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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临近我百日的那几天,接连着雨雪交加。父母带我去水月庵还愿的事一拖再拖,在我出生的第一百零八天,我生病了。

到第二天上午,我已高烧至昏迷不醒,父母再也顾不了风吹雪,非送我到水月庵走一趟不可。母亲把包裹严实的我搂进她肥大的棉袄里,倾着身子往水月庵赶,父亲撑着一把大黄油布伞落后半步跟上。半个时辰后,水月庵到了,四围一片冷嗖嗖的静,学生们早放寒假回家了,庵堂的正门用一把大铁锁锁住,父母亲带着我直接往庵堂后门去。

倒厅里,少儒老人半掩着门,坐在门口光亮处戴着老花镜给忠友儿补一条青色长裤。见我们一行推门进来,赶忙从拦腰系着的帆布围裙下掏出个烘钵来,起身递给我父亲。忠友儿原本在少儒老人对面呆坐着,见家里来了客人,坐在那里乐嘻嘻的。

母亲走近水月庵就开始默祷,一见少儒老人,便请求地说:“少儒叔,求菩萨罚我吧,不要错怪孩子,是我百日没送她来还愿。”说过,向屋内环然四顾,仿佛庵堂里潜藏着神佛。

少儒老人给我父母各倒了杯茶水,过来把窝住我脸面的包裹掀开一角,欣然赞道:“哦呀!小慧成生得好长得好,眉眼周正,高鼻儿小嘴儿,你们好福气,可要好生养护。”说着,顿了顿,对坐在一旁伸长脖子的忠友说:“过来瞧瞧小妹妹。”忠友儿向我父母看一眼,虽有些怯意,却关不住无比的喜悦与新奇,他长长伸着脖子走过来,看着我,兴奋不已,嗫嚅着嘴,大约想说句赞扬的话儿,终因不会言语,一句也没说出来,憋得脸一派通红。少儒老人用掌背拭了拭我的额头,对我父母说:“菩萨我替慧成来求,你们快去栗寺坳卫生所找郭医生,让他给个处方,小孩子的病他下药准。”

母亲连忙致谢,冲父亲使眼色,让他留下求菩萨的香火钱。父亲没来得及掏出来,少儒老人就将他轻轻向外推,说:“心到神知,你们快去吧,早些治好慧成的病。”

幼儿时期我多半在病中度过,跑了无数次水月庵,说是求菩萨,不如说着急无头绪的父母前去讨办法,少儒老人细看慢察我的病情,给他俩出些土方儿后,仍要求送我去郭医生那诊治,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有一次我的病连县里的医生都摇头了,父母哭着向医生哀求,医生很是无奈,说:“没有哪个医生不救治病人,除非那个医生不是人。”医生的话言干语尽,我的父母抱着我瘫坐在地,无声地流着泪。

少儒老人得知我们去了县医院,也随后赶到。听了医生说的话后,他从我母亲手中抱过我,走到太阳底下,将我紧闭的小眼睛轮开看了又看,回头对我的父母说:“你们快点随我回去,我用个偏方来试试治慧成的病。”

回到水月庵,少儒老人一面忙着按一偏方给我配药,一面安慰我心神涣散的父母。那会是好是歹其实是没底的,只是尽心尽力地医治。等汤药熬好,我的父母亲流着泪将我一直紧闭的小嘴撬开,少儒老人一手拿盛药的小勺,一手抚着我的头,巴心巴肺地唤我“慧成,听话儿,喝下这口药,你就会好起来,”俨然我就是他的亲生孩子。冥冥之中,我居然咽下了一口。这一口药的吞服,让父母和少儒老人掉下泪来,他们相信我能挺过来。接下来几天,他们在水月庵悄悄地替我祈神祷佛,熬药伺候,日夜守护,三天后,我到底是活了过来,睁眼见笑,少儒老人和父母一直为我揪着的心,终可松懈一点。

这样跑来赶去几个春秋,少儒老人和我的父母从没嫌怨叫累,只知心疼被病痛缠身的我。我虽说身体比同龄人弱小许多,知晓的世事并不比他们少,我明白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的家,我还有一个跟家相差无几的去处——水月庵。

