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和我见了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我,我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抱歉地说很忙。我有些焦头烂额,但还是要盯紧苏红,她是回来投资的,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否则无法完成任务。
那笔要命的四十万元贷款,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一会儿也不能喘息。高个子主任就像催命鬼,一天一个电话,我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哆嗦。我怕待在办公室,怕见到银行的人,身心疲惫至极。我渴望一种安静,在苏红身上,我就能感受到这种宁静,起码能让我片刻神思游离。虽说这想法有些肤浅,但是我很渴望。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集体企业下岗职工养老保险的事和建筑建材公司、工业公司等集体企业破产改制,忙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每天一摊烂泥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要面对老婆的责问。老婆跟我说话前喜欢先揪住我的耳朵,她怕我说谎。其实我很少说谎,但老婆不信,说不揪我耳朵,我更是假话连篇。这次也不例外,老婆气哼哼地揪住我的耳朵问,谁家的下岗小媳妇让你乐不思蜀啦?老婆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在县麻纺厂当车间主任。那时候的麻纺厂是县内最大的集体企业,她既是生产标兵,又是积极分子,我们在一次演讲比赛中结识,从此我被她的美貌吸引。老婆不屑众多的追求者,曾自豪地对其他追求者说,他有大学文凭你有吗?那些追求者十分沮丧。时光荏苒,老婆的美丽在下岗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全是抱怨,说起家务琐事像街上的小商小贩,尤其说起男女之事,更是死缠烂打的高手,仿佛她一撒手,谁都可以把我接收过去。她拧着我耳朵继续盘问,编呀,你不是很会编吗?
我边揉耳朵边苦笑,贷款的事让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何来风花雪月的心思?
我的苦衷就是那笔贷款没有告诉老婆,所以我也就不能说我天天神不守舍到底为了啥,只好任由老婆盘问。
为企业服务,尤其是破解中小企业融资难题,成了乡镇企业局最大的任务。那时候县里还没有成立担保公司,很多小微企业挣扎在死亡线上,拽到一根稻草像是揪到了救命的金条。
去年春天,焦炭黑找到我。焦炭黑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尤其他的黑,焦炭一般,眼睛和牙齿就显得格外白净。他说话口吃,有点驼背,常常一句话要说上两句或者三句半,看上去特别老实,我相信谁看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咕嘟冒出一丝同情。
他知道我爱吸烟,就不停地递烟。说起吸烟,我要抱怨方志办的老科长,跟我坐在一个办公室,今天递一根明天又递一根。抽烟者大多有从众心理,因为过去方志办主任抽烟,方志办的人差不多都抽烟,故纸堆里,埋着一颗颗头,还有袅袅升腾的劣质烟,办公室一片乌烟瘴气。科长启蒙我吸烟的理由很简单,抽着玩。一来二去,不好意思再接科长的烟,自己开始买。后来科长戒了,而我却成了烟民。到企业局上班后,接触的企业家喜欢跟我说,你没有爱好,就喜欢抽烟,好办。
这个焦炭黑与其他人不同,他不送烟,送玉。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那些玉雕,嘟嘟囔囔送来几件。我虽不懂玉,但也看得出焦炭黑送来的玉雕都是假的,不好明问,只推托不要。
焦炭黑张开厚厚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真玉,真玉我送不起,这是小玩意,送给你把玩。他居然会说把玩,我感到这家伙有点意思,就说,不是真的送我干吗?我不配收真的?他更加结巴地说,怎么会呢?你不配全县还有谁配?他傻笑说,我知道假东西让人窝心,等我以后发了,再拿真的换你这几件假的。焦炭黑的与众不同就在这里,实话实说。他嗫嚅着说,现在我走投无路,只能找你。
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故意调侃道,我能帮你啥呢?
