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5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就在飘雪的那天,苏红找到了我。苏红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发呆,出门看到苏红和她的车,眼前猛地一亮,禁不住绷直了身板。苏红开的是宝马X3,炫目的宝石蓝就像苏红一般高贵。苏红遥控锁住车门,昂首走来,那细碎的步伐走出一些摇摆和柔软。
苏红伸出手说,苟局长,我是苏红。本地话中夹杂些上海清音,缭绕出吴语软糯,没有了本地话语的生硬。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虾米样把苏红迎进我的办公室。
苏红是同学邹三介绍来的,邹三在电话里开玩笑说,是个美女,知道你的胃口。
很久不见邹三,印象还停留在高中时期,可能他对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否则不会连玩笑都带着那时候的特质。高中时候,同学一起谈理想。我是个实在人,脱口而出,我的理想就是找一个美女老婆。大家哄堂大笑。我说的是实话,我争辩说,美女代表美好,美好的东西谁不追求?同学们停止大笑,变成一脸的鄙视。
邹三在电话里跟我开玩笑,我也戏谑说,你的菜?以为我会伸筷子?当时我并没有心情开玩笑,但是面对老同学,我也想幽默点。
苏红的到来引起一些动静,很多同事装作汇报工作,不时进屋坐坐,他们也许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也许想了解我怎么认识这么个美女,反正平时不怎么到我办公室的几个助手,找着各种理由进屋攀谈,害得我一次又一次介绍苏红。苏红依然那么微笑着,不太说话,等安静下来,苏红才说,看你挺忙的。我苦笑。
苏红微笑着说出她的设想,我静静听着,但是眼睛不老实,看着苏红粉嘟嘟的嘴,一张一合,很性感,也很灵巧,猛地想亲亲那张嘴……发呆中,那张嘴停止翕动,充满疑问地说,你知道我的用意吗?
我说知道,实际我不知道,我被苏红迷住了,看到的都是苏红好看的嘴。
苏红明显有些反感,站起来说,你是不是有事,有些心不在焉?
我说,没事,我在认真听你说话呢。
苏红继续往下谈她的设想,我不敢分心,就说,好事,邹三能介绍你来,肯定是好事。
说了半天话,苏红停下翕动的嘴,安静地看着我,肯定地说,你肯定有事,改天再拜见。
我不敢分神,赶紧挽留,邀请她一起吃个便饭。苏红却坚持由她来请我,还说公家的饭吃不习惯,私人的饭吃起来才香。我知道苏红耍幽默,咧嘴笑笑,那笑没有多大成色,多少有些应付。苏红发现她的耍贫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于是正儿八经地说,我请你,你一定不要推诿。
僵持中,倒霉的电话响起,我拿眼瞅瞅,内心打了个冷颤,怕啥来啥,要命的电话又来了。我不想接,但是固话停了,手机又响了。苏红说,接吧,没有关系。
我知道这个电话就是炸药,接了,很多事情就会连环爆炸,于是打岔说,上访的,接了就会破坏我们说话的气氛。
苏红有些困惑,不过还是微笑着看我,那笑有鼓励的成分。
这是信用社高个子主任的电话,也是催命的电话,假如接了电话我怎么回答?四十万贷款早成了我脖子上的绳索,夜里全是噩梦。有次梦中我收到一笔款子,那钱长脚似的往我怀里跑,我高兴地抱着那些钱往银行跑,跑着跑着,怀里的钱没了,我一急就往怀里扒拉,结果扒拉出炸弹,猛地吓醒。老婆问惊魂不定喘着粗气的我,怎么啦?我说,那些钱变成了炸弹。老婆糊里糊涂地看着我,问,你是不是疯了?我怕是真的要疯了,但是我不想搭理老婆。为那笔钱,我恐怕迟早要疯掉。
我一次次拒接电话,苏红产生了疑问,委婉地问,骚扰电话?我说,不是。苏红挪挪身子,有些不理解,挂在脸上的微笑也有了些讥讽和不信任。可我们第一次见面,很多事情无从说起。
电话就像失火的警报,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响起,声声固执地响下去。苏红的疑问更加明显,甚至有些不悦地说,你有不便,我回避下?我苦笑。
电话铃声逼迫我只能拿起电话。我将话筒远离耳朵,怕那头说话炸着我,我小心翼翼、装模作样地低沉了声音说,我在开会。
电话那头开骂,开个屁会,市里要来检查,本来摊年底还上的贷款,都拖到春上了,谁能扛得起?