少儒老人中等身材,清清瘦瘦的身形,脸庞周正圆满,理着光头,一双弯眉微笼着一对眯眯笑的眼,是位任谁看见都愿意亲近的人。他穿着深蓝对襟盘扣布褂和扎腰青布裤,虽说两肘和膝头多半打着补丁,却衣衫整洁,绝不逊家室齐全的男人。

每次我来了,少儒老人远远地瞧见,迎到庵堂的沁塘岸上,等着。

他从我父亲或我母亲手中牵过我,自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或几粒枣什么的给我,问我些在家的小事桩,我一五一十地回他。这时跛了一条腿的小黑狗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舔着我的衣裤和手。忠友儿也走过来,望着我笑,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许多关不住的热烈,就像分开好久的亲人见着了面,一旦不笑,眼神就硬,就显的凶,那会我就害怕,小心地躲着他,担心他一犯糊涂会掐死我。

四岁以后,我又添了个弟弟,农忙季节一到,父母亲更多的时候是把我托付给少儒老人,只须早晚送接就成。

那时,少儒老人所在的生产队将几口鱼塘交由他看管,看似平常事,其实是一件大事,全队下年年鱼的多少就在于鱼塘的收成。每年初春下鱼苗和下年捞鱼是少儒老人最忙的时候,平常时候他多半背着一杆长漏网沿塘查看,查看鱼塘的水质如何,是否要撒石灰来洁净,鱼儿正长时要忙追肥,鱼儿生病配什么药草等等。有时候少儒老人也带上我,后面跟着忠友儿和跛脚小黑狗,一队人马在山冲里的水塘边慢慢游荡。

鱼塘的事不是天天要做,没什么事时,少儒老人寻些细致活儿来干,给队里锄锄长了杂草的田岸呀,给坡上的豆秧瓜苗搭架什么的。最为难忘的,要数做棉花钵那次,那天我捉了两只兔子。

四月天气,我们走过睡港那条小沙堤岸,拐进小山冲,微风悠悠地吹过来,伴着一阵阵的清香,阳光洁净地照着,露珠儿还在草尖上掉着花朵上晕着。我走在少儒老人前面,不时地回头问他花鸟虫鱼的事儿,他一一回应。走一阵子,他停下来回头叫一声“忠友儿”,隔着我们有半条田埂的忠友儿正低头捡拾路面上的石子,往路两旁的田地里扔,这些石头被农人们踩着,又会扔到路上来,忠友儿再看见,又扔回田地里。听到少儒老人叫他,抬头向我们望一望,又低头寻石子去。小黑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路边的油菜田,也不知它看见什么跟着追了去。少儒老人“小黑小黑”叫两声,小黑很快从油菜田里钻出来,身上还沾了几瓣湿湿的油菜叶儿,摇着尾巴绕过忠友儿跑到我们身边来,在我和少儒老人身上蹭两下,不一会又追山雀的影子去了。

走过山冲的田埂,向层层叠叠的山地里去,这里有许多麦地,中间夹着几处空地,留着做土钵的。我们来到一块撒上细净沙土的地边,少儒老人卸了肩上的扁担,将蓝布夹褂脱下来,挂在地头的那棵叶子可以用来做酱菜的皮树上。那会叶子们正长着,像大大小小的手掌伸展开来,承接并吸收天地间的雨露阳光,等长足了,任人摘它去铺盖酱面,将它所吸取的天地精华一并倾注酱菜中,供人享用。少儒老人穿着白色土布单衫,拿起制钵器往地角深镇一下,制钵器添满了土,然后将土往下压几遍,填紧,回身在一片空地上推下新制成的钵。土钵呈现圆柱形,上方正中有一小坑,棉籽种就是在小坑里生根发芽的。

