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汉在张罗村的地位很特殊。
张罗村常请方圆数十里闻名的说书人刘小手来说书。其中,就说到《隋唐英雄传》,罗士信善使一条大棍,横扫无敌。他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一双飞毛腿,钢筋铁骨,每每陷阵,必杀得敌军落花流水。
张罗村人都爱听这一段,不仅因为英雄气足,而且因为历史上的罗士信与现实中的大罗汉有相似之处。
大罗汉是小罗汉的爷爷。
大罗汉的块头比常人至少要大出两倍,他是不是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没人见过。村人见识过的,是他一个人从东山脚石村的石匠那里,推来了五盘石碾。那宽圆的碾盘底座,那浑厚高大的石碾滚子,任谁一想,心都往下沉,但大罗汉一个人从三十里开外就像赶牲口一样就赶来了。至于他倒腾来的二十多盘小磨,根本不值一提。
大罗汉一顿饭能吃二十斤面糊糊烙出来的煎饼,八印锅做的方瓜粥能喝上一锅。当然,只要吃饱一顿,他也可以三天不吃,五天不问。浑身的力气鼓得青筋暴胀,仿佛扎一针就能窜出一条硬硬的皮鞭,这力气憋在身上,一活动各个关节“喀巴喀巴”作响,外人看了都难受。所以他家院子里常见的是两个大个头的用来压粮打场的碌碡,没事扔着玩。后来扔碌碡扔得没意思了,半夜爬起来,跑到村东大沟叉子里垒石坝,一夜垒出半米高。他用的石头都奇大无比,垒起来后又严丝合缝。为此,后来说书的刘小手曾专门向村人们说起过金字塔。
在大罗汉时代,村里主事的是罗斯福。罗斯福无意中看到村东大沟的石坝,问:“谁垒的?”
有人说:“是大罗汉。”
“他一个人?”
“一个人。”
“一晚上?”
“一晚上。”
罗斯福找到大罗汉,说:“以后你就在村东三条大沟叉子里垒坝吧!”
罗斯福真是知人善任,终于让大罗汉有了用武之地。从此,大罗汉吃上一顿饱饭就三天五天不回来,先从村东最南的那条大沟开始,一段一段砌,一道一道垒。南边的沟,他闸上了六道石坝,中间那条沟,闸上了七道石坝,北面那条沟干脆在沟尾处,闸上了一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形成了一个在周边二十里范围内最大的水库。这些小石坝形成的水潭和大石坝闸住的水库,让张罗村一岭的薄地皆得灌溉之利,岭地的收成提高了三分之一,这也是张罗村比周围村庄富裕的原因之一。
大罗汉力大无比,但他的块头让所有的女人都望而却步。如果著名的媒婆多嘴婶早些年嫁过来,或许大罗汉的婚姻问题并不难解决,但此时张罗村还没人能够担此重任。后来是罗斯福出面,找来了小奶奶。
小奶奶比一般的女人还要小,娃娃脸,小裹脚,待人和善,不多言语。从嫁进张罗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忙着做饭,没白没黑地做,就跟一个做饭机器毫无二致。好在,粮食由大队调拨,管足管饱。不知什么时候得了一点空,小奶奶“咕咚”一声,生下了小罗汉的爹罗永辉。其后再也没有生育。罗永辉结婚没多久,村里过队伍,他跟上队伍走了,第一仗就被子弹打穿了胸膛。小罗汉成了遗腹子。生下遗腹子后,年轻的媳妇改嫁了。
小奶奶把小罗汉当儿子养,一边是一个饭量如牛、力大无比的大力士,一边是一个嗷嗷待哺、娇弱瘦小的小孩啼,小奶奶只能把每天的饭做得更多。小奶奶的生命很顽强,大罗汉逝去之后,小奶奶仍活了很多年,直到把全身都缩到了最小,感觉那状态就跟从司息河湿地里拱土而出慢慢爬行的小蝉蛹一般。
小罗汉没有大罗汉那样大的块头,甚至也没有罗永辉英俊和勇猛的神采,长得瘦弱,身上常冒着一股哧哧的凉气。村里人都说,这是一股蛇气。
这个说法,来源于一个故事。小罗汉那时还很小,跟着垒石坝的爷爷天天在沟叉叉里转悠。在东沟那道十八米高的石坝垒成不久,小罗汉发现自己多了一种功能。石坝下透出的水冲涮成一个泉涡,小罗汉经常到这个泉涡处喝水。突然有一天,他在泉涡处喝水时,身子不觉有些飘动。这种感觉让他很奇怪,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感觉身体飘浮的幅度越来越大。
