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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归者无路(1)

迟卉

迟卉,女,科幻作家,生于东北。2003年7月发表超短科幻《独子》,之后一直写作各种各样的幻想题材。其笔名有雪舞风华、黑小猫、soulaxia等。

引子

离开家的那一天,我没有回头。

妈妈送我到车站,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我将一去不回,但是她只是微笑,紧紧抓住我的手。

“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我把自己放逐到网络波涛汹涌的深处,像一叶浮萍飘过大海。那一刻我突然想握住妈妈的手,掌心却只是一片虚无。我在深渊的尽头呼唤自己的名字,因为已经没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想回家。

当我从被泪水打湿的梦境里醒来时,又是一个苍白的早晨。猫咪阿克夏蜷缩在我的被窝里,均匀地打着呼噜。窗外斜飞的雨丝迷蒙了玻璃,南方小城的风有如欲望一般湿润黏稠,拍打着宽大的法国梧桐叶片。

我翻个身,再度入睡,纷乱的梦境在记忆里消失无痕,仿佛一张被格式化的磁碟般空白。

其实,我只是刻意地遗忘。

刀手

上午,11:30。

“笃,笃,笃……”

“喂,雪姣,有人敲门。”阿克夏把它的爪子搭在我的脸上。

“知道了。”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做我的美梦。

“笃,笃,笃……”

阿克夏钻出被窝,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扒拉了几下昨夜的猫粮,很没有胃口地趴在我的枕头边上:“有——人——敲——门——夏——雪——姣——”

“我他妈的知道了!”我跳起身,掀开被子,不小心踢翻了三天前就堆在那里的半箱子泡面,稀里哗啦地淌了一地,本来就不大的屋子看起来更加狭小了。

“笃,笃,笃……”

我胡乱抓了件衣服披上,踩着满地的纸片垃圾脏衣服走到门前。从门镜看出去,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白净的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副我不开门他就接着敲下去的架势。

“找谁呀?”我没好气地隔门喊。

“我找……”男人突然不说话了,从笔挺的灰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朝着门镜举起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刀手”。

“卖菜刀的在市场,下楼左转!”我大声回答,门也不开,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上抓下两袋牛奶和一盒猫粮。

阿克夏跑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很认真地盯着我,完全无视于牛奶和猫粮的诱惑。就一只猫而言,那表情相当严肃。

“找刀手的?”阿克夏问。

“下午搬家。”我小声回答。

它不满地呼噜两声,从我手里把猫粮叼了过去。猫不喜欢离开自己的领地,我们这样漂泊,每次阿克夏还没有充分享受附近它奋力战斗所赢得的母猫们,就不得不离开了。

“哪个耗子养的混账把我们的住址泄露出去了?”它一边大嚼牛奶泡的猫粮,一般抱怨。我嘬着牛奶,开始把衣服扔进手提箱。

“笃,笃,笃……”

我扫了一眼门镜,这个男人相当固执,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哗啦一声,我拉开门,叉着腰站在男人面前:“你脑袋有毛病啊?”

男人愣住了,也许像他这样戴眼镜穿西装,裤子上还满是粉笔灰的教师绝少被人这样对待;又可能是因为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有冷酷眼神的男人,玩世不恭的脑袋上还缠着电线,结果却看到一个邋遢不堪的年轻女人,鼻梁一侧沾着隔夜的眼屎,气势汹汹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找……刀手。”他小声说。

对面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那个退休的老太太饶有兴趣地看着中年人,眼睛转了又转。

“刀你个头啊!要想自杀卖菜刀到楼下市场去,老娘这里没菜刀卖,送你根绳子吊起来要不要?哪个精神病院没关门把你给放出来了?跑到人家家里买菜刀,你脑袋叫驴踢了咋地?快滚,老娘看你闹心!”

咣当!我狠狠地摔上门,把屋子里东西撂得叮当响,眼角余光扫到窗外那个男人离开的身影,他看起来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

“追踪到他的手机没有?”我向阿克夏做了个手势。

“13330573885。”阿克夏甩甩尾巴,“程梁,男,48岁,G大学化学系教授,家庭住址对应IP已经记录。”

我把干净的衣服塞进提箱,脏衣服装进大塑料袋,扔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拆开机箱,抽出硬盘揣进口袋,给房东留了一个简短的字条说我搬家了。当阿克夏不情愿地跳进猫笼的时候,我预先打电话叫来的出租车已经等在了楼下。

一个手提箱,一个猫笼,一只猫和一块硬盘,这就是我从这个住了四个月的“窝”里带走的一切,剩下的东西全都留给了那个很少见面的房东,他或许可以从这些东西里知道我是谁,但是却没法追踪我的脚步。因为我将去另外一个地方,开始另外一段生活。