少儒老人边做钵边跟我讲怎么点籽掩钵,听上去很简单,仿佛我也会,那会我的心思不在这里,麦地边的野草闲花上有蝴蝶蜜蜂飞来飞去,还有鸟儿们惊飞乍叫,引得我四面望野。

站在山腰上,只觉水月庵如此的祥宁,它的四围散居着半依微山的村落,半掩于竹树之中。捷山往北是叶家庳、刘家冲,水月庵的西北方是万家店,小溪流自远处的山林傍万家店村流经过来,一路润泽。山路绵延,洁净无泥,人们行来往去,只是到水月庵就少有东行的,若要东行,也会绕过捷山。整个捷山唯有西南面开垦了近十来亩山地,农时季节,人们才上山收种,平时却少有踏步的。捷山多处生长着丛林灌木,其间散布着旧坟荒冢,这里四季都有山花开放,尤其在春日里,石崖中各色花儿开了,高高地探出一枝来,好像在看山下的光景。最抢眼的要数杜鹃花,一丛丛迎风呼唤,人们不过远远地望一望春色,仍不近前,只有山雀无惧无怕,年年啼说着捷山的美丽。

山下的小黑不紧不慢地吠两声,多半是因高飞的小鸟或惊逃的野物。忠友儿仍旧忙碌着路两边的石子,一颗不剩地捡起来,扔出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少儒老人歇下来,用绕在脖子上的蓝白条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星子,突地念一句:“初夏好时节,慧成,你来下句。”

我乐了,笑说:“师傅又要我对句啊。”

“对一对。”少儒老人眯眯笑望山野村落,兴致自生。

我嗫嚅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句子。

少儒老人启导我:“这时节你看到了些什么,念出你看到的就行。”

抬头是空中飞鸣的小鸟,低头见小黑又仰天轻吠,麦儿点头,高树杂丛摇枝晃叶,都似在说话,灵机一动,竟有了。

“‘初夏好时节’,我对‘万物都在说’。”

少儒老人听了,很是高兴,竖起大拇指来:“我家慧成对得好对得好。给师傅讲讲,万物说什么?”

“万物说我发芽我开花我要长大,长大了和小孩子一起玩。”少儒老人喜眯眯的看着我:“是,是,长大了一起玩。”

少儒老人休息一阵,又接着制钵,我在地头来回逛荡,掐来的狗尾草早被我系成小手链,柔绒绒的戴在腕上,轻痒着。

阳光明媚,和风悠然,物美身轻,那会我全然不信鬼事,白日里没有猫头鹰的泣嚎厉叫,心里无怕,便想四下走动。我告诉少儒老人,要去麦地寻野豌豆。

少儒老人说:“去吧,小心不要弄倒麦棵”。

我应一声,钻进就近的麦地,慢慢地寻向地的另一头。

约莫半个时辰,我寻了一大把野豌豆藤,上面有序地长着一排排小豆夹,忍不住馋,赶紧摘一个剥来吃了,清甜清甜的。只是太阳熏晒着人,周身痒麻麻的,准备回少儒老人那边的树下吊吊荫。我高举着野豌豆藤,乐乐地跳下一条麦沟,一只野兔擦着我的裤腿飞奔而逃,吓得我直拍胸脯。正怅然没能捉住它,却发现前面的麦沟里还有两只小呆兔,一只麻灰色,一只白灰色,正张惶地挤在一起。我撒腿跑过去,它们刷地拉下长耳朵遮住双眼,好像不见我我就会消失似的。它们的样子笑坏了我,生怕它们跑掉,连忙脱下小花布罩褂,一把将它们兜起来。

我一手举着野豌豆藤,一手兜着小兔子,高声欢嚷道:“干爷,我捉了两只兔子。”那会撒满细净沙土的山地已变成钵钵搬到一旁,少儒老人正横着扁担坐在树下,吸着一支自卷的烟卷,笑眯眯地望向我。

来到树荫下,我将野豌豆藤抛在一旁,忙着把衣服摊开来,两只小兔挤在一起,也没敢逃跑,小耳朵不再遮住小红眼,却不愿看我们。稍待一会,它们散了开来,白灰的那只走出布褂,叼着山地边的一片野菜叶子,小嘴儿抿动着。

