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冬天来临了。
这一天,蚂蚁在离自家责任田不远的河畔放牛。牛吃着半黄的杂草和攀附在路基上的藤蔓,牛吃着吃着突然停止了吃草,一双耳朵竖着,好像被什么声音吸引了。蚂蚁抬起头,看见高出金塘河一人多高的道路上,有一个人,他骑在自行车上,一跳一跳的。自行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由于距离较远,蚂蚁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那人会不会是爸爸回来啦?”这几乎是一种思维上的定势了,蚂蚁看见路上有人走来,就会忍不住这么想。
“不,如果是爸爸,不会骑自行车回来的……难道,爸爸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骑自行车回来啦?好像不像爸爸……一定是那个送信的凶男人,他总不耐烦我问他有没有爸爸的信……”蚂蚁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跳荡着,直至离自己越来越近,将自行车停在一棵柳树的下面,蚂蚁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妙。
只见那人停好自行车,朝他家的责任田走去了。“啊,大概真的是爸爸写信回来了。”蚂蚁朝前走了几步,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赶着牛,朝那棵停放自行车的柳树走去。他发现停在柳树下的自行车是黑色的,后面没有挂着绿色的邮包。蚂蚁失落地朝自家责任田的方向眺望。那人在和妈妈说话。
一早,妈妈就来田里干活了。她要把骚牯耕好的地铲平,将泥块捣碎,准备在这里种油菜。蚂蚁知道,村里人都要在冬季的稻田里种油菜、播小麦,等到来年油菜花开的时候,艳黄的油菜花与绿油油的小麦苗交相辉映,吴村的田野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篮。不过,现在的田野就像一个瘌痢头一样难看,有的田已经耕好了,有的田还留着稻茬,一个个稻草垛歪在田埂上,有气无力的。
蚂蚁解开捆在骚牯牛犄角上的牛鼻绳,把它拴在柳树上。
“那个人怎么还不走呢?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决定走到责任田里去看个究竟。他终于看见那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一件夹克衫,一双皮鞋上沾满了黑黑的土。他想夺下妈妈手中的锄头,说:“农活我以前也干过的,玫红,让我来帮你干。你在田埂上歇着。”
妈妈说:“你不要来帮忙,我自己能把活干完的。”妈妈要把那人推到田埂上去,妈妈说:“别弄脏了你的衣服和鞋,你们公家人不比我们农民,整天在泥里打滚。”
那人说:“玫红,以后我不许你这样说,什么公家人、农民的。人,在我看来只分男的女的,好的坏的,老的少的。”
对话进行到这儿,蚂蚁看见妈妈松开了手中的锄头,妈妈的脸红扑扑的。然后,那人撸起了袖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干起活来了。那人干活的样子有些虚张声势,仿佛演员在表演节目。蚂蚁看见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一只手反复梳理着头发。蚂蚁从来没有看见妈妈这样漂亮过,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与此同时,也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恐怖的东西,在蚂蚁的心头滋生了——蚂蚁觉得身后有许许多多双眼睛,正盯着妈妈看似的。
“要是村里人看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又会说闲话的。”他的脑海闪过这样的念头,人就像被猛击一棒——仿佛已经听见村里人在说妈妈的闲话,甚至当面嘲笑他,“你妈妈偷男人了!你妈妈偷男人了!真不要脸!真不要脸!”蚂蚁陷入一场臆想的灾难,感觉脸发烧,头发胀,人僵直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坐在田埂上休息的玫红才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站起来,吃了一惊,原来是儿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稻草垛旁。儿子的脸色很难看。
“蚂蚁,你、你放牛怎么放到这儿来了?牛呢?”
蚂蚁扭过头,躲到了稻草垛后面,等到妈妈走过去,他又突然从后面冲出来,凶巴巴地问:“妈妈,那个人是谁?”
玫红看见儿子逼视着她的目光,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他是你的一个叔叔,专门来关心你学习的。他是一个老师。”
“我不要你和他待在一起!妈妈!我不要他待在我们家的稻田里!”蚂蚁斩钉截铁地说,语气近乎吼了。
这时,那个人也朝稻草垛走来了。
“哎哟,这就是蚂蚁同学吗?怎么,不欢迎我吗?”那个人半蹲在地上,笑嘻嘻地说。
玫红很尴尬:“蚂蚁,你真不懂礼貌,这是张老师,明年……张老师将带你到他的学校去读书……唉,这野孩子。”
那个人赶紧附和着:“是啊,等过了年,你就可以到我的学校去,和别的小朋友坐在一起上学了……老师问你,上次叫你妈带给你的课本,你学习了吗?”
“我才不要到你的学校去读书!”蚂蚁吼了一声,突然跑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读书!”
妈妈急了,抓住了他:“蚂蚁,你这么样没礼貌,我可要打你了,你这是怎么啦?这么不听话!”蚂蚁在妈妈的控制下拼命扭着身子。那个男人说:“蚂蚁,你跟叔叔说,为什么不想读书?不读书,怎么学文化?你到叔叔的学校去,学费叔叔可以帮你交上,以后,你妈妈也可以住在学校里。你说,这样好不好?”
谁不想读书呢?
当蚂蚁看见同龄人背着书包到井下村上学,他还偷偷地抹过眼泪呢。蚂蚁显然被那个人说的话打动了。他低着头,当那个人又问他为什么不想去读书,他终于轻声地说,他只想在井下村上学。因为,在井下村上学,他还可以天天等爸爸回家……
孩子的话,让两个大人沉默了。他们不知道跟这个倔强的孩子说什么好。
“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那个人盯着蚂蚁,摸了摸蚂蚁的头,“你爸爸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很幸运的。不过,在读书这件事上,你还要听妈妈的。你想啊,你在井下村上学,要交学费,还要起早摸黑走山路,多苦呀,在叔叔的学校,有宿舍,有食堂,有图书馆……那里的条件要比山里的学校好十倍。”
但是蚂蚁一声不吭,不答应。那个人站起来,看了玫红一眼,发现玫红的眼睛湿湿的,他怅然若失地转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山。三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那么严肃,谁都不再说话。空气凝固了一般。
这时候,蚂蚁拴在柳树下的牛跑掉了。有一个村民站在金塘河的对岸,很难听地骂了起来:“谁家的牛啊!偷吃菜苗了!这放牛的怎么了,死了吗?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连牛都不管啦?”
那个村民的叫骂搅动了凝固的世界。骂声响起的片刻,蚂蚁受惊一般,沿着田埂往小溪跑去。他瘦弱的晃动的身子,就像一只小小的想飞起来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