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煦是海博艺校一年前招聘的教师,高级调酒师。近年来,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学校开设了一些新专业,酒吧文化专业是其中之一,与艺术勉强搭边,听起来比较时尚。因还没有建立起有规模的教师队伍,屈指可数的几位专业教师就分散在了不同的办公室。冯煦的办公桌在器乐组,和林素同屋,一个爱说笑话的大龄男青年,长个大脑袋,卷曲的头发留到脖根,一年四季戴棒球帽、穿登山鞋,衣着举止有个性,喜欢毫无理由地给同事发一通网络幽默短信,浑身上下散发出“艺术”的气息,倒是不枉为一名艺校教师。
林素对冯煦的底细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在进艺校前开过一家酒吧,后来不知为什么把酒吧抵给了朋友,自己做了教书匠。每次有人问他为啥老板不做要来教书,他总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朗诵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言下之意,累了,不想玩了,安安心心做份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
冯煦的确过得很潇洒,他白天教酒吧专业课,晚上就去泡酒吧,或者喝咖啡、看电影,一进寒暑假,他就开着他的“指南者”越野吉普,周游世界去了。只是,他好像从来不提婚姻大事,按普通人的看法,不讨老婆怎么做一个幸福的人,可冯煦很幸福,至少看起来很幸福。
冯煦对林素似乎好过对别的同事,也许是年龄相当,有共同语言。有一回下班前,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人,林素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塑料袋,自言自语道,下班啦,买菜去,女儿要吃水果沙拉……
冯煦忽然回头问林素,林老师,你说,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
林素以为他在说笑话,便回答,不是非要结婚,但是没结过婚呢,就结一回试试,不行还可以离嘛。要不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多亏啊!
冯煦就哗啦啦地笑开了,还真看不出来,林老师你挺开放啊!
林素也笑,我?我开放吗?和你开玩笑呢。怎么啦?家里人逼你结婚你不愿意?
冯煦居然轻叹一声,唉!错啦,是我想结婚,可是人家不愿意嫁我啊!
冯煦这个人,嘻嘻哈哈从没正经,之前林素只以为他不愿意受家务俗事管束,所以不结婚,不想他倒还挺传统。也许是遭遇过一场情感挫折,被恋人抛弃了,还没有从失恋中恢复过来。假如真有这样一个女孩,被他如此执着地喜欢着,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娶她,那这个女孩真是错过了一生的幸福呢。林素不禁自问,要是我遇到这样一个痴情的男人,怎么舍得不和他结婚?
这么想着,林素就暗笑起来。张西凯不就是那样一个男人吗?当初追她,就是为了和她结婚,她的确没舍得不结婚。
就是那次聊天后,冯煦和林素的关系就与别人不太一样了。冯煦和人开玩笑、给人发幽默短信、与别人交流都比较客气,对林素却随便,有时候还拿她当笑料,当众开她玩笑。可她分明感觉到,他不是不尊重她,而是视她更为贴心。偶尔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还是会和她聊一些高深的话题,比如爱人移情别恋了,你会如何对待?工作是为了生活,还是生活是为了工作?……这些话题可归类为思想层面的交流,冯煦如此信任林素,愿意与她探讨精神领域的务虚话题,这使林素陡然产生了比较良好的自我感觉,便觉得应该对他提出的问题予以郑重的回答。当然,林素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不会给出太离谱的答案,她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希望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于是,聊天时便总也聊不到深处。林素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不要不知深浅,她只是一个他信赖的、可宣泄内心情感的交流对象,如此而已。
不过说实话,林素还挺愿意担当这个角色。说冯煦把她当姐姐?林素并不乐意。说红颜知己?没到那个份儿上。她既因得到丈夫以外的男人的重视而感到满足,又不需要承担超越朋友关系的不安全感。总之,冯煦这个男人给她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儿不平淡的意味。一如今天,他是全校唯一一个在她遭遇婚变时有所表现的人。
林素眼眶里即将涌出的泪水闪了两下,倒流了回去。他在等她,这世上还有人在等她,并且是一个男人,这让她心头的孤独感减弱了许多。她给冯煦回了短信,只一个字:等。
快到办公室时,林素忽然觉得手里的一大兜妇女用品妨碍了她。过去,她总是把这些大方地带回办公室,从不躲避冯煦以及任何一位异性同事。
然而今天,她变得有些敏感,也许是正在遭遇婚变的女人该当如此,或者是冯煦的短信让她忽然恢复了作为女人的知觉,总之,她就对手里的卫生巾生出了芥蒂,就觉得它们庞大憨厚而不知羞耻的样子实在是煞风景。于是,她拦住迎面走来的两位女生,把大袋子塞到其中一位怀里,说,送给你们了。
两个女孩瞪大眼睛,一脸疑惑不解。林素没作任何解释,径直向办公室走去。
冯煦正跷着二郎腿哼歌玩手机,听到林素进门的脚步声,搁在椅子靠背上的脑袋转过来,眯起眼睛一笑,唇边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林素从未注意过冯煦竟是一个长酒窝的男人,这酒窝让他那张略显粗糙的脸多了一些调皮。他漾着酒窝笑嘻嘻地冲林素说,我不发短信给你,你就准备抛弃我了?