“干爷,我想养着它们。”我巴盼着少儒老人能同意。

少儒老人灭了嘴里的半只卷烟,摸一把小麻兔说:“好啊,只是兔子不好养。”我伸手扯过一旁的野豌豆藤,挑了个饱豆夹剥开来,将豆米送到少儒老人嘴边。少儒老人呵呵笑,扭不过我,吃了。回头又给小兔子剥了些豆粒,放在它们跟前。可它们只望了一眼,不吃豆子。我一急,抓起那只小灰白兔,往它嘴里塞,小兔子挣扎着,好不容易放进嘴里,可一丢手,豆子又滚了出来,唉!它们太小了。

拨抚着小兔子,我浮想翩翩地说:“干爷,兔子要是不被人捉来吃了,肯定会一直活下去,活很久很久,是吧。”

后半晌,我就守着两只小兔子,云飘雾缈地幻想着。

近午,我和少儒老人回了水月庵,忠友儿已先回了,正坐倚在庵堂门口的石墩上打瞌睡,还长长地流着垂涎。庵堂里的学生还没放学,教室里的老师学生都没什么精神,懒懒的样子。

生产队放工的钟声终于“哐铛哐铛”响过,学生们一下子嬉闹开来,放学了。他们自庵堂奔突出来,惊得小黑欲进又退地乱叫,不过一刻钟四散各自回家了。畈野里远远近近收工的人往回走,至水月庵后门处的凉亭归拢过来。凉亭是六角形,四面有长木杠夹在亭柱中,供往来的人歇坐,另两方空为进出口。亭内正中有一小石桌,桌上长年放着一刺坛茶水,和一只有柄的陶杯,陶杯套在刺坛的水嘴上,这是少儒老人每天上午和下午出工前先安放好的。放工的人在这里多半要歇一脚,喝杯茶水,解解渴吹吹凉,放眼望向绿树掩映的村舍,那会正有袅袅炊烟在村落上空升腾,午饭快熟了,他们安闲地支着农具说笑一阵,才打着招呼相随而去。没多大一会,收工的也散了,学堂的学生老师也都走了。

水月庵前小黑懒懒地伏地眨巴着惺眼,少儒老人一回家先给它吃了半碗剩稀饭,它已食饱好睡。忠友儿被放学钟声敲醒后进屋来,少儒老人洗一只生红薯给他,他晃悠悠来到庵堂大门口,认认真真地啃红薯,一口又一口。

这会儿少儒老人将撒有青菜叶的小木槽摆放在小兔子跟前,两个小家伙见了嫩菜叶,并不贪吃,挑挑拣拣地抿了两嘴,好像不合它们的胃口。少儒老人告诉我喂养小兔子,得用露干水的青菜或草,兔子要是吃了带水的菜或草容易拉肚子,拉肚子就会生病或死掉。说过,他回屋做午餐。

午饭熟了,我跑到庵堂前,喊忠友儿吃饭,忠友儿不慌不忙地跟过来。倒厅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碗月花菜、一盘煎小咸鱼、一碟臭豆腐和一碟辣酱。少儒老人做的饭菜爽口,吃什么都来劲,我搬过小木凳坐在桌旁等着吃饭。

少儒老人将我的小花瓷碗盛了饭,又替我抽出一双筷子,安顿好我。再回身用一只黄色的大搪瓷碗满盛一碗饭,压放些月花菜和几尾小咸鱼送给忠友儿。

忠友儿吃饭很少坐在桌边,总是坐在高高的石条门坎上,脸对着门外的山野,好像我们惹他生气了。吃的时候,扒拉扒拉往嘴里塞,当他张嘴巴嗒巴嗒满口满口嚼时,许多饭粒不停地往下掉,洒在身上脚边,种饭一样。门口不远处的椿树上,一群鸟雀瞄着他不停地跳叫,有耐不住性子的已飞落地面,向他这边停停跳跳过来,忽地啄起掉到稍远处的一颗饭粒,小头小嘴一晃摆就吞了下去。鸟雀们一步步走近他,一只鸟儿迅疾地啄食掉在忠友儿草鞋上的一粒,这下惊动了只顾低头吃饭的忠友儿,抬头看着那只饭粒已到嘴的鸟雀。忠友儿愣怔了一会,忽地将碗里的饭泼出去一些给鸟雀们,旋即冲着惊慌乍飞的鸟雀们嘻嘻笑起来。鸟雀们飞到稍远处看了看,见地上的饭粒又多出不少,一只只又飞落下来,啄一口后抬头看忠友儿一眼。忠友儿不再理会它们,又低头忙着吃起来,往口里仍满满地塞,饭粒儿依旧往下掉。