我说,对不起,正在想办法呢。
那头说,想你娘的办法,你不能把自己祸害了,又来祸害我呀!
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苏红看我气色不好,问,怎么回事?
我说,没有啥事,一个下岗职工胡搅蛮缠。
苏红说,下岗职工确实可怜,政策变来变去,强者成了弱势,你们当官的也要有些良心。
我只有苦笑,打着哈哈说,那是。
苏红说,现在招商政策都很优惠,我们投资也是货比三家,要不是老家人,加上邹三劝说,我才不会回来呢。
我说,邹三不会害你。
苏红就笑笑,说,邹三混得不错,现在当处长了。过去得到他不少帮助,他让我找你。
我说,你放心,邹三介绍的,我一定竭尽全力。我们县里给每个单位下达了招商引资的硬任务,企业局因为完不成招商引资指标,两年坐了红椅。因为这些,书记县长熊过我好几回,分管的县领导也恨得牙痒。现在苏红的项目送上门,真是喜从天降。
放下电话没多大会,电话那头的家伙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站在高个子信用社主任面前,我似乎蓦地矮小了一截。我十分尴尬,急忙倒水、递烟。高个子主任虎着脸,一点不讲情面,看着苏红说,火烧屁股了,你还有这雅兴?
苏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我,意思是问,她要不要回避?
我顾不上她,我知道高个子主任比我还急,只好赔小心,说好话。
信用社主任直截了当说,还遮掩啥?再不还款,我把所有情况都给你捅出去。
我彻底傻眼了,赶忙说,好商量,会有办法的。
信用社主任又看看苏红,说,限你三天时间,否则别怪兄弟不给情面。说完迈出细长的腿,带着风声走出我的办公室。
我知道信用社主任很无辜,这事搁谁身上都会生气。他看苏红在,还是给我留了些情面的,没有说出原委。苏红瞅着尴尬的我,会说话的眼睛抛出一串问号。
我不能不说清楚来龙去脉,否则苏红怎么看邹三?怎么看我?
我和苏红说,我这个人说倒霉也够倒霉的,十四岁娘就走了,娘走的时候托梦给我,说把书读好,抑或说把猪喂好。后来我猜想,娘说的肯定是把猪喂好,因为娘压根不识字,读书好坏与她无关,只有那几头猪才是她的心肝宝贝。其中有头母猪正怀着身孕,那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可惜娘没有等到母猪下崽,自己倒撒手去了,留下漏雨的草房还有发呆的爹。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地方志办公室。都说方志办是个鬼不上门的清水衙门,然而我喜欢它的清闲和雅致。一杯茶、几堆纸,怡然自得,没有感到多少憋屈。也许应了老子“无为无不为”那句话,居然一步步混到了主任。大家说起任职,拿我开涮,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你这个正科捐了多少钱?我发誓没有找人,大家嘻嘻哈哈笑,我也笑,还反复解释,大家半信半疑,不知道谁说了句,就他还会那些?大家这才认真看看我,然后莫名其妙地哄堂大笑,我自己也笑,笑完大家留下很多厌恶走了。人与人之间讨厌虚伪,能提拔却没有找人送礼那是不可能的,谁信?大家走后,我想想就难受,我确实没有虚伪,但大家都不信,我委屈得想哭,只好自己对自己说,组织还是公道的。
任职不到三年,县里心血来潮,试点流动转岗,阴差阳错,将我流转到乡镇企业局任局长。乡镇企业在经济体制改革中早变成了民营企业,我从未搞过经济工作,如何胜任?组织谈话说,看你本分,我们相信本分人的能力。亲朋好友祝贺我时来运转,我却埋在苦恼里,抱怨组织的霸道和不体谅人。不是有句话说,乡镇企业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吗?
我刚说到这,苏红电话响了。苏红连说不好意思,然后接听了电话,声音越来越小。挂了电话,苏红露出抱歉的神情,讪讪说,不好意思,其实很想陪你多说会话的。
我知道苏红没有耐心听我说完那些陈年旧事,但是很多事情不说就不知道来龙去脉。苏红拿起包,抱歉地提出要离开的时候,我只好把那些事情放在自己心里,赶忙送苏红。苏红坐上车,按下车窗说,哪天有空好好听听你的故事。
我表情呆滞地说,谢谢。然后招手,看着苏红的车混进车流人流。这时候天空稀稀拉拉飘起细软的春雪,无声无息的。看着雪花我还在纳闷,春天还下杨柳雪?想到这,猛地打个激灵,难怪信用社主任火急火燎的,什么节令啦,他不找我找谁?可是,可是,他可以找我,我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