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完了,顾太太被穆太太留下吃饭。本来她执意要走,穆太太不容分说,把大街门锁了。
自从婆婆死后,她孤单极了。屋子里整天没有一点声音,每到晚上早早地就躺在床上,没着儿没落儿的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挨。今天穆太太执意地留,她没推辞,说了声:“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这是搬到西城这块陌生的地方后,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穆太太的诚意感动得她心里一阵阵抽搐,坐下后又掏出来手绢擦眼泪。
一个院子住着的魏太太,婆婆死了这么多天难得过来问问冷暖,就是在院子里碰上了,不过说几句淡淡的话,不像穆太太这样真心实意地与自己亲近。这么一想,不由得感谢婆婆。当初让她来这儿唱戏,才能和穆先生夫妇走得这么近。
老太太那时是为了让年轻的儿媳有点快乐,思来想去,到穆先生的票房唱唱戏最可靠不过。
穆太太在南屋炒菜。饭桌摆在北房堂屋,这里是顾太太第二次进来。那天晚上来求穆先生,只坐了十来分钟,没顾得上细看屋里的摆设。进门来,迎面放着硬木条案,条案上面是一幅“忠厚传家久”的中堂挂着,西墙上是一幅穆先生扮罗成的戏照。东墙上也是一幅照片,上面的人很小,顾太太走过去仰头细看,原来是多半张照片,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个人被剪去了。再看留下的人,一个是穆先生,另一个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细看,眼熟得厉害,却不知在哪儿见过。眉眼长得和穆先生极像,看得出来是亲兄妹。那铰下去的是谁呢?
边琢磨边坐下来,又细细看那幅字,也好生奇怪。记得顾家老宅把这两句话刻在了大门的两边,论文化,穆家可是几代书香,倒把这么平常的话挂在了正堂。
扭脸再看西墙上照片里的穆先生,虽是彩妆却遮不住满脸的悲凄,真是“叫关”时的罗成。心想一会儿和穆太太说取下来吧,挂着多不喜庆。
东墙那张,既然成了半张还挂着干什么呢?
正琢磨着,穆先生进来了。
穆先生边取酒瓶酒盅边说,在这儿吃点便饭,也能说说话儿,如今怎么连话也懒得说了呢?
顾太太点头道谢。又指着那戏照问,这是您什么时候的事?
穆先生没有抬头,说,六二年吧。
怨不得,那会儿正没吃的。顾太太笑了。
穆先生看了看顾太太笑着的脸,上边的泪珠子还没干呢。经历了几次政治运动的穆先生,实在担心这位年轻太太的命运。心想,那么精明的婆婆,活着时怎么没教儿媳深一点的韬略?也许压根儿就没打算教她?如今看着她的神态,对这世界毫无防范,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穆先生叹了口气,只得压低了声音说,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咬紧牙就是不言声儿。自己的事儿不说,别人的事儿也不说,想来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没凭没据的总不至于杀人吧?千万别忘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只要活着就好。一定得活下去。
顾太太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婆婆都那么敬佩穆先生夫妇,他说得肯定没错。正想着穆太太进来了。
顾太太赶紧站起来,说“我这么不知深浅,给穆先生添麻烦,要是婆婆活着,肯定不让我这么任性儿。”
穆太太忙按她坐下,笑着说:“别这么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做什么菜,就为了和你聊聊。”说着往顾太太碗里夹菜。
穆先生只吃了几口饭,便把酒盅里斟满了酒。喝下一口后就闭上眼睛。开始唱他的《叫关》。
“西北风,吹得我头脑昏哪……”
穆先生又开始了他的如泣如诉。他似乎在与自己说着。凄凉,太凄凉了。
昏淡的灯光只照在桌子上,四下里黑成一片。身后的黑与冷一点点地漫上来,顾太太有些发毛。
恍惚,一声“!”若有若无地在黑暗中飘开,传遍全屋。难道有人在听?顾太太骤然回头,又环顾四周,一片漆黑。抬头看,一行热泪从穆先生闭着的眼角里流出来。
他们是在说着。
顾太太的身子微微颤抖了。
“难道他只唱罗成……?”顾太太心里暗想。
这时的穆太太眼睛看定桌子上方的灯泡。
顾太太看不清她的表情,灯光更暗了,穆太太像一尊石像,定在那里。正诧异,觉得一阵风穿过,顿时更冷了。
又是一声。幽幽地在空中回荡,顾太太惊恐地扭头,努力辨认那声音虚实。与此同时穆太太也本能地扭了一下头,但,立刻停住。啊,这是她原本熟悉的。她们把眼睛都转向唱着罗成的穆先生。
“穆先生在说么?”
穆太太目光散着,说,他近来身子不大好。
什么病?
他心里的病。
什么?顾太太惊诧。平日慈悲抚悯的穆家夫妇,竟有这么难言的隐痛。
从什么时候?……老友妻离子散,就是他过了关。老同学老同事,跳楼投河的,唉……多呀。
为了什么?
哎……历史难教啊。关是过了,这良心呢……?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
穆太太自语般地说着。
顾太太又问,那穆先生怎么过的关?
见穆太太把脸往东墙上伸了伸,说,仗着她了。
谁?她是谁?
我小姑子。和你年纪相仿,长得模样也相仿。那年在西单菜市场乍一见你,简直吓了我一跳。
顾太太这才明白,自己受穆家夫妇的待见,是穆家有一位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姑奶奶。便赶紧问,她现在在哪儿呢?
死了。
死了?
四七年参加学生游行让人抓了,死在监狱里了。国民党说她是地下共产党。是共产党还了得?人给打死了不说,把我们家搜得底朝天,有一年多的光景,天天有人在家门口盯着。我婆婆犯了心疼病,也是那年死的。可是,解放后去问过,人家说她并没正式加入组织。
顾太太听得入神,喘着问,这不是白死了么?
没,没白送命。五七年反右时,就靠把我们妹妹端出来,还找着了当年一块儿游行的人作了证,证明她是让国民党抓进监狱,死在里面的。还是管用,他不是就过关了嘛。
顾太太扭头又看那照片,那女子真年轻,比刚才看还显得年轻。
看着看着又问,那边儿铰下去的是谁啊?
是我小叔子。他这辈子就交代给劳改农场了,唉,多少年不提他了。
穆太太无意再说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顾太太用力想象着这屋子过去的情景儿,过去的热闹,过去的温暖。
暗淡的灯光下,穆先生如同一尊朽木。
啊,该点香了。我去一会儿就来。穆太太站起身说道。她先洗洗手,进了里屋。顾太太也跟了过去,倚在门框上看着。
烧香拜佛的穆太太沉静而有序,在淡然自若中进行着。先点香,轻轻地拜了拜,然后把香插上,双手合拢在胸前默默地念诵着。
看着穆太太面如一池静水,与穆先生只一墙之隔,却不见悲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