看到忠友儿洒下这些饭粒,我对少儒老人说:“干爷,以后少给忠友儿盛点,你替他省着米饭,他却浪费呢。”

少儒老人说:“忠友儿打小只吃一碗饭,多盛多吃,少盛少吃,就是吃一口饭他也要洒几粒,由他洒去,洒下的饭粒鸟雀蚂蚁会吃得一点不剩,浪费不了。”

我细细察看,果真这样,而且那些鸟儿都亲近着忠友儿,我告诉少儒老人这一发现。他呵呵笑着说:“他一日三餐给它们散食,哪有不熟悉亲近的。天地间多是周全事儿,人吃漏的鸟儿吃,鸟儿吃不到的,虫儿吃。只要老天照应,年成好,有性命儿的都活得齐全,那就叫好。”

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两个五保人所领的基本口粮根本不够吃,再加上少儒老人时常周济孩子多的弟妹还有遇难过坎的乡邻,更是缺粮,秋冬季节,少儒老人吃的多半是粗菜拌稀饭,省下米粮保证忠友儿早春前后的口粮。到了夏收秋收季节,少儒老人满畈野山地里捡麦穗和稻穗,来填补清浅的饭钵。

午饭后少儒老人和我闲话一会,才收拾碗筷洗净,又将洗碗水送到沁塘倒了,油星子花花绿绿的散开来,小鱼儿们像被哨子吹叫过来,一尾尾钻出水面抢食那星星点点的剩油残羹。少儒老人清汰几遍装洗碗水的砂钵,直到没油星才上岸来,搬把竹椅去凉亭里吊荫,那会没人往来,半躺在竹椅上的他没一会儿就酣声悠然。

忠友儿吃饱后,又去学堂门口的石墩边靠墙睡了。

小黑狗拖着一只跛腿去了不远处的村子,大概中午没吃好,想去寻点意外的收获。

没心没肺的小兔子似乎也倦了,它们不睡,也不动弹,只拿小眼偶尔瞄一瞄。小风儿吹过来,让我困了。

水月庵的西厢房有我的一张小木床,与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的床对墙,是父母早年搬过来备用的,满百后的我逢初一十五便由他们陪我在水月庵住一晚,好让庵堂的灵气冲走我身上的病恙。

我爬到床上,没睡多久,迷迷糊糊中几只小蜜蜂嗡嗡地在屋内绕来绕去,嗡得我似睡非睡,不得安神,索性睁眼寻它们,一只蜜蜂正往墙缝里钻,好不令人高兴,我蹬了被子,拿起一只小玻璃瓶,随手找根小木棍,拧开瓶盖,将瓶口大半堵在墙缝处,用小木棍往里掏,感觉蜜蜂往外涌时,赶紧将瓶口贴上,哈啊!小蜜蜂嗡嗡嗡地逃到瓶里,我拧上瓶盖,就出门去水月庵附近寻些花草儿塞进瓶子里。

凉亭里这会聚了三五人,我走过去,是挑鱼化水的。他们边喝茶水边和少儒老人聊天,一会渔事季节,一会村寨的人事。凉亭一侧长长的柳条儿绿迷迷地飘进亭内,悠来晃去。渔人的小鱼挑放在凉亭边上,里面是密麻麻黑青青的小鱼苗儿,小身子微微地游动着。

有人从我手中扯过装蜜蜂的小瓶子,问:“你是哪家的女儿?不说不给你。”

在凉亭上往来歇息的人我都眼熟,却少与他们说话,这问话让我愣了愣,一旁少儒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回那人说:“水月庵是我家。”

他们呵呵笑,夸我机灵。

这时,刘家冲的刘迟明老师急匆匆地走来了,钟都没敲,就招呼学生们进庵堂。学生们进了庵堂,排排坐好,拿出笔墨纸张,开始午写。刘迟明老师伏在窄小的讲台上不知写什么,神情清肃,不像往日平和,怕是有什么头痛的事儿。老师头痛的事多半是学生调皮,可水月庵的学生都是守规矩的。

