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走了,四杀把想以此笼络小罗汉的努力完全落空。所以,杀树的事,成了个难题,窝在四杀把的心里。
四杀把本想借助张二稍打开一个口子,但张二稍不但不敌,还受了伤。张二稍曾扬言要到镇上去告他,让四杀把给压下了。四杀把说:“你告不动他。”四杀把不想把这个问题复杂化。他需要另谋出路。
罗迈说:“四哥,这样由着他不行,他算什么!你得治治他。”
“你以为他是罗列啊,挤走完事。”
在走集体的时候,基本属于大锅饭体制,一碗水比较容易端平,即使洒一点漾一点也不着痕迹,村里的干群关系比较融洽,干部和群众看不出太大的差别。一分田到户,差距拉开了,干部成了特权阶层。四杀把用手中的权力很轻松就可以兑换出不少好处。
最早挑战四杀把权威的是罗列。罗列与四杀把同姓同辈,本是一族,只是年龄要比四杀把小十几岁。罗列在部队上待了三年,入了党,本有希望提干的,没提成,复员回来了。罗列回村的时候,正赶上农村的改革。在建国后漫长的时间里,张罗村只经历过两任书记,一个是退下去快十年的罗斯福,另一个就是还在位上的张长耕。两任书记为张罗村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皆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在面临重大改革之际,绝大部分党员希望张长耕再留任几年,带领村民们完成前所未有的转变。
张长耕虽然年纪有点偏大,但本无退意。突然听说政策要变,思想上总有些想不通。这集体走得好好的,怎么能说不走就不走了呢?从镇上开完会回来,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即时传达贯彻,然后安排部署,而是一个人走上田野,沿着地块一垅一垅地转,南沟、东沟、北沟,石坝、水库、果园,岸林、河水、沙滩,就像一头尽职尽责巡视族群领地的雄狮,直至最后停在了司息河边那眼深不可测的大淹子旁。这个大淹子,水面并不很大,但却深不见底,传说与司息河底通连着。这些年,它的水从不见多,也不见少,始终蓝蓝的,充满着妖惑和不解的神秘。凡掉进去者,无一生还,且不见尸首。张长耕觉得眼前的世事,正如这口大淹子,水波荡荡漾漾,波光闪闪烁烁,摸不着,看不透。当初走集体,大伙儿的热情都非常高涨。有时,一个生产队四五十个整劳力,一同推着小推车往田野里出肥,高唱着“穿林海,过雪原……”一派“走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的场面和气势。每每看到这样的场面,张长耕的心里都是甜滋滋、热乎乎,今后如果不走集体了,那这种壮观的场面还会出现吗?
从大淹子回来,张长耕就病倒了。有人说:“肯定中了大淹子的邪。”
张长耕清楚自己没中邪,可就是身子沉沉的,起不来。
别的村都在行动,唯独张罗村没有半点动静。镇里来了工作组,张长耕以身体状况为由,提出辞去书记一职。他心里盘算的是,不能让集体在自己的手上分崩离析。
让谁接任书记,张长耕心里不是没有考虑,他数算了好多人,数来算去觉得复员回村的罗列还是比较合适的人选。罗列年轻,有一定学问,在部队大熔炉里锻炼过,见过世面,为人正直,有责任心。因此,他向组织上作了郑重建议。但镇上最后批下来的不是罗列,而是四杀把。
四杀把跟镇上的人当然要比罗列熟络。因为镇上来人吃派饭时,村里一般安排在四杀把家,为的是吃猪肉方便,镇上的书记又特别喜欢吃猪下货,猪下货只有四杀把家里最现成,最全活。四杀把就是在这过程中入了党。
四杀把有四杀把的优点,干事利索,就像杀猪一样,刀子一磨,在猪脖子上来回几荡,然后“噌”一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刀毙命。这个优点,用在分集体这个特殊时候,正合适。一个近三千人口的大村,他三下五除二就给分开了。
但四杀把过去长年杀猪,算得上是生意人出身,私心重,见财眼开,看见浅水里一只小虾,也得把它捞上来,放到自己的盘子里。这样,分田后的第二年,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在一次婚宴上,村会计喝多了酒,大嘴巴就少了道把门的,像敞开的窗户,什么风都开始吹。村会计说:“有本事别跟我比酒,咱们可以比粮食,看谁打得更多。你们富?你们富能富得过我!”
