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钥匙开门,在玄关处换了拖鞋,正要去卧室,素芬从客厅走出来,低声道:“湖南的舅舅来了,在客厅等你两个多小时了,还有他们文学院的院长。我给你打手机,老是关机,怎么回事?”
“我刚才跟一位作者谈本期杂志的一篇文章,怕被打扰,就关机了。谈完事,忘记开机了。他们来干什么?”
“找你的,还不是稿子的事情?好好跟他们谈谈吧。”
我随着素芬走进客厅,烟、酒、水果、土特产,堆了一地。
两位客人都从沙发里站起身,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是王素芬的舅舅。还是我与素芬结婚的时候,去她老家“回门”,见过这位舅舅一面。去年为评职称,舅舅从湖南寄来一篇稿子,我精心修改后,在自己杂志上发表了,他几次打电话表示感谢。
我握住舅舅的手问好,舅舅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冠军,上次多亏了你给我发表了那篇文章,这不,我的教授职称今年就解决了,明年退休,我就可以享受教授的退休待遇,即便死了,我也瞑目了。你知道,我教了一辈子书,副教授的帽子戴了十五年啊,我要好好谢谢你哟。”
他的这些话,以前在电话里对我说过多遍,看来舅舅是个实诚人。我说:“您太客气了,我们这种关系不用说这些话。”
舅舅拉过我,对另一位客人说:“来,冠军,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岳麓大学文学院的新任院长江洪涛先生,他是专程来拜访你的。”
江洪涛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国字脸,五官端正,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湖南腔,声音洪亮,目光灼灼,有湘人轩昂的气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江洪涛此次来京,主要意图就是想在《中国文学批评》上发表文章。他拿来三篇文章,当然其中有他自己的一篇。他说,作者都是岳麓大学文学院的学科带头人,水平不算差,但是他们几个人都从来没有在全国一类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今年他们文学院要申报硕士点,教育部对学术水平都有明确要求,规定学科带头人必须在这类核心期刊上有一定数量的论文出现,所以,他们通过王素芬的舅舅牵线搭桥,来拜访作为杂志社编辑部主任的我,看看能否在年内把这三篇论文发表出来。
当然,江洪涛直接提出了交给杂志社版面费的问题。看来他是明白规矩的。
我坦诚地说:“江院长快人快语,主动提出版面费的事情,我很感谢你的支持。但是,说句实话,即便是给杂志社版面费,稿子也已经排到年底了。另外,我们还要看稿件的质量,安排专家审稿,如果质量达不到要求,拿再多的钱也是爱莫能助的。”
江洪涛说:“那是当然。我知道,全国各地的大学都在争上硕士点、博士点,数以万计的大学教师评定职称、申请住房,都需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而全国权威性的学术刊物就那么几家,要发文章真的困难重重。所以,乔先生,我就恳求你向我们岳麓大学适当倾斜一下,照顾一下,我们是新组建的大学,文学院的学科建设需要你的大力支持啊。”
舅舅在一旁帮腔说:“是啊,冠军,江院长是新任院长,对我很照顾,我退休后江院长准备继续返聘我。你就帮帮他,也算帮我。”
素芬一边续茶,一边解释说:“舅舅你不知道,冠军在杂志社只是个编辑部主任,上边还有主编、副主编,他其实是个干活跑腿的,做不了多大主的。”
听素芬这么说,我心头一热。按道理,她应该替他们说话,因为那是她亲娘舅,可她此时却站在我一边。我接着素芬的话茬说:“舅舅,我真的有难处。”
不料,江洪涛一挥手,朗声道:“我阅读了近两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发现有一多半的稿件是乔先生做责任编辑的。我还发现,两年来,乔先生主持了贵杂志最主要的两个栏目,很有影响。乔先生是贵杂志最重要的编辑力量,其实是这个杂志真正的核心人物。”
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动。是的,江洪涛分析得没错。
这两年,我对这本杂志可以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许多热点文章,那些对学界有重要影响的稿件几乎都是我亲自组来的,我主持的两个栏目“当代文坛”和“新世纪文学理论探索”,转载率名列全国同类期刊的前列,已经成为该杂志的品牌栏目。一些年轻作者的新锐之作,一些引起学界争鸣和反响的快意文章,都是我慧眼识珠,在大量的自由来稿中挑拣出来的。近两年这本杂志在学界的地位逐步上升,当然与我付出的辛劳密不可分。我应该对稿件有终审权。但是,终审权始终控制在主编吴大白手里,而且近段时期吴大白几次对我审阅的稿件予以否决,其实是在加强他手中的权力,还有一个副主编刘永福……
“乔先生,我们并不让你为难,我先把稿件放在你这里,至于能不能上,咱们再说,好么?其实,乔先生,我们真的很难,上边看重在核心期刊发文章,我们地方院校要升级达标,争取资金支持,提高知名度,都要靠这些硬指标,没办法的。”江洪涛看着我,一脸的无奈和诚恳。
身为学术期刊的编辑,我岂能不知道现在学界情况?人生活在现实中,谁能免俗?