人有会飞的吗?张罗村人没见过。可小罗汉几乎就要飞起来了。村民虽然对此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但想想也能释然。因为,小罗汉是大罗汉的孙子啊!你只要亲眼见证过大罗汉的传奇,那小罗汉无论怎样,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最后,还是张双儿的爹独眼张揭开了谜底。张双儿的爹是有名的猎手,他伏在大石坝的远处偷偷观察小罗汉的一举一动。直至有一天,人们听到大石坝下轰然一声枪响,很多人跑去了。
独眼张说:“小罗汉再也不会飞了。”
人们从大石坝里拖出来一条奇大奇粗的长虫,蛇头比大碗口还大,两条须子半米多长。
独眼张说:“就是这两条须子让小罗汉飞起来的。”
幸亏独眼张打死了长虫,据说,时间久了,长虫的能量就足以能把小罗汉吸到蛇嘴里去。
小罗汉不会飞了,但自此病病歪歪,再没有飘浮的轻盈,身上时常冒着一股凉气。想起那条大蛇,想起小罗汉身上的凉气,一提到他,远近的女人们都唏嘘不已,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小奶奶去世后,小罗汉成了一个人。他不愿再住在小奶奶的老屋里,而是住进了司息河岸林中的两间小木屋。这两间小木屋建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原是为说书人刘小手在张罗村说书时建造的。现在,刘小手年纪大了,很少再拉场子,关键是他女儿刘小书早已经嫁到张罗村来,鳏居的刘小手已经跟女儿住,成了地地道道的张罗村人。那两间小木屋闲着,小罗汉看中了,就住了进来。
司息河上有一截断桥,大罗汉当年还没建完就去世了。小罗汉当然没有能力把它修起来,村里倒是修起过,但因为张罗村与河西岸的沙杨村,对河西岸树林的主权一直存有争议,常常激起冲突。沙杨村是小村,抵不过张罗村人多势众,一气之下,把桥又给炸断了。因此,多少年司息河上的桥,一直是个半拉子桥。好在,河床东低西高,到了西岸,水就不深了,夏天可以趟水过,冬天薄薄的水面上会结上冰。
小罗汉的体格,干不了什么农活,日常生活所需,基本上是由村里管着。他住到岸林里,并没有安排他任何职责和任务,但他没事,喜欢在河两岸转悠,自觉把司息河两岸的林子看管了起来。
在此之前,岸林并没有人专门看管。那时是走集体,没有一个村民想着去偷杀树木。对岸的沙杨村,意见再大,也只是炸了桥,却从未有过杀树解仇之举。
四杀把上台后,其实早就看上了这片林子,之所以当初没分到户里去,就是想日后派个用场。
不过,要想动这片林子,就绕不过小罗汉。小罗汉把茂密的岸林早已当成自己的地盘,说:“老少爷们儿一起走了多少年集体,现在就剩下这点家当了,说什么我也得把它管护好。”四杀把听这话,和让位给他的张长耕书记是一个口气。所以,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四杀把上任之初,就找多嘴婶给小罗汉说个人口。他倒不是可怜小罗汉一个人孤独苦冷的日子,而是想借此与小罗汉密切一下联络。
多嘴婶确实是名媒,有本事,很快从东山脚下的石庄给小罗汉说来一个。东山脚下的石庄是个穷村,多的是石头和石匠,能打下的粮食很少。石庄人是知道张罗村的,张罗村不仅村大、地多、富裕,而且有很多传说。大罗汉的故事在石庄一带同样广为流传。
多嘴婶就是从大罗汉的传说入手,与一个一个的石匠攀谈。其中一个石匠的女儿青苗被多嘴婶说动了心。
这时,小罗汉已经不小了,属于大龄青年,现在无父无母。当年大罗汉对张罗村的贡献无人能比,罗永辉入伍及牺牲前后的一些情况,包括他英勇的战斗事迹,也早已记录在县党史委的档案里。小罗汉的事,理应由村里出面张罗,包括重重的彩礼。
鉴于小罗汉的特殊情况,青苗没讲究仪式,彩礼打发了老爹满意后,自己选了个日子,绾一个小包袱,跟着多嘴婶就来了。
从山区来到张罗村,虽说村东也有三条大沟割出的四片丘陵,但在青苗看来,那跟平地没什么两样。尤其村西的一片洼地,让她惊叹不已。
其时,正值五月,麦子已经黄透,清风徐徐,麦浪翻卷,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茫。青苗似乎能听得见麦穗与麦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的声响,这些窃窃私语,让青苗内心激荡不已,感觉纯粹而又澄明。青苗还看到一群群的麦鸟儿,栖落在麦芒上,小爪拨弄着,尖喙熟练地剥开麦子的毛壳。
青苗四顾流连,满目新鲜。她喜欢司息河,喜欢司息河里的水,喜欢司息河岸边的树,喜欢司息河两岸的沙,当然她更喜欢土地,看着张罗村一洼肥沃的好地,她就想:这该打多少粮食啊!
