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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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香解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取碗舀饭时,已经仰头刨完第二碗饭的孙榔头突然尖叫一声蹲下身子,一边捂住疼痛的腿弯一边瞪眼怒视从后面踢他一脚的王铁汉。蹴在灶房门口吃饭的金宝和牛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把头转向孙榔头和王铁汉这边。
王铁汉当着众人面呵斥孙榔头说,水香忙活半天给咱擀面做饭,她还没舀第一碗饭哩,你两碗饭就下了肚。你也该长点眼色,别跟水香抢勺把行不行?说着都笑着为水香让开路。孙榔头很难为情地说这烩面片好吃,我只顾自己吃哩,还真没在意。对不起啊水香!
水香说这年头谁还为吃饭吵架?大家都是下苦人,饭要吃饱,吃前吃后有啥大不了的!孙榔头不大服气地对王铁汉说,就是么,你看水香多通情达理,她是我们的菩萨。孙榔头虽然这么说,可还是站在那里谦让水香说,你先舀饭,你饭不吃饱,我们这些男子汉心里过意不去。
水香撇一下嘴说,吃饭还讲男子汉干吗!你今天干了重活太累,就多吃几碗。孙榔头扬手比画说你不舀,我肚子再饿也不吃了。水香只好上前盛上一碗。王铁汉背过孙榔头哼了一声,笑着对金宝和牛斗说,孙榔头还算会说人话。大伙记住,往后水香就是这里的女老板,咱们得让她管着。众人随声附和地说这样好,接着连说带笑地高喊着女老板——女老板——声音传到灶房上面的大桥外。
其实水香这个所谓的“女老板”只是一个临时被请来做饭的厨师。她不是街上酒店餐馆的厨师,而是做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的厨师。灶房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灶房,而是临时搭建在这座城市立交桥下的木棚。立交桥下这块可以遮阳避雨的空地本是乡下民工聚集找活干的地方,空地另一边是流淌的护城河。每个白天,城里有货物搬运之类的粗重活计,主人东家来这里找零工,双方谈妥价码就起身离开,干完一宗活计再来这里等新活干。于是这里一年到头人来人往,互相见面都很熟悉。来桥下找活的大多是城郊不远处的人,来去不是骑摩托就是骑自行车,回家吃饭很方便。只有少数离家过远的乡下人,比如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他们吃饭回不了家,去街上饭店吃又嫌贵,吃不饱也不划算,自然希望能像在家一样做饭吃。所以他们便凑合着用捡来的木板挨桥墩搭了两间木棚,一间当卧室,一间当灶房。灶房是有了,可谁来做饭成了问题。正式请一位厨师当然不敢想,连雇个勉强会做饭的人也谈不上,几人只好合计着轮流做饭,谁干活回来早谁在锅边忙活。而这也不行,出门人谁都想多干活挣钱,活干多了累得要死不活,回来只想赶紧吃饭下肚,哪有力气干别的。这样一个月下来,个个怨气冲天,都嫌自己回来吃不上停当饭。
水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那是一个响晴的夏日午后,按往常早已过了午饭时辰。当天第一个回来的人是金宝,这人老实憨厚过头,干活卖力,不料在为一家主人往九楼搬家具时闪了腰,回来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不久其他人回来,发现灶房里冰锅冷灶,而金宝还在睡觉。饥肠辘辘的牛斗性子直,不问青红皂白从木棚揪出金宝一顿臭骂,说你狗日的懒得出奇,只想让别人做饭给你吃,你不愿给别人做饭吃。你回来这么早,宁愿睡觉也不愿做饭,这是啥道理?金宝惺忪地睁开双眼,盯住凶神恶煞般的牛斗,腰痛得眼泪花流下来。金宝忍痛吼叫道,老子受伤要死的光景,哪做得了饭?牛斗不信当胸给了金宝一拳,金宝倒在地上打滚呻吟,忽然又挣扎扑起,抓起一块石头要砸碎牛斗的头。牛斗弯腰一躲,石块正好砸中灶房锅台上的一摞瓷碗,瓷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刚赶回来的王铁汉和孙榔头见此也生了气,三个人全扑上去要打金宝。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呵斥,你们这些王八胚子闹什么闹,你们进城是干活还是打架来了,打出人命怎么办?三个人听见马上住了手,似乎忘记了自己干什么,目光一齐盯住眼前这个年轻而又洒脱艳丽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水香。