大家想,反正都在眼皮子底下,谁有多少地都是有数的,你富还能富到哪里去?
罗列说:“你为什么会比我们富?”
“我……地……比你们多。”
“地多有什么,多出来的都是要交租金的。”
会计说:“你——傻啊,我凭什么交——租金!”
“哎,谁承包谁缴租金,这是有规定的,你不缴,你白种啊?”
“他们不缴,我为什么缴!”
“他们”是谁?不用说,显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反来复去也只能是四杀把那一班人。罗列一落实,事情还远不止于此。比如四杀把,他“承包”的不是一亩,而是二亩。而且,田里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民兵们就给干了。他是书记,他大哥的儿子小歪牙是他干书记后任命的民兵连长,民兵们愿给他干也没啥不可,问题在于,他们不是白干,给每人记的都是村里的义务工。这义务工,年底结算时,也是可以分粮食或拿钱的。
四杀把还“临时借用”了一个生产队小队部。集体解散前,原有十六个生产队,一分家,各个小队部都闲置了。小鼻涕家是村里的中医世家,小鼻涕的爹罗大奶子在这一带久负盛名,是极有名望之人,他要了一个小队部,把原先在家里开的小药铺开到了小队部,成了卫生室,张二稍的枪伤就是在这儿治疗的。罗大个子是老书记罗斯福之后,说话比其它人当然硬梆一些,也要了一个,开起了锅饼坊。立集后,镇供销社在村里设代办处,占用了一个。还有几个,有几户人家儿子大了,缴上钱,划成了宅基。在农村,有这么一个大院子,几间房子,那是再方便不过。柴禾垛可以堆在里面,一应农用工具可以扔在里面,粮食可以在院子里翻晒,又可以收到屋里储存。像四杀把,有这么一个像自家仓库一样的小队部,什么都可以往里拾掇。他多出来的二亩地,多打的粮食也不愁没地儿搁。
新设的供销社代办处,是个肥差,轮不到别人,由四杀把的五弟罗迈霸占着。村小学补充进了两个民办教师,一个是张姓一族的,另一个是四杀把二哥的儿子小咬舌。看起来一碗水端平了,村里两姓很平衡。可小咬舌连初中都没上完,学习不好,又是咬舌子,发音根本发不准,读错字就像家常便饭,比如“湖畔”读成“湖半”,“殚精竭虑”读成“蝉精喝虑”,连简单的“匆忙”他也能读成“勿忙”。村里不少小孩课本没学好,咬舌倒学会了。这样的师资,教学质量到哪里去保证?
这时,镇上的人已不再骑自行车到村里,而是坐着小车来。再来的时候,就让罗列一伙人给堵住了,半天没走出村去。后来,罗列又领着一伙人到镇上上访,结果仍然是不了了之。但接下来一年一度口粮地调整,抓阄时罗列一点洼地也没抓着,一半是东沟水库最上游几乎灌溉不到的山岭地,另一半跑到了收半车粮食都麻烦的司息河以西。后来收秋时,司息河以西的那二亩地,基本没得到收成。因为庄稼快熟时,被人偷收了。偷收者谁,不得而知。村里大多议论和传言是小歪牙领着民兵连干的。罗列找到四杀把,要个结果。四杀把说:“他是民兵连长他能干这事,一定是让沙杨村的人给收了,本来他们对咱们河西的地就过不去眼。”因为没有证据,罗列只能哑巴吃黄连。
不久的一天夜里,四杀把“临时借用”的小队部,烧起了一股无名大火,待人们救下来时,几间房子已经烧得瓦砾遍地。
小队部用的时候是四杀把的,但被火一烧,又烧成“集体”的了。对“集体”的财产纵火,是要触犯法律的。镇派出所的警车开进来了,警灯晃晃悠悠的非常扎眼,因为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有警车开进张罗村来,多年来两任书记经营起来的张罗村静谧和和谐被警车打破了。老书记张长耕看着那满身漆着字的警车,感觉特别别扭,心里甚至扎着疼痛。
警车把罗列带走了,不过很快又放了出来,因为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小队部的大火一定是他放的,有纵火嫌疑的人似乎很多,好多人甚至公开承认是自己放的。这样,公安抓起来,可是一抓一大把,也就没法抓了。
罗列放是放回来了,但他要想无风无雨地在村里再待下去,已不太可能。后来,罗列就从张罗村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