从庵堂的窗户向里看,想着过不了两年我也会坐在其中,暗暗地欢欣,脑子里便设想许多未来的情景,想得久了,人就恍惚。那会庵堂在耀亮的午后清静极了,远远地鸡鸣声递过来,像久远而恍淡的梦境,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从那梦境里生发出来的。

到底还是有没趣的时候,便去寻忠友儿。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去了沁塘前的河堤上,后面跟着小黑。河堤两岸绿盈盈的,衬得忠友儿和小黑浮晃晃,像飘游在一湾绿水上。顺着河堤往下走,便可以去我家,我家这会肯定没人,小哥在大队小学上学,大哥去了栗寺中学,小弟被父母带到田畈上,母亲说不能让我跟着他们晒太阳,因为我是女孩子,不能晒得跟黑酱肉似的,最重要的是我有个好去处——水月庵,水月庵里有位好干爷——少儒老人,乐意照看我。

我走进几棵刺槐树遮成的清荫里,树上正垂吊着白花串,熏得人头晕鼻痒。树上的小鸟只要你记起它们来,便会听见它们隔树的欢叫,它们一天到晚多是兴颠颠的,总也乐不够。

凉亭里,挑鱼担的人农耕的人起身带上各自的家伙走了。少儒老人喝了杯茶水,找出几根小竹棍和一捆草绳,去睡港边给几棵起了藤的豆秧搭架。我走过去问他:“干爷,下午还要去捷山吗?”

“你不要去了,就在家里玩。”我已料到少儒老人下午不会带我去捷山。老早就听人讲,捷山的鬼只要天上没太阳或光善的时候,便跑出来作祟,弄不好就将生魂捉去,生魂一捉小命就丢了。但少儒老人不怕,他在捷山脚下还垦辟了几块菜地,早早晚晚去那里摘菜施肥,鬼从不招惹他。贯穿捷山有一条山路,是附近几个大队的人去栗寺坳最近的路。栗寺坳有粮站医务所,还有合作社,合作社有布匹针头线脑、灯油火柴香烟,还有盐酱油等等,是家家隔些时日都要去的地方,但人们多绕过捷山走远路去栗寺坳,除大队交公粮时,大队人马才走这条近道。

少儒老人搭好豆架,去庵堂前搭眼望了望河堤远处的忠友儿,忠友儿已长得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尽管河堤两岸杂树芭茅正猛长,仍能见到他的身形,小黑狗是看不见了,不过它比忠友儿灵光,它自从被少儒老人拣回来后,就从没跑丢过,倒是忠友儿小时候走丢过两回。

下午,少儒老人找出一根(纟要)棍,搬张小竹椅放在庵堂东角的枫树荫下,扯来两捆干草,散开一捆,撒上水,润一阵子,待干草变得软绵,便开始给生产队扭草(纟要)。我依坐在另一捆干草上,拿青菜叶儿逗小兔子。

下课的时候,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聚过来,争着挤着看小兔子,有的还伸手摸小兔一把,我赶紧将小兔子抱起来,不让他们碰。学生们冲我做鬼脸,你推我搡地往我身边挤,都想摸一把小兔子,看小兔的眼神透着热烈与喜欢。少儒老人护着我,对学生们说:“看看就要得,小兔子经不起捏弄。”上课铃终于响了,学生们一边往庵堂跑,一边又不舍地回望小兔子一眼,我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他们,不能像我这般自在。

刘迟明老师从庵堂出来,拿着一叠写有字的稿纸,自个儿寻只小板凳在少儒老人旁边坐下来,说:“少儒叔,栗寺中学又开始斗我哥了。前几年揣了一回,这次再又扭出来,这关怕难得过。”

少儒老人一愣,问:“这是为么事?”

