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水是大伯的仇人,也是大伯的对头,他们两个人命运的相互纠缠,导致他家和我们家成为了世仇。
大伯江玉天十六岁时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庄稼在田地里安静地生长,家禽、牲畜有的欢跑、有的仰卧在地上,庄稼人在田间精心地劳作。大伯扛上撒网,心情愉快地哼唱着小调,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到我们村子南边的河里去打鱼。他撒下了很多网,他的收获与这好天气很不相称,他只打上来几条刚刚大过网眼的小鱼。大伯有些沮丧,他收起网,准备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运气也是命里的吧。这时候,有几个人说笑着走过来,可能是走累了,他们在河岸的高处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大伯性格开朗,主动上前跟人家打招呼,很快就和他们聊热乎了。人家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城里去做工,并说了一月给多少钱。大伯脑子一转悠,觉得很划得来,当时就同意了。几个人休息好,拉上他就走。他把网往河边一丢,也没有和家里打一声招呼,就跟这些人离开了。家里人找不到他,以为他被拉了壮丁,一场大哭后就当没有他了。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又回到家,带回了沉甸甸的大洋。家里人好不高兴。
没过几年,城里、乡村都解放了,大伯算是积极分子,他的做工身份是我们新国家的领导阶级。这时候农村搞土改了,把原先属于地主、富农的土地都拿过来重新分配。分配的依据就是当时每家每户的人口。在农村,土地是天大的财产,分田就是天大的事情,爷爷立即派二伯去城里,把正在做领导阶级的大伯给叫了回来,于是我们家就多得了三亩地。大伯在城里做工时已经被工厂里的党组织吸收入党了,到了村子里也很快被当时的领导认可,当上了队长,看上去应该前途无量的。
到了今天,对于已经装在棺材里的大伯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定论了,他的确有个算得上很不错的命。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他,不仅当上了队长,后来还当上了大队书记;公社改称乡的时候,还当上了乡长,直到后来升为副县长。县长是什么样的官啊,我们只知道搁在以前就是县太爷,可以叫“父母”的,非常高大,非常厉害。这在我们这个庄子的祖宗八代里面,他的官位混的是最大的了。在我们这个乡,大概也算得上是出了一个高官了。人们都说,我们家的老坟头上冒烟了,出气了。大伯对我们这个家族,不仅贡献了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更主要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荣誉,一直让我们引以为骄傲。
江玉水呢?可以说,他一出生就是很差劲的命。他是我们村子唯一地主江长海家的大儿子,是我们这儿出身成分最高的人,当我们头顶上的天一换颜色,上上下下一片红了,被成分推到高处的他们家,就成了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要把他家的“高”削掉,不仅要削平,而且要再挖几刀,让他家凹下去,低于我们。他的家人以前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没有罪大恶极,够不上一枪崩了的罪,但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肯定要专政他们。
江玉水非常聪明,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做板凳、缝衣裳、编柳筐、磨豆腐、用剃头推子推头发,等等。村子里谁家有事喊他去,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去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心肠好一点的人家,会给上他一口吃的,他自然会千恩万谢;若碰到蛮不讲理的,一口水都不给喝,他也会很认真地把活给干完,然后回自己家再填肚子。当然,我们贫下中农不会因为他有这些小聪明就放弃对他进行专政和改造的,我们经常批斗他,他也很配合,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叫他做什么他也会很快地照办。在那个极端贫乏的年代,批判江玉水是我们村子里最重要的娱乐,每每想起来就让我们兴奋不已。
但我们总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具体是什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好,江玉水应该是我们村最倒霉的人了,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难为情,从来不愁眉苦脸的,也不像现在这样一副蔫不拉叽的样子。相反,他面带微笑,神采奕奕的,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只要有机会,他面对任何人都要表白一下,还是共产党好!
江玉水不认命,他肯定言不由衷,表里不一。我们认为,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情,都是他最为狡猾的表现,他的潜台词就是: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的?他肯定在心里深藏着巨大的阴谋,他觉得他和他那个阶级没有被真正灭亡,他们有能力在某一天反攻倒算,把命运翻转过来,再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无论他戴上什么样的面具,我们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被迷惑,一定要小心防备,变本加厉地加大对他的专政。
阶级恨是“公仇”,即使大伯当了领导,代表着公家,能够以组织的名义对他进行专政,这也不会成为大伯和江玉水之间交恶的主要原因。他们最终成为活冤家死对头的根本缘由,是江玉水横刀夺爱,把原本属于大伯的女人武小凤给抢去做老婆了。
按理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大伯的条件都比江玉水优越上无数倍。在这里补充介绍一下,大伯的青年时代长相也是特别帅气的,个子高,脸有点黑但应该是充满阳刚之气,是男人的优势。如果说大伯抢了江玉水的女人,谁听了都会相信;说江玉水抢了大伯的女人,再怎么能说会道的人说出来,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就这样发生了。江玉水的老婆武小凤是大伯的亲表妹,是我们的亲表姑。在大伯、表姑他们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一对亲姐妹的奶奶和姨奶奶,为了亲上加亲,就给他们订上了娃娃亲。大伯、表姑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们在未婚夫妻的对应角色中慢慢地长大,大伯已经从城里回到老家,顺利地分到了田地,当上了队长。为了喜上加喜,双方家庭都商量好了要给他们办喜事。这一天,表姑武小凤到我们家来走亲戚,在路上遇到了江玉水,事情突然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变:她喜欢上了江玉水,死活不愿再嫁给我大伯了。
我老家的地形是丘陵,地势上起伏比较大。村子南边的那条叫储城河的小河,七拐八弯的,流到这里也有十几米宽了。村子西边是一条大坝,大坝拦住了河流,使其上面聚积出一个大型水库。我无数次地想象那个上午发生的事情,努力设想着把事情一一还原,表姑武小凤从河流的南岸坐上摆渡的小船过来,她下了船,迈着碎步,慌乱地走在田埂上。作为一个未涉世事的少女,到未婚夫家里,心里应该揣着无限美好,脸上应该是大红的羞涩,见到了江玉水这个不相干的男子,本应该把头偏向一边,目不斜视的。但事实没有按照我们的美好愿望进行下去,她和江玉水以前就认识,他俩相互打了招呼,搭上了话茬。巧舌如簧的江玉水在很短时间内说服了表姑,打动了表姑,给了表姑巨大的信心和动力。表姑的生活从此转变,表姑的命运从此改写,我们与江玉水家的深仇大恨从此建立。
后来,表姑武小凤拿到了婚姻法,说里面有明确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是禁止结婚的,说如果她和大伯再结婚就是违反国家法律。我们认为这肯定是江玉水给表姑出的主意,那个时候的江玉水,是我们村里唯一上到了高中的知识青年,只有他会想起来用法律来说事。表面上的反抗他暂时还不敢,他只会在暗地里跟我们家搞阴谋诡计。他们进行了精心的研究断定,大伯身为干部可不能知法犯法。这个法律规定大伯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是上得了台面的理由,这时候政府已经在宣传妇女解放、恋爱自由了,身为干部的大伯当然不会顶风而上的。
据说大伯从小就十分喜欢表姑武小凤,在心里早已将她认定为自己的老婆了。江玉水半路上杀出,而且是这样一个几乎是没有起点、甚至是负数的竞争者,让大伯,让我们一家都哭笑不得。他有什么资格成为我们的对手呢?表姑怎么能如此甘愿堕落硬把鲜花往牛粪上插呢?这让我们感到太丢人了。这其中,婚姻法是表姑的一个重要武器,所谓的爱情更是表姑