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哪一路厨子,师傅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棵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坯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5寸长的尖刀。为了坯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傅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暗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老头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他乐了,棱角分明的脸,如茶褐色的鸡皮般,密密层层地裂开。
他没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秆,一头被削成三角形,一头是叉形,放入鸭腹内后,向上撑住鸭脯的三叉骨。我将目光挪向远处,这间十平米的鸭房,尽里面有个小单间。我面前是个半张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铁皮包好的木头案子,底下安了俩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从单间里提出一只刚烤得的鸭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刺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澈平滑。
老头叼住烟嘴,将光亮香脆的鸭肉拈起,码出四周环绕、中间收口的葵花形入盘。
“走菜。”他把烟一弹,擦刀,耳边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走?”
“爷们儿,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块豆包布,在手上来回揉擦。
“我就是想学开鸭之后,片肉之前这点东西。单间儿里到底什么样,您得让我开开眼。”
“想开眼是吧,刀就搁在那儿,有多大能耐,使出来。”
他朝案头上剩的那半只鸭子一瞥,我也不再废话。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内行不用多看,头一下便猜出你几分内力。我侧身下刀,切出5厘米长,两毫米厚的柳叶条,连皮带肉,一段段细匀工整,薄而不碎。我没学过摆盘,只将切好的鸭肉朝刀背上一搓,腾到一个7寸碟上。
“可以,至少鸭皮不皱不缩。只是这么切,看的就是摆盘。”他把烟捏在手上,认起真来,“你跟谁学的?”
“雕虫小技。”
“杨越钧想干什么?”他仔细盯着我,好像师傅正躲在我身后,“那俩草包滚蛋以后,我讲过,事不过三,他还敢把你发过来。”
我这才想起邢丽浙交代过的话,回头看后院并无一人,便跟老头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转身又走回单间,却没有让我跟进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来一棵烟,“嫌钱烫手,就买一条红梅,下次再空着手来,学他妈屁。”
谢天谢地,邢丽浙看人比点钱还准。
第二天,两个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张桌子旁,坐好。
“你请我来道林吃饭,不怕被人撞见?谁不知道,这两家店在抢指标。”
葛清用左手解开两颗梅花扣,右手在尖脑袋顶,来回胡噜着短碎斑斑的一层灰发。他说,打从“四人帮”倒台,就再没进过这家馆子。我跟着点头说,别看长这么大,能坐进道林里吃饭,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然了,还要看这顿饭和谁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对着面,耳听心受,才算是福运不浅。
老头并不搭话,只管纵目四望。顶楼的飞檐斗拱下,是绘着五福献寿的横梁来做吊顶天花。堂内林立一片漆红大柱,墙面贴了米色的直纹壁纸,底部则用柚木的饰面板包好。配上苏绣竹帘、明式宫灯和嵌着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风,极压得住阵脚。
“说什么福运不福运的,到这种金镶玉裹的地界儿,人模狗样往我面前一坐,话也跟着漂亮起来了。别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贵,你也是用嘴吃饭,不是屁股。”
“千好万好,不如万唐居的鸭房好,行了吧。咱们,点菜?”
我拿起一张三叠小册的菜谱,绿底白边,浮印着描金的梅竹与纱灯,青红相映。里页用蝇头小楷手写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个个出落得婉丽飘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仅盖着印章,侧栏还用宣纸贴上今日宴会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贺年片一样。”
“来道林点菜还用这玩意儿?”他掸了掸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着膀大腰圆,坐下来却像个娘们儿。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带你粗长些见识还是应该的。”
我眨巴着眼,不作声响,只等看老头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个女领班打个招呼,对方闲悠悠地走过来,取笔拿纸夹,候在一边。
“丫头,我是宁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天专程带刚入行的小子来这儿,学习学习。”
我猜不出事态轻重,仍举着菜单,看了又看。勤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合趋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儿也绝不一样。比如同是鲁菜馆,又都做葱烧海参,但吃同和居的,跟去丰泽园的,不会是一拨人。换句话讲,客人来你店里是吃这儿的师傅,所以厨子之间没有互相串的。
女领班仍摆出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子,我感觉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是国营大店,坑您又不给涨工资。北京饭店里倒有的是仙桃,进得去么你?”
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陈,调味繁复,容易试出功夫深浅。
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
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热菜还用点么?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保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么?”
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么?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傅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傅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保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1厘米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酱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却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保?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稠,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
“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保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保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宫保,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保。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权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棵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待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你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你把宫廷烤鸭保全。”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什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
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