“为么事,也是我哥罗嗦子话多,瞎讲。前些时,放学回家,遇到几个看样板戏的女人,便跟她们打邪,说样板戏里的女人没男人,女人还是少看。你看看,这不是没事找事。一句玩话,上面给他一顶帽子戴上,说是攻击旗手,撤了校长的职务,人抓进革委会还没放出来,也不晓得要怎么样他。我写了份材料,想替我哥说几句话,你看有不有点用。”说罢,将手中的稿纸递给少儒老人。

少儒老人放下(纟要)棍,将稿纸远远地拿着,细瞧起来。

少儒老人看罢说:“这个交上去,起不了多少作用。明天我去革委会一趟,告诉他们鱼塘增肥的季节到了,得找个人来帮我挑大粪,我点名要你哥,看行不行得通。”

刘迟明老师一下子从小凳上伸长了腰身,凑近少儒老人,喜出望外地说:“要得要得,最好让我哥来水月庵和你住一起,回不得村,回村就挨整。”

刘迟明老师的心结一解开,便回教室上课去了。

太阳淡了许多,风儿暖暖地吹过来。少儒老人将打好的草(纟要)成梯形码起来,待草(纟要)全打好后,二十个串成一提儿。少儒老人做事缓慢从容,有着享受的意味,很少给人辛劳感。

杳杳无事,我又开始逗弄小兔子。

“干爷,小兔子想妈妈了,你看它们没了精神。”我举着小白灰兔说。

少儒老人一笑,说:“明天就放它们回捷山。”

放它们回捷山,我有些不舍,可想到为了它们找到妈妈,我少了不舍。

放学了,学生们陆续回家。刘迟明老师临走前又向少儒老人致谢过,才回身往叶庳方向去,他的家在水月庵东北面的刘家冲,处在捷山尾端,离栗寺坳街不远。

忠友儿和小黑回来了,我也该回家了。顺着河堤望去,有个人在河堤上时隐时现,似母亲的身形,我抱着小兔子迎过去。

真的是母亲来了。她手里用青布攒着几枚鸡蛋,笑漾漾地叫我:“慧成,今天乖吗?”我跑过去,让母亲看我怀中的小兔。

少儒老人迎到庵堂前,对母亲说:“慧成乖得很呢。”

母亲牵着我,随少儒老人进了倒厅,她将手中的几枚鸡蛋放在小饭桌上,对少儒老人说:“干爷,劳你了,慧成我接回去,这几枚鸡蛋给你和忠友儿添个汤。”

少儒老人笑着应承,取下饭架上的筲箕,里面有他从河港里捞起炕干的小鱼虾,他抓了一大把,用半张报纸包起来给母亲,母亲客气一番才接了过来。

我不舍地将兔子递给少儒老人,很是担心眼前暗丛丛的捷山不能护佑它们成精成人。

我和母亲要回家了,忠友儿呆呆地望着我随母亲往回走。我一下子难过起来,真想少儒老人能带上忠友儿、小黑和小兔子跟我一起回家,大家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来。可也只是想想,也不知哪来的道理,肯定他们是不能住进我家,也就没有说出来。随母亲回家后,更想他们,可住水月庵时又想家里人,心总在挂念,不知怎样才会安然。

在自己家里,我多半是无趣的。同村的孩子们不喜欢和我玩,小孩子的玩活多在野外,满山满畈地跑,可我跑不快,跑急了就喘,心往口里跳,怪难受的,只好停下来,还得扶着棵树什么的。他们见我掉队,招呼我一声就呼啦啦地跑了。我便难过,如果我和他们一样的好身体,我一定要跑过他们,可是我不敢与他们比,我的任何不好,父母伤心总是多于我,我不能再添他们的忧心。

家里我的两个哥哥很想照顾我,却又不知怎么帮我。每次我生病,他们很是同情。哥哥们是健康的孩子,许多时候放学归来要帮父母做家务活,有点空还要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耍,小弟向来被父母带到田地头,只有我多半吊单在家,于是我便想水月庵,想少儒老人,想忠友儿,想小黑狗,还想那两只耷下耳朵来遮住眼睛的小兔子,不知它们回捷山后找到妈妈没有,是不是长大了许多,是不是开始修炼了。于是,我又吵着要回水月庵。

母亲顺着我,每天清晨送我来水月庵,傍晚收工再前来接我,我的生活虽说恬然,分明又觉得应该添补些什么。不想,水月庵添人进口了,真令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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