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车前的客车上嘈杂拥挤,阳光很亮,灵月心里却是一片暗与寂静,就这样悄悄走掉,让自己彻底走开。
贾主任还是没有提那一万元的事,就像完全忘记了,而灵月也终于没有以明确的语言说出那酬劳费的事。
那些不愉快的事,再不要想了。一万元,能把一生穷困了么?还是再不要想了,全然忘了吧。
车子启动,人声静下来,窗外景物流动,满心的滞闷如人了热水的蚕茧,膨胀起来,打着旋儿,似断又续地抽出丝缕来,牵连处是更真切、更扯不断的一个他。
所有匆匆而过的景物都是他的面容,所有的声音都是他的声音。那些真实的场景,在她眼里失去了真实;而想象里的场景,比实景有着更多的真;在想象里,看见了他眼里的每一个神色,他脸上的每一道笑纹。
多么想忘记他,一点也不想再想起他。
可是那种种甜蜜的话语,每一个熨帖心意的手势,他似乎不费一点心思就能知道她生命的所有密码,那些叫她疼痛到不能说出,不能表达的密码。他会拉她的手在他赤裸的腰上,拉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让她安放荒凉的双手。
如果他不喜欢她,他何以准确地知悉她的一切密码,难道仅仅是他眼自清明才自高吗?
韩灵月与贾主任初相识,仅仅是那眼里的情意,仅仅是礼貌或多情地为她添上一杯茶,但是灵月已经将那当作是宠爱,当作了皇上正式的下诏册封。天下没有比目光与笑意更保险的诏书。可一切都会变,绢制的诏书未朽,甚至墨迹犹浓,但眼里的情意已凉,青眼变白眼。两年来,断断续续的两年来,降宠的诏书早已旧了。
贾主任有着像父亲一样的智慧与情趣,还有对她的欣赏,但他不是父亲;他还有着父亲没有的健康与朝气,但无法从他那里感受到亲人一样的暖意。他似乎只是把她当作一只猎物来看,在这样的男人眼里,天下没有人与人,只有猎人与猎物,而猎人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今天会将两年来情感的一片云絮扯下来仔细查看呢,难道是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吗?难道是因为柳青燕么?
柳青燕,这个一面之缘,对坐两个多小时的女人,她所散发的言语之外明朗的、丰富的信息,深深地吸引了灵月,也深深地刺痛了灵月。
淡蓝色中袖薄毛衣,乳白色长裤,典雅的黑色高跟鞋,头发随意挽成了一个髻,目光清澈明朗。
菜上来了,气氛却叫韩灵月忐忑不安,贾主任不冷不热;业务员小李除了要酒呼菜,不言不语;柳青燕开始极平淡,很快就仿佛是无意中热情招呼灵月,说她看过灵月很多作品,她很喜欢,还谈起了灵月的几幅作品,说那里面有别样的情绪。
说到情绪二字,灵月不能不说:“其实每一幅剪纸里都有一个故事。”
柳青燕缓缓点头,对贾主任道:“你真是有眼光,灵月可不是普通的剪纸人,感悟艺术的真谛了。你看她,满眼的艺术灵气。”
灵月心里正升起万千的话,贾主任终于笑了:“来,为两位女艺术家干杯。”
灵月不想喝那酸而涩的啤酒,柳青燕便笑道:“喝吧,你没听见,谁喝了谁就成艺术家了。”
贾主任是不愿灵月来的,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显出对灵月的热情。灵月正思量,柳青燕的手机响了。
“爸爸,哎呀,我妈也老糊涂了吗?我一天给你买降压药,你们却吃回锅肉。我真不吃,我一会儿就回去。”
灵月听着柳青燕的电话,心驰神往。柳青燕又笑又无奈的语调在灵月听来多么迷人,这幸福的女人,这个有爸爸的女人。
灵月不能不问:“你爸爸,是娘家爸爸?”
“是。叫我回去吃回锅肉呢,医生说的那些话,他从来就没当过真。那些卖肥肉的,也不说躲起来!”
“你真有福气。你知道么,没有爸爸的孩子从小就没势?”
灵月一定是太动情了,灵月怎么可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么动情呢?灵月太妒忌柳青燕那无奈的笑了。
柳青燕仔细地望了她一眼。灵月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不争气地酸涩、发热了。
“真是抱歉,你父亲……”
“我十四岁时,我父亲就病故了。”
“好在你现在已经有家了,事业又这么出色,孩子也长大了吧?”
灵月使劲点点头。
饭桌上,不间断地总有人的手机在响,贾主任的手机就像一只不记时辰的傻公鸡,动不动就打鸣。灵月的食欲与思维都有点续不上,只是不断地喝茶。
柳青燕的手机又响了,柳青燕说:“再有二十分钟就到啦。”
柳青燕关上手机笑道,人老了有一点事就像着了火,再坐十分钟,保准又一个电话,于是告辞。灵月目送她提起白色手包走出大厅。
灵月知道,那个电话是她爸爸要她赶紧去吃回锅肉的。
业务员小李也走了。当餐桌上只剩下贾主任和灵月时,贾主任给她夹菜:“就没见你怎么吃。”
等吃得差不多了,贾主任问:“吃好了么?吃好了我送你回旅馆,你住在哪里?”
灵月心里立刻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很想说不用了,她登记的旅馆她能不认得?但灵月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旅馆里的清夜,寄浮之夜,不需要人陪着说说话么?难道她一路辛苦来到异乡的旅馆,是为了独坐听更声的吗?
旅馆,他们曾经住过的旅馆,这与家模样相似的地方。灵月讨厌拉上窗帘的旅馆,当窗帘拉上之后,在他的手里,他的气息里,灵月就没有自己了。
他拉她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腰间,灵月的心里立即流出了血,这样的温存她不能抵挡。
缠绵中,她仿佛看见柳青燕发髻高高的后脑勺,那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柳青燕一定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在谁的怀中,并且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初次相识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久已被知悉的感觉呢?自从见过面,韩灵月仿佛就将柳青燕的一双眼睛附在了自己身上。柳青燕看她时的那一种目光,是善意的,也是俯视的,旁观的,淡淡的一眼就已了然于心。
了然于心的不仅仅是她与贾主任之间的关系,似乎对她的一切也了然于心。
为什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他或她平白无故地了然你的一切过往与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