总是这样,我的人生被一次次搬家割裂成一段一段,有些时候,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日子在这些破碎的回忆里慢慢腐烂的声音,我的生活颓废邋遢,肮脏不堪。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安宁幸福我全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男人。

男人不会陪伴我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养了一只唠叨的猫,勉强算作我“刀手”生涯中的伴侣。

但是母猫对它的诱惑力总是更大一些。

深渊

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个安身的小房间。证件用的是第四套方案:一个工作很烂,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考取研究生文凭的年轻女人。年龄和模样都无懈可击。

安顿下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搬回了一台设置齐全的电脑,联上了网络。房东不住在这里,但是他的儿子离开前很热心地帮我把电脑搬进房间装好,眼睛时刻不离开我的低胸上衣。

房东骄傲地说他儿子是个好学生,再读九年级,肯定能考上好的高中。

我瞄了一眼男孩颌下的茸茸胡须,心想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联上了“深渊”。

网络有很多层面,一般的人都只喜欢在表层游走,享受那些电波刺激大脑带来的虚像或者信息。很久以前有些人喜欢打开那些对他们关闭的门,于是被称为黑客。后来人脑——网络链接建立起来,有些人发现某些地方没有门,却从来无人涉足。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堆积着古老的数据,消失已久的记录,甚至本以为已经被删除的秘密。

我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深渊”。

很多人乐于做政府雇用的“潜手”,凭着自己微末的技巧,从古老的深渊里挖掘数据,转手变成钱,运气好了,还能发一笔财。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于做潜手,有些人喜欢用更加边缘的形式挣钱,或者干脆从政府的口袋里抢钱,我们把自己叫做“刀手”。

我连线的时候,阿克夏一直陪伴着我。猫不能连线,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傻子。二十年前有人说人类登不上火星,十年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人脑和网络无法连线,五年前有人说猫狗不会说话。

事实证明,他们都是白痴。

虽然在表象层面如鱼得水,但是一旦潜入深渊,阿克夏就乖巧地停下脚步,它不喜欢那片巨大渺远的数据空间,只是在深渊之外逡巡,为我提防着政府的探查程序。

很多人不知道如何找到“刀手”的深渊,他们盯着那些空置的服务器,挂机的电脑,却不知道有一种深渊正在和他们擦身而过。

“刀手”们利用的是正在运转的服务器,尤其是那些庞大的网络游戏数据库,以见缝插针的手法,建立自己的动态空间。

我穿过《群星世界》的游戏数据,在一团迷雾般的运算中找到了一扇伪装巧妙的门。清晰得仿佛刻在记忆里的密码如流水般淌出,幻景中的那扇门应手而开。

我从来不把必要的程序放在硬盘上,一个聪明的刀手所使用的程序都在网络隐秘的深处,作为自己头脑最灵巧也最强大的外延,蛛网般放射向四面八方。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刀手被别人掌握了数据库里的资料,他也就被别人捏在了掌心里。说老实话,那个男人举起写有“刀手”字样的纸条时候,我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数据库里有被人窥视过的痕迹,有一些很精巧,小心的掩饰,却还是不经意间留下了尾巴。另外一些痕迹还很笨拙,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来源,无法追踪。我觉得一阵寒冷掠过脊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深渊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没有谁能了解,和你接触的或者窥视着你的人,是一个政府的潜手,还是一个刀手,或者是一个隐藏在浩瀚数据库中的幽灵鬼怪。要知道在潜手和刀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些深渊绝对不能尝试,那里潜伏着巨大而无法理解的存在,凡是前往那里的家伙都被卷进了数据的旋涡,一去不回,留下僵硬的身体,躺在医院的植物人特护病房里。

“你去找那个混账了?”阿克夏的意识游移过来。

“我倒宁愿没找到。”我带着阿克夏在数据中穿梭,把一段段记录卷轴般展开,“你看,这些痕迹是我们走了以后,政府的潜手进出我的数据库留下来的,但是这个留下很笨拙痕迹的家伙,注意到了吗?还是个新手,但是干净利落,能做到这个的,就只有……”

“嘘……”

阿克夏挥动一下爪子,从线上断开了。我也发出了离线的指令,仿佛从温暖的水池中硬生生将自己拔出来一般,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网络,回到冰冷刺骨的现实中。虽然难受,但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网络中讨论。

“你的意思是说有‘渊隐’盯上了我们?”阿克夏烦躁地在木头地板上磨着爪子,“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我们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得接了生意才知道。”我从头脑中的芯片调出那些数据,“13330573885、程梁。让我们明天和这个大学教授好好谈一下吧。”

