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夜,空洞的房间,幸而房间很小。韩灵月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任夜幕遮严,任路灯亮起来。
父亲去后一年,母亲又嫁了人,灵月总是记不清那个继父的面影,是灵月要求母亲搬出去住的,灵月想保留父亲留下的这两间屋。父亲的这两间屋本来可以留给哥哥,可是在父亲去世前一年,一场灵月不能全然明白过来的疾病突然夺去了哥哥的生命。哥哥的离世,是一柄利剑,一剑刺中了父亲,病榻上挣扎数年的父亲再也没办法活了。
呆坐在父亲房间,死亡的回忆又像潮水似的漫上来,雾也似的拂不去。这些年,灵月就是这样不可救药地怀念父亲,怀念父亲生病时,父亲离世时的种种场景。
灵月就是从这间屋里出嫁的。灵月并没有离婚,但灵月就这样一月、两月长住在父亲留下的房间里。
灵月的女儿跟着父亲,女儿怎么能没有父亲呢?
韩灵月瘫坐在沙发上,半天未动,在车上流动的思绪还没有安静,她多么想给柳青燕打个电话,初次相识,却有许多话想对柳青燕倾诉。
电话通了。
灵月该说什么呢?柳青燕正和她父亲母亲在公园里。还是那种温柔的声音:“没关系,你说吧,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柳青燕以为灵月要说剪纸,但灵月一点也不想再说剪纸了,她想说剪纸背后的生活。她很想说说父亲,但是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寒暄一时,她不得不将话题几乎是直接地引向了贾主任。
“青燕姐,你认识贾主任好长时间了吗?”
“贾主任?噢,老贾,认识好几年了。”
“他人怎么样?”
“很不错,他很能干,很有魅力。”
“青燕姐,我和贾主任曾经有过一段来往,但是,我觉得越来越不了解贾主任了,你了解他吗?”,这话问得就像傻瓜,柳青燕听了会怎么想,可是她不能不说出这么傻的话。
“这很正常啊,了解任何人都很难。不过,他是很有魅力的,但有些男人,天生是作为风景,要女人在眼里捎带一眼的。”
“噢!”灵月缓过一口气来。捎带一眼,或者是一眼看穿,这正是柳青燕的语言,而灵月却在这一眼里迷醉、淹没。
接下来的话皆没有了提纲挈领的意义,不过是一些枝节上的缠绕,灵月的话语或隐或现围绕着一个贾主任,柳青燕的回答或远或近只是关于男人。柳青燕温柔的、有趣的说笑从电话里传来,灵月望着窗外的夜空,心思袅袅上升。灵月真想把自己的内心全打开了给柳青燕看,在一道光亮里,能晾干她心里的阴暗与潮湿么?
柳青燕的话语准确地熨帖着灵月的心,仿佛她知道灵月在期望、在寻找哪一句话,一派淡定安然。她的话语中没有恶意,没有嘲笑,这样的谈话,灵月多么希望能够延伸到无限长。
“燕子,你妈说冷呢,咱回吧?”
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呼唤柳青燕么?灵月飞升的思绪顿然一头栽下来。
果然是,柳青燕笑着道别。
电话断了,灵月豁然立起,来到窗前,仿佛柳青燕和她父母就在楼下。楼下,是穿梭的车流,还有小贩在吆喝。
“月儿,”父亲生前,心情好的时候会这样叫她;父亲躺在病榻上,依然会露出笑脸,“给爸爸拿支铅笔来。”
父亲生前,每到年节总要扎各式各样好看的灯笼,然后由灵月和母亲拿到街市上去卖。父亲在灯笼上画两笔花草,或写一两个字,灯笼总是很好卖,直到过年那一天,父亲才能给自己家扎一个灯笼。
“月儿,咱家的灯笼画个什么呢?”扎灯笼的一个多月里,父亲总是心情很好,仿佛将病也忘了,不停地忙活,脸上也有了血色。
“画一丛兰花吧。”其实灵月希望父亲画一个月亮,但灵月知道父亲最喜欢画兰花。
父亲于是画一丛兰,兰草上空又画一轮圆满的月。灵月看了,笑得咯咯响。
崭新的灯笼里,有父亲的笑脸;红红的灯影里,有一个团圆的年节,有一个亲人相守的家。有一个尚不知离丧的灵月,笑声咯咯响。
冬天到了。冬天到了就能扎灯笼,但父亲再也没有准备扎灯笼的竹与纸。父亲住进了医院,很快又从医院里回来,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母亲出去借钱买药。灵月守着一炉微弱的火,守着父亲。
父亲整天几无言语。父亲叫灵月,以口形与微弱的手势叫灵月,父亲眼里是一行泪;灵月扑进父亲怀里大哭;母亲走进门来,看了一眼父亲,跌跌撞撞进了隔壁套间里。母亲大哭一声。便倒伏在床上昏过去了。
父亲在挣扎、抽搐,灵月尽力把父亲抱在怀里,灵月大哭大叫,父亲渐渐安静了,父亲的头软软地耷拉在灵月怀里。父亲去了。
这一个场景,父亲悲惨的声音、长流的泪水、扭曲的挣扎。永远清晰地烙在灵月脑海里。灵月对丈夫诉说过这一场景,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叙说过,结婚之后也叙说过。
这暗夜里的回想,这回想仿佛是要诉说给柳青燕的,灵月突然同样清晰地想起了母亲当时的状态,突然想:母亲怎么可以在那个时刻晕倒呢?母亲怎么可以让十四岁的女儿那样切近地拥抱死亡,拥抱自己父亲的死亡呢?
也许母亲无错,母亲也是女人,是哀伤不已的未亡人。
父亲去后两年,灵月考上了一所小中专,毕业后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乡村小学教师。
当她穿上红嫁衣红绣鞋,流着泪迈出门槛的一刻,她在心里和父亲告别: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再也不回你这里了,再也不回这存放着你的病榻,存放着你死亡气息的房间了。
可是,她还是回来了,是父亲留下的这间屋子使她有了存身之处。在父亲的这间屋子里,她可以孤单地、自在地生活,更可以恣意地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