于是我说:“好吧。我会尽早看稿件,尽最大努力给你们安排。这么远跑北京来,很辛苦的,舅舅快六十岁的人了,受旅途颠簸之苦,我心里过意不去。请放心,我会尽力的。”
江洪涛听了这番话,显然很激动,又是一挥手,很果敢,很有魅力:“乔先生一席话,我们心里敞亮多了,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你舅舅的事情我会照顾的,放心。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宾馆了。”
说完,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身边的茶几上,笑笑说:“本来想请你们出去一起吃个饭,后来听说京城人的时间特别金贵,一般不接受宴请。所以我们也不勉强了。留下这点钱,算是请你们吃饭了。别嫌少,别见笑。如果那三篇文章可以上,就请直接通知我,我会让会计把版面费汇到杂志社的账户上。好,乔先生,乔夫人,今晚打扰了,我们告辞。”
送走两位湖南客人,王素芬抓过茶几上的大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哗”地倒在沙发上,五沓红色的百元钞票出现在面前。
“五万元?这么多!”王素芬数着红红的百元钞票,惊讶地望着我。
我倒是很平静:“还房贷吧。再有十来万,我们的房贷就还清了。我累了,明天要开编辑例会。房间你收拾吧。”
已经是习惯了,不到八点钟,我会准时来到编辑部。
杂志社上午九点钟上班,我打算利用早晨的这段时间,把湖南的稿子读完,以便在编辑例会上把想上这几篇文章的理由说得充分一点。
刚走出楼梯,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低声喊:“乔主任,早啊。”
不用看,我知道是财务室的出纳李幼眉。
我没有停止脚步,应付着答道:“早啊。”
李幼眉笑吟吟道:“乔主任,你来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时离上班时间还早,走道上无其他人,我跟在她的后面,嗅着一路的夏奈尔香水的味道,来到财务室。李幼眉“砰”地关上了门。
我提着公文包站在财务室中间,皱眉问道:“有什么事?”
李幼眉轻盈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向她的办公桌,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双手捧着,笑着递给我说:“送给你的。”
我没有去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为什么要送给我?”
李幼眉解释道:“一个打火机,我从香港专门买给你的。我记得上次你吸烟时,打火机坏了,到处找火都找不到,急得团团转。从那一刻起,我就记住要给你买个好打火机。”
“谢谢,你真有心。”
“那当然。”李幼眉调皮地眨眨眼睛笑着说,“这种打火机是皇冠牌的,据说五年之内都不用更换火芯。”
她的那一笑,神态既天真又妩媚。
我曾在燕莎商城见过这个牌子的打火机,一看标牌,五千多,忒贵,没敢买。还是用两块钱一个的一次性打火机,方便实惠,丢了也不可惜。她打开了包装盒展示给我看,果然是那款打火机。小巧精致,镀金的表面,熠熠生辉,顶端有一个红玛瑙色的皇冠,泛着幽幽的光。我不由得伸手抓过来,手感真好。打开盖子,一声金属的脆响,大拇指轻轻一按那颗突起的皇冠,“哧”地蹿出一个瓦蓝瓦蓝的火苗。我掏出香烟,迅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歪起头,凑在那个蓝色的火苗上,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烟来。
“乔主任,你刚才眯起眼睛吸烟的表情太迷人了,简直帅呆了!爱死你了!”李幼眉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一往情深地说。
我没想到李幼眉会说出这样突兀的话,心里一惊,就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我知道李幼眉一直在暗恋我。
这丫头去年从财经大学毕业分配到杂志社后,就一直明显地表现出对我的好感。她常趁杂志社人少的时候,借故找我闲聊天。有时还为我买烟、买早点之类的,有几次主动约我出去吃饭。
其实这个女孩挺可爱的。不仅是年轻漂亮,还有一份单纯和无畏。如今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对社会生活充满了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并未真切地认识到现实生活深处汹涌的暗潮,也没有真正见识过人心的险恶。这些女孩子大都还没走向心理成熟,多多少少有一点恋父情结,对年长而且成功的男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也有一点征服欲。生长在这个时代,女孩子们倚仗着年轻和美丽,少了一些道德约束,多了一些投机,甚至膨胀起些许的野心。
出于防备和理性,我绝对不会接受她的主动示好。何况我一贯反对办公室爱情,感情和工作掺合在一起,两者都会受到伤害。
还有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我知道李幼眉是吴大白招进来的,有些风言风语说这丫头跟吴大白关系暧昧。如果真是这样,再跟她凑近乎,不是找死啊!