水香走到四个男人面前说,谁过日子都不容易,大家都和和气气不行吗?男人个个憨笑着说,我们吃不上午饭,这一下连碗也没有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水香鄙夷地一皱鼻子,从口袋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拍在灶房门前的台阶上,说别为两个小钱伤害了兄弟情分,这钱买碗够了吧!孙榔头说,你出这钱怕不合适啊。水香爽快地说,我说合适就合适,现在你们没有饭碗,干脆这顿午饭我也管了,我请你们上街吃羊肉泡馍。你们不是没人给做饭吗?等吃完羊肉泡馍,打明起我来给你们做饭就是了。四个男人惊诧得睁圆了眼珠,金宝的腰也不觉得痛了。金宝说你做饭当然好,可我们开不起你的工资。水香说要什么工资,米面油盐由你们分担,我混顿饭吃就行了。四个男人不敢相信似地面面相觑时,水香扯起他们的衣角便朝桥外大街上走。
吃完羊肉泡馍,水香同大家一起走出饭店大门。王铁汉试探性地问水香一句,吃了你的饭,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你今天能请我们吃这顿饭,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水香说这有什么,其实我也是个乡下人,大家记住我叫水香就行了。
水香的神色语调和风度气派,使这些粗糙的男人只有敬重的份,绝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水香第二天果然来到大桥下,如约践行自己的承诺。她带来一只红皮箱,里面装了几身衣服和洗刷用品。两间木棚一间住着男人,一间做灶房,水香只好搬进灶房里间住下来。懂木工的孙榔头从装修人家的下脚料里捡了几块木板,为水香打制了一张简易却结实耐用的床铺。金宝和牛斗合买了一大张彩条布,隔挂在锅灶和水香的床铺之间。王铁汉把上星期为妻子买的一盒润肤化妆品送给水香,水香拒绝了化妆品,说自己几十年来保持天然本色,什么化妆品也用不着。孙榔头和金宝、牛斗一块戏谑王铁汉说,人家水香天生的美人胚子,世上就没有给她化妆的东西,你把你的化妆品还是留给你妻子用吧。的确人们发现,在水香带来的私人物品中,就是没有一件化妆用品。王铁汉觉得不送水香礼物心里下不去,于是买了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放在水香床边。
大桥下的木棚里不通电也不通自来水,照明靠点蜡烛,水是靠水香每天凌晨早起到护城河上段提两桶,一天的吃喝就够用了。水香的光顾使男人们有了家的感觉,天天能吃上可口饭菜,活也干得顺当。干活回来的人,谁都抢先给水香帮忙,饭后临走也不忘问水香需要什么东西,以便顺手捎回。
水香从来不让男人买东西给自己用,至于灶上的伙食也严格按事先的约定办理。水香订了一本小纸簿,把每月每天所购粮食蔬菜之类的价格数量一一标明,月底结算一次。男人们现在认为什么都好,唯一觉得不称心或者觉得不对劲的事情,就是不知像水香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神仙下凡般来到这里。这个问题不好去问水香本人,背过她猜测探询又显得不地道,所以就不管这些了。但水香的大方坦诚使大家对眼前的事实坚信无疑,同时认为一切听从水香的吩咐绝对没错。
只有私下肯观察一些事情的王铁汉发现,水香喜欢花草。水香把王铁汉带回的盆花养护得鲜艳滋润。有时路过水香门口,王铁汉看见水香双眼清亮地盯在那些色彩斑斓的花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