪他,他的记忆毕竟是我们编辑的。当时我一个学生,执意要给夫子加点幽默感,结果出来之后,成了个连骂人都引经据典的家伙,”周茂才正了正身子,“差点被孔子带歪——夫人的梦游症万万不能轻视,我建议你可以采取两个方案帮她慢慢康复。其一,所谓厌恶疗法,这是最直截了当治疗此病,也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法,梦游多少是一种象征性的愿望补偿,通过厌恶疗法把梦游者从梦中喊醒,打破了梦游者的行为定式,使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达不到目的,那么梦游就会逐渐消退。采用厌恶疗法有两个关键之处,一是设法在患者梦游时唤醒治疗者,二是及时中断患者梦游行为。”

“我担心她会疯掉,在梦游时吵醒她,总归危险。”

“那是胡扯,全地球最专业的脑神经教授坐你面前,你还担心什么。再说了,还有第二条路给你选择,简单来说,就是发泄!一盆脏水,泼出去盆子就干净了,夫人梦游是精神压抑造成的,所以要根治梦游症状必须要做的是解除内心深处的压抑,即满足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你看,问题又回来了,她不跟我沟通,我又怎能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一切的压抑,都是性压抑!”周茂才说罢,默默端起杯子,不再多言。

这时候,达·芬奇从桌后站了起来,将画稿从画板上揭下,卷了起来,然后走到门口,顺手将画稿递给我。

“送你。”

我有些讶异,可还是接过了画。

老周不满道:“哎,莱昂,你给我画的素描,怎么不经我同意便轻易送人?”

达·芬奇头也没回,拎起画板便出去了。

“真是……长得帅就可以这么高冷?也不想想是谁复活了他!”

老周抱怨的时候,我缓缓将画卷展开。画纸上,我一脸惆怅地坐在座位上,眼睛茫然地看向侧方。虽只是一张素描,却把我的形象、表情、心态描摹得恰到好处。

老周跑过来,看着素描:“我呢?他不是说给我画像?”

我摇了摇头,指着我脑后一面圆形的小镜子:“你瞧,镜子里有半个光头,不是你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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