父女

破解进入程梁的私人电脑很容易。下午五点,他还没有下班,我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的基本情况:他工作很顺利,妻子两年前早逝,女儿程雯患病,在G市的中心医院疗养。在女儿患病前,她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兴趣,但是女儿住院之后,他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各种关于“刀手”的传说和故事,这类网页和数据几乎装满了整个硬盘。

阿克夏拿了几个数据,一头钻进了G市中心医院的数据库里。我们默契地配合着,很快就找到了程雯。

她在单人特护病房,症状是精神分裂。

和别的病房里那些狂躁的疯子不同,从监视器里看过去,程雯显得非常安静。她蜷缩在病床上,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床头的电脑。在病房记录里,我了解到电脑是程梁为女儿配备的,因为如果没有电脑,她就干脆绝食抗议。

门开了,程梁提着饭盒走进病房。一名护士陪在旁边。

“小雯?”程梁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反应,轻手轻脚地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女孩转过头,看了程梁一眼。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相反,那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的嘴唇翕张了两下,似乎要叫“爸爸”,却没有叫出口。

“小雯,吃饭了。”程梁在床边坐下,打开饭盒,却小心地和自己的女儿保持一定的距离。

“谢谢。”女孩从他手上彬彬有礼地接过饭盒,文雅地一点点吃下去,我注意到她使用的是刀叉,而非筷子。

病房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明明是至亲的骨血,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有礼节的疏远。一丝细微的痛苦镜子般映照在父女相似的脸庞上。

女孩吃完饭,程梁收拾了饭盒和刀叉,站起身来:“我走了,小雯。”

“嗯,再见。”女孩回答。

自始至终,她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叹了一口气,从医院的监视系统脱离出来,逐步清扫着自己的痕迹,退出网络。头痛这个时候才穿过神经屏蔽袭击我的意识,带来阵阵晕眩和颤抖。我踉跄着走到厨房吞下药片,抓起一杯水灌进嘴里,回头又坐在了电脑前。

“不休息一会儿吗?”阿克夏问我。

“不用。”我盯着屏幕,“剩下的事情用不着‘全联’,只要‘机联’就够了。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的关键,是让这个大学教授相信我们。”

“书读得太多的人都很好骗。”阿克夏打了个哈欠,在我的腿上盘成一个热乎乎的大毛球。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对手机的追踪显示:程梁到家了。

我遥控启动了他的电脑,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在找我吗?”

我猜他一定被吓得半死,因为从电脑的麦克风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摔碎了一些东西。

我补充:“我是‘刀手’,你在找我,是吗?说话,我听得到。”

他发出一些类似于被掐住脖子的鹅那样古怪的声音,我把他电脑的音箱切换到语音合成,开始飞快地打字,在那边,发出来的是一种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恶心声音,足以让人对“刀手”又厌恶又畏惧。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说,“你想要我做什么?你付出多少报酬?还有谁知道你在找一个‘刀手’?”

他喘了一阵子,缓过劲来了:“我要……我要你找一个人。”

我笑了:“找谁?”

“我……我要你找我的女儿。”这个大学教授忽然间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要你找我的女儿,我被‘上传’的女儿。”

“你的女儿没有被上传,她现在正在你们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治疗。”我冷笑起来。

透过摄像头,我看到他连连后退,仿佛我能够穿过网络咬他一口似的。“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女儿!”程梁吼叫起来,“我知道她不是!”他痉挛的双手揉搓着衣角,“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被上传了,鬼才知道她身体里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要你找小雯回来,多少钱也无所谓,我要你找她回来!”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它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先说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传’的女儿,所以我不会先要你的钱,等到我有了线索,自然会联系你,你不要再去找别的‘刀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了吗?”

他连连点头,看他那种绝望的样子,显然是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上传这种严重违法的行为,除了找“刀手”,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缓缓地说,“把你女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电脑的那一边,程梁抱着头絮絮地说;电脑的这一边,我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听。

据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学教授说,他的女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虚拟现实游戏,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求也求过,就是没有用。终于有一天,她上传了自己,只给父亲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

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

爸爸,妈妈,对不起,再见。

其实程雯的故事和每一个上传自己的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一个独生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每天都听话地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学校和家两个支点撑起一个精致的笼子,孩子在里面,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网络。

我明白那种感觉,打开网络,信息像洪水一样冲击你,告诉你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退出网络,你发现洪水离去,你仍然在笼子里,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个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想拥抱这片崭新的天地,可是你发现现实、自己的身体、家人的爱,都沉甸甸地坠着你,仿佛囚牢里的锁链。

在一个秘密的上传站点,有一句话用红色粗体写在首页上: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这句话在网迷中广泛流传,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笼子里挣扎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们其实都很迷惘。很多人觉得:得到新世界的代价是失去旧世界的一切,谁会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传自己的人,抛弃过去的理由其实都很简单。

是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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