所以我总是对李幼眉不冷不热。有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把她送给我的香烟退还给她,让她很下不来台。一些老编辑夸我不受诱惑,为人正派,是个君子。年轻编辑则私下认为我聪明会办事,成熟有定力。而李幼眉呢,天性要强的一个女孩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好长时间没有同我说话。碰到面,总是眼神忧郁地望着我,然后掉头而去。
自然,我无意得罪她,毕竟在同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个人剑拔弩张,也不是个事。再说得罪她其实也得罪了吴大白,那又何苦呢?我后来借故主动跟她说话,努力恢复正常的同事关系。偶尔也同她开个玩笑,闲扯一点天气之类的闲篇,这样,隔膜才渐渐消失了。
这次,李幼眉主动给我买东西,我就决定收下。做人要懂得识抬举。便说:“谢谢你李幼眉。打火机我收下,不过我要付款。”
“乔冠军,你太瞧不起人了吧!一个破打火机都不敢要,算什么男人?”她显然很生气,鼓着眼睛说。
“我知道这个打火机要顶你几个月的工资。我一个大男人凭什么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
“我愿意。你要是不要,就把它扔了。”
“那我怎么回报你?”
“晚上请我吃饭吧。”
“吃饭恐怕不行,我得看稿子,抽时间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吧。”
“胆小鬼!随你便吧,只要你收下就行。”
“你什么时候去香港了?”
“就在上周末。”
“跟吴主编一起去的?”
我本来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李幼眉顿时语塞,表情也有点不自然。小姑娘毕竟年轻,脸皮不够厚,心机不够深。我看到她那样,不觉来了兴趣,若无其事地问道:“就你们两个?”
李幼眉更窘,说话都不流畅了:“乔主任,你听我说……香港大学的《二十一世纪》杂志社与我们社谈了一个合作项目,有一些财务上的往来,吴大白……不,吴主编要我去那里处理一些款项的进出,所以……我就去了。”
我忽然有些恼火。原来这女孩子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她是想同时驾驭两个男人,一个给她物质生活,一个给她感情生活。凭什么?仅仅依靠长得好看,皮囊不错,就想玩弄男人,控制整个杂志社?
我凝眸盯视着她说:“既然你跟了吴主编……何必又给我买东西?”
“我喜欢给你买东西,又不碍别人什么事!”她似乎知道了我的意思,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解释,急得脸色直泛白。
“哦,我明白了。”我微笑着对她点点头。
“你听我说……”眼里已经噙满了泪。
我怕事端扩大,不再听她解释,把那个打火机重新装在礼品盒里,无声地放在她的桌上,什么也没说,立刻走出财务室,“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把满眼泪水的李幼眉关在屋里。
回到办公室,我集中精力去读那几篇湖南送来的稿子。凭几年的编辑经验,我觉得这三篇稿子的质量是上乘的,都是精心撰写、有自家研究所得之作。我对在编辑例会上推荐它们更加有了底气。此时,副主编刘永福推门进来了。
刘永福也是个人物。他原来是个复转军人,在部队干过文书,据说写过一些通讯报道和报告文学,也发表过几篇小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算是军中才子了。虽然只有大专学历,但凭着自己的韧劲和钻研精神,原来在杂志社仅仅是一个统计员的他,不出几年就成了一名称职的编辑,十几年来,一直在编辑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干,在社里社外赢得了很好的口碑。这一点,连吴大白也自知不如。
一向以沉稳持重、不苟言笑著称的刘永福,今天却坐在我对面气哼哼地说:“冠军,老吴太不像话了!他想一手遮天,没门!”