他说,你能,你是企业局长,求你帮我民间融资。民间融资是企业家最常用的融资方式,手头紧了,找个中间担保人,允诺给出多少利息,然后签份协议,让那些贪图得到更大利润的人把银行存款投进来,转化为民间借贷。破解企业融资难题,民间融资不失为办法之一。我知道很多人在做,有出问题的,也有讲信用如实兑现承诺的。焦炭黑看起来大字都不认识几个,他想这么融资,还直截了当地找我,有些不知深浅。
我笑嘻嘻地问,我为什么帮你?焦炭黑不急不躁,吊我胃口似的,在我的目光催逼下,才像卡壳的发动机似的,嘟嘟噜噜、磕磕巴巴地说,我付三分利。我问什么项目有这么大的利润空间?他说,外称塑料颗粒,实际就是把那些化纤的碎布收回,膨化成颗粒。现在这个行业江浙沪都在做,技术我有,机器设备不值钱,关键需要大量的流动资金。他脸憋得通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喘息不定地看着我。
我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他有些慌张,用谦卑而诚恳的态度说,你看看这个利息可行?假如不行,我可以出到四分,不怕利息高,一吨碎布条加工成一吨颗粒,中间差价三四千呢。
我不是小孩子,当企业局长都两年多了,不能他说啥就信啥,立马上网查找他说的情况,发现确实有些利润空间。我看网上几家生产企业效益都很可观,就说,那些企业大多数都是给大型化纤厂配套的,单独办厂的不多,你在大型化纤厂附近做配套更好,回来干啥?还多出运输成本。
焦炭黑挠挠头说,我要是有钱还回来吗?谁不想跟大厂配套?不是缺钱嘛!
看得出焦炭黑是个实在人。
我生性见不得人的善良和老实,企业局不能助长那些飞扬跋扈、不停积累原始罪恶的商人,要帮助那些忠诚老实、务实肯干的企业家。这是我在银企对接会上常说的话,也是对全局工作人员提出的要求。于是我看着焦炭黑说,就冲你的忠厚,我去问问有没有愿意助力的。
焦炭黑没有想到我这么爽快,连连作揖说,你是局长,大家信你的。
现在想来,难怪有人说,以英国大工业机器革命、亚当斯密《财富论》发表、美国《独立宣言》诞生为标志,人类进入资本时代,释放出了功利的魔鬼。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时间,要走完资本主义三四百年的历程,功利这只魔鬼的凶猛,有过之而无不及,功利主义让同事之间、朋友之间,乃至亲戚、夫妻之间,都在计算,我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我在答应帮助焦炭黑的时候,也在算计,凭什么要帮他?非亲非故的,难道就是看他老实?那些话随意说说罢了,还当真?四分的利息,谁听了还能镇定?假如我能找到三四十万资金,一年哪怕截留一分利息就是三四万呀,要是截留两分呢?假如替他融资几百万呢?想到这里我热血沸腾,是呀,既没有收受别人贿赂,也没有担任何人情,人不知鬼不觉,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有多大利润就有多大风险,我不能只听信那个家伙的一面之词。
我开始睡不踏实了,头也莫名其妙地疼。我盘算了一遍认识的同学、朋友,数来数去,效果不佳。我甚至盘算,假如我私人做担保,银行能不能给出一些贷款呢?
几天来我都无精打采的,同事开玩笑说是不是晚上夜生活频繁了,否则不会那么憔悴。我看有女同事,不好打趣。大家都知道我不跟女同事开玩笑,怕家里的醋坛子,所以故意起哄。我绷着脸,走进自己办公室,刚坐下,电话响了,是现已退休的鲁副县长。这个鲁副县长跟我一样喜欢写诗,不过他写的是古体诗,而我写现代诗。过去他看不起我的诗,就像看不起我本人一样。现在他退休在家,放下了架子,偶尔召开古诗词创作会议也会喊我过去。他打电话找我,不是说诗,说的是投资。他说那个谁谁找你了吧?那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想返乡创业,我看是好事,你们企业局要大力支持,包括那些银行贷款,都是可以推荐的嘛。他还特别强调说,至于那谁谁说的民间融资,我看有些风险,好在我几个亲戚都有些闲钱,少投几个试试,你认识的人多,也可以帮帮忙。
我说,鲁县,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现在不能想到这些,一想到就会难受,就会失眠,就有死的冲动。我想见见苏红,可是苏红说她回了上海,过几天才能回来。她答应过我,要听这些故事,可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在,我却老想着她,想着给她说故事,我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