青苗满含羞怯和憧憬,住进了司息河岸林中两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青青的树林里闪动着青苗三点两点嫣红。
按说,青苗完全应该在张罗村永久地住下来,肥沃的土地,浓密的岸林,清清的河水,金黄的沙滩,温暖的木屋,有理由让她成为张罗村的女人,然后生儿育女,年年粮食满仓,过着与在东山石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然而没有,不过九九八十一天,青苗就决定要走。
青苗去找了多嘴婶。青苗说:“婶,我要走了。”
多嘴婶对青苗的做法极为惊诧,也深为不解:“张罗村不好?”
“好。”
“小罗汉不疼你?”
“疼。”
“你在乎他身上的蛇气?”
“不在乎。”
“你不愿意住小木屋?”
“不,我挺喜欢。”
“你怕树林?”
“不,不怕。”
多嘴婶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女人不就是图个好的村庄,好的人家,好的男人,然后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吗?”
青苗说:“婶儿,你说得对。咱们女人家能图什么,当初我不是绾一个小包袱,就跟着你过来了吗?没想图什么,就是想嫁到一个地多土肥的村庄,跟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说女人,可是他……不能让我,成为,女人。”
青苗一说,多嘴婶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会有这一着,这在她媒婆历史上还是头一回。看着年轻的青苗,从山区来到张罗村,不愁吃不愁喝,过着舒心的日子,又有很合身的打扮,不过两个多月光景,就明显见了水灵,细密的刘海下,圆圆的脸泛着光泽,有着山村女子特有的俊俏。多嘴婶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看青苗平坦的小腹,想这身肚皮或许可以为小罗汉生下一个甚至几个儿子,为罗家延续曾经的辉煌和传奇。但青苗一句不能让她成为女人,这理由实在无法让多嘴婶的巧嘴再派上用场。
青苗走了。
多嘴婶来到小罗汉的两间小木屋,看到屋里曾经的喜庆气息似乎还没散完。多嘴婶叹口气:“唉,多好的媳妇啊!跟仙女还有什么两样。”
小罗汉说:“谁说不是呢!”
望着小罗汉凄凄的样子,多嘴婶倒是流下了眼泪:“可惜,你留不住她。”
“走吧。我想让她走。我不能耽误人家。”
“你真的不行吗?”
小罗汉说:“这还能玩笑!都两个多月了,确实不行。要不,你摸摸?”
这一说,又把多嘴婶逗笑了。多嘴婶哈哈笑着说:“你这调皮孩子,女人的下边都不能让你行,手还管什么用!”
小罗汉不行的事,到底还是传出去了。张罗村的姑娘媳妇们愿意为一个远走的女人,送上她们的赞美:心善,面和,吃苦,俊俏。青苗一走,小罗汉只怕是要光棍一生,在那两间木屋里慢慢孤独终老,于是又都为小罗汉的境遇感伤和惋惜。但小罗汉的不行,也带动了河边另一道风景。姑娘媳妇们仿佛一下得到了解放,白天黑夜肆无忌惮地在河里洗澡,即使看见小罗汉斜挎着收音机走过来,她们也不再像过去一样夸张地尖叫,虚张声势地躲避,然后把女人固有的羞涩瞬间开成岸林中的花朵,而是继续追逐嬉戏,一任水花四溅,勾勒出一个个浪里白条。有的甚至说:“罗汉,放下,放下,让我们也听会儿收音机。”在一个无所作为的男人面前,无遮无拦地展示青春的身体,对女人而言,可能也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和满足。
蓝天白云下的司息河,兜在两岸的密林之中,女人们纯静清脆的嬉闹声,向两岸自由地扩展,弥漫进树丛深处,越发加剧了司息河的生机和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