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学宝其实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毒液熏死的。
伟雄化工厂生产原料中含有剧毒丙稀醇液,原料运输严格封闭操作。曹学宝是炉前操作工,他做了几年,按说是熟手了,出事时不知是鬼找的还是怎么回事,当炉膛氢气阀门打开时,他突然想抽支烟,刚按下打火机,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炉子爆炸了,不远处的原料输送管道也被炸开了。曹学宝跑得快,并没有被炸到,但飞溅的液体扑了他一脸,当场中毒昏倒,送医院抢救了一个小时,还是断了气。
这些是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说给梅木莲听的,男子自我介绍姓高,是伟雄化工厂副厂长。梅木莲自来到县城就没有说一句话,此刻,她坐在医院太平间门外临时搭的帆布帐蓬里,只是一直流泪,化工厂派了几个工作人员在照应。太平间的地上躺着曹学宝,用白布盖尸体,草纸遮了脸。梅木莲刚来时掀起草纸看了一眼,曹学宝的脸完全变了形,肿得鼓鼓的,透着青亮,眼睛闭着,眼球撑出眼皮老高,像是要暴出。梅木莲当时就哭昏过去,她不敢相信,一个活泼泼的人说没就没了。两个多小时,梅木莲一直呆坐着,任由旁人劝说,只是不说话,婆婆沙哑的哭诉在她听来也是那么飘渺虚幻。
化工厂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高副厂长是组长。他见死者家属情绪稍微稳定,就开始安排相关后事。先是派人去租冰棺,这五月的天气,尸体如不冷藏,很容易有味道。然后,在医院附近的春归旅社开了几间房,将梅木莲和婆婆等人带到旅社安顿下来。陪同梅木莲来的还有曹光海、陈菊香夫妇,曹光凤、张远清夫妇一直在医院,曹学宝的死讯还是张远清告诉曹光凤,曹光凤打电话给哥哥曹光海,然后曹光海通报给梅木莲婆婆的。
化工厂为梅木莲他们开了三间房,但大家全挤在梅木莲和婆婆的房里,陪着她们,轻声劝解。厂里工作人员送来了盒饭,本来高副厂长是要请他们到外面馆子里吃的,但怎么拉梅木莲和婆婆也不去,只好叫人送盒饭了。已经是下午一点,曹光海和曹光凤两对夫妇端起盒饭在吃,梅木莲和婆婆都没动盒饭,梅木莲神情呆滞,端坐床沿一动不动,婆婆也哭不出声了,只不停地抽泣。
高副厂长让大家休息一会儿,他先去趟工厂,晚点儿过来和他们谈后事办理事宜。
陈菊香将盒饭里的肥肉扒拉给曹光海,边吃边劝梅木莲,你们也吃点儿吧,人死不能复生,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曹光海感叹,学宝兄弟死得太惨了!
梅木莲抬头望望大家,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是天塌下来了哇!
婆婆“哇”地又哭出声,我的儿呀!
张远清的饭吃完了,他放下饭盒,说,学宝真是的,进厂也不是第一天了,怎么就敢在炉边抽烟呢,公司要是追究起来,我这个介绍人恐怕都得受牵连。
曹光凤扯了他一把,说,乱嚼么的,人都死了!
张远清望了一眼梅木莲,讪讪地说,我也就随便说说,对了,前年工业园一家厂子有名工人得病住院,后来死了,听人说得的是矽肺病,是种职业病。本来死者家属要告状,后来厂里不光报销了全部医药费,还赔了死者家属十五万块钱,这事才平息。依我看,学宝这次不管怎样,总是死在厂里,厂里总得赔点儿钱吧。
陈菊香问,你看能赔多少?
张远清说,这不好说,毕竟事故是由学宝抽烟引起的,他违反了公司操作规程。但我觉得不会赔得少于那个得矽肺病死的人吧。化工厂这么大,也不在乎这一点儿钱。
陈菊香点头,要是能赔个十几二十万的,木莲今后也算有个依靠。
婆婆停止抽泣,原来她一直在认真听大家说话,她声音哽咽地说,学宝走了,我和那瘫在床上的老头子可怎么办,还有我那孙子呢,他才十三岁呀。
曹光海说,大家别瞎嚷嚷了,先看厂里怎么说吧,另外,学宝的后事也要办好,我已经给湾里打电话了,出这么大事,得大家帮着处理。
梅木莲感激地朝曹光海点点头。
四点,高副厂长带几个人进了梅木莲的房间,见大家都在,他先安慰了梅木莲和婆婆一番,然后告诉大家,厂里将医院的抢救费用结了,花了一万多块。曹学宝的尸体已经装进冰棺,只待家属同意就可以送火葬场火化,他现在来就是听听家属在后事办理方面还有什么要求。
曹光海说,我兄弟无端地丢了一条命,哪能这么简简单单烧了呢。
曹光凤也说,是呀,厂里得赔钱。
高副厂长说,曹学宝同志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因为违反操作规程,抽烟引起炉子爆炸的,初步估算,这给公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一百多万呢,还不包括因此停产维修的损失。当然,人毕竟死了,本着人道主义,厂里还是要考虑给家属一定补偿的。
张远清上前,给高副厂长敬了一支普通金圣香烟,说,高厂长,还请您多关照,我这死去的兄弟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丢下孤儿寡母,还有老父老母,实在可怜呀。
高副厂长说,厂里初步研究了,也不追究曹学宝违规操作的事,补发一年工资,还有老人、配偶、孩子的抚养费等,一共补偿二十万元,你们看看行不行?说完,高副厂长点了烟,边抽边看着梅木莲。
二十万!一直处于浑沌状态的梅木莲头似乎被重击了一下,脑子清爽了许多。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二十万是多少,却如乱麻一般,理也理不清,二十万,那是要卖多少粮食、养多少头猪才能换来的。
婆婆也愣住了,她盯着高副厂长问,厂里真能赔二十万?
看着她们的表现,高副厂长满意地微笑了,他说,老人家放心,我们是有信誉的企业,我现在就是代表厂里来跟你们谈的。
张远清又上前敬烟,堆笑着说,谢谢高厂长!谢谢高厂长!
高副厂长手往外推了一把,没有理张远清,而是望着梅木莲说,这事还得死者遗孀作主,你是第一受益人,同意厂里处理意见的话,我这里有份事故处理协议书,只要你把字签了,我们当场付钱,明天开始,大家一心办理死者后事。
梅木莲抬起头,望望高副厂长,又环视了一眼屋里其他人,大家都在望着她。一时,梅木莲心乱如麻,学宝一死,给自己拿主意的人也没有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想到这里,她“哇”的一声,憋在心底的苦楚再次爆发,禁不住大哭起来。
曹光凤倒了一杯水给梅木莲,劝道,想开点儿,别哭坏了身子。
曹光海说,这人刚死,总得放几天,让亲戚朋友来烧烧纸吧,也不用这么急着火化。
高副厂长说,城里不比乡下,医院太平间不能停尸太久。我看明天还是先火化了,骨灰拿回乡下,你们什么风俗按什么风俗办就是了。
正在这时,外面吵嚷起来,有哭的,有闹的,有叫的,乱成了一锅粥。紧接着,有人蜂拥着上楼,只听走廊里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叫道,木莲侄媳在哪里?木莲侄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