“老刘,怎么回事?”我知道出了不小的事情,不然他不会如此激动。
“前一段时间,西北历史文化学院院长找到我,要我社同他们联合举办一个学术研讨会,那边出十万元赞助费,会议的所有工作都不用我们操心,只是会后要在我们杂志上发一个会议综述,加上院长和副院长各一篇论文,这种事情以前我们经常搞,我跟老吴商量了,他硬是不同意。”刘永福是个黑脸膛,长着一些疙瘩。一着急,那些疙瘩就变红,发亮。
“理由呢?”我盯着那些红疙瘩问。
“无非是说人家的稿子不过关,会议议题不够新锐,邀请的专家不够级别。我看这都是托辞。”
刘的愤愤不平,让我感觉很陌生。很可能发生了什么。我把身子探过去,悄声问:“到底是因为什么?”
刘永福点了一支烟,眯起眼睛道:“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他要与北京文化大学中文系主任范质彬合作一个项目,姓范的组织人马操刀,吴大白只是挂名。”
啪嗒,我心里一声响。这与唐宛若提供给我的信息是一回事。但我不动声色地打哈哈:“这不是学界通常搞的一些名堂嘛,无非是变着法子坑国家的银子,搂钱呗,也是情理之中的。大家不都这样搞吗?”
刘永福脸上的红疙瘩益发明亮,眼睛闪出刀锋一般的光。他压低声音说:“这次不同。国家文化基金会也学精了,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谁申请,托托关系,走走门子就成,现在不行了。听说这次有一个二百万元的大项目,叫做‘中国文化传统与二十一世纪的文化战略’,基金会规定,申请要实行招标制,要看先期的学术成果。也就是说,申请这个项目,必须有与这个项目有关的一定数量的学术论文先期发表,要求很明确,大概是不低于十篇一类核心期刊上的论文,而且是近期发表的。”
“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范质彬与老吴合作这个项目,两个人想瓜分这二百万。胃口不小啊。”我望着天花板感叹道。
“对,这是问题的实质。范质彬对这个项目垂涎已久,但是他的能力太差,这几年光顾钻营官场,学术早就荒废了。他就召集了一个写作班子,大部分是他的研究生,他出观点,学生们按他的意图攒稿子,我们的吴大主编被拉上,负责在我们杂志上提供版面。分工明确,利益共沾,你看,冠军,他们做了一个多么合算的买卖啊。”
此时我想到了唐宛若,想起她说的范质彬给吴大白塞钱的事情。那六万元的转账清单还在我的手提包里。
刘永福说的也许是真的。但我又疑惑地问:“要是十篇论文,到年底发完,还不得占用了我们一半的版面啊。那其他优质稿子怎么安排?老吴一向不是这样安排稿子的,照顾关系也应该有个限度。”
“得了,冠军。你以为老吴还是过去的那个老吴吗?他已经变了。我承认,前几年老吴对我们刊物确实是呕心沥血,操碎了心,我们的刊物在全国越来越有知名度,成为响当当的一类核心期刊,与老吴的心血是分不开的。但是,你发现了没有,自从去年他搭上那个李幼眉,就变了。他经常带着她出入豪华饭店,我的一个朋友就在希尔顿几次碰见他与李幼眉出双入对,好不惬意。听说他还带着她出国旅游,大肆购物,上周末他俩又一块飞到了香港,真是明目张胆地乱搞!听说,他外边不只一个女人。”
我想起刚才李幼眉送我打火机的事。看来拒收是完全正确的。好险!
刘永福继续道:“冠军啊,你说说看,吴大白仅仅是一个主编,又不是富商、高官,他哪来的钱这样挥霍,还不是吃我们的刊物,吃作者的血汗吗?我们现在的刊物,上面有一半论文是关系稿,另一半是金钱稿,这样下去,我们的金字招牌不久就会砸在吴大白的手里!”
听着这些话,我心头一紧。别看刘永福平时不声不响,其实他心中明镜一般透亮。早就听说过学术界有条“食物链”,所谓的“核心期刊”是这条食物链上重要的一环。一些强者,像吴大白、范质彬、江洪涛这些人永远站在强势一端,一路通吃,而那些无职无权、人微言轻的教师和学人则是刀俎上的鱼肉。我也暗暗想着自己的命运,在这个知识丛林里,在这个“食物链”上,我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这时,办公室打电话来通知我们开会。
刘永福低声对我道:“冠军,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你成长。你有潜力,出于公心认认真真地编稿子,对我们杂志社的贡献有目共睹。我希望你在这次编辑例会上说几句公道话。让我们一起帮助老吴,让他别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了。不然的话,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的刊物。”
我没吱声,只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