林素被烈日晒得焦裂的嘴唇紧紧一抿,表情立即警觉起来。她听不得“抛弃”这两个字,虽然冯煦是开玩笑,但她还是有些轻微的恼怒,想回敬他一句旗鼓相当的话,却想不起可以说什么。冯煦却追加了一句,不对,我说错了,抛弃是有条件的,不曾拥有,何来抛弃?
不等林素反应,冯煦一跃从椅子里站起来,请你吃饭,我朋友开了一家海鲜餐馆,去捧捧场。
林素怔了怔,还有别人吗?办公室成员偶尔有聚餐活动,但一般都在学期结束时搞,冯煦的邀请让林素感到突兀。
冯煦摇头,没别人,就你一个,算你可怜我,为我牺牲一个晚上,成不成?
林素咧开抿紧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想拒绝,冯煦却抢在前面说,不要说没时间,我知道你有,走吧。
林素站在教学楼底层走廊门口,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和轮胎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向着教学楼方向飞来,嘎一声停在了林素面前。驾驶座上的棒球帽冲林素一甩:上车!
适才还在犹豫不决的女人,此刻却不假思索地绕到副驾驶一侧,开门上了这辆叫“指南者”的越野吉普。
吉普向着郊外驶去,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疏朗静寂。林素一路沉默,她不打算询问究竟要去哪里,也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去想身侧的男人如何会雪中送炭似的出现在正孤独到恐慌的她身边。
开始出现海堤,长江入海口的泥沙使海水变成深黄色,太阳正在下沉,红彤彤的火球落到防护林后面,如同一颗过分硕大的果实,悬挂在杂乱的枝条上,颤颤巍巍的,显得不堪重负。林素的心头,便生出了一种危险的满足感,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居家过日子的贤妻良母,虽然她还未曾真的离婚。现在的她,岂不等同于一个单身女人?她又何必坚持着一个贤妻良母的操守?此刻,她坐在一辆撒野般飞驰着的草绿色越野吉普里,一个留长发、戴棒球帽、胡子拉碴的胖大男人劫持了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就被带进了一个单身女人的境地。
冯煦说了一句话,风大。林素没听清,于是他拔亮嗓音大声重复,怎么不说话?
林素也大声回答,不知道说什么。
冯煦喊道,我来讲个笑话,你听好了。他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路,用喊叫的声音说起了笑话,长颈鹿嫁给了英俊的猴子,一年后,长颈鹿提出离婚,理由是,我再也不要过这种上蹿下跳的日子了!猴子大怒说,离就离!我早就跟你过够了!亲个嘴还得爬树!
冯煦手握方向盘,自顾自哈哈大笑,笑声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离婚”笑话让林素心头轻轻一抽,随即绷着脸说,好笑吗?
吉普的轰鸣淹没了说话声,冯煦没听见。车一拐弯,开进了一个简陋的小港口,长长的栈桥通向海中的一幢吊脚屋。冯煦停车,指着吊脚屋对林素说,到了,就在那里。
林素很严肃地看着冯煦,突兀地问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婚?
冯煦放下粗壮的手臂,咧了咧嘴,浅浅的酒窝轻旋而出,你要离婚?我不知道啊!
林素看到他脸上略有尴尬,断定他知道,便追问,说吧,你怎么知道的?
冯煦哈哈一笑:可能是你自己告诉过我又忘了,不是吗?那就是别人告诉我的,总之,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说完,他一跃跳下车,独自走上了栈桥。
林素紧随其后,眯起眼睛看远处,吊脚屋孤零零地立在浩瀚的海水中,男人正向黄色的大海深处移动。一阵风吹过,栈桥摇晃起来,林素觉得眩晕,便扶住栏杆,伸手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她知道,眼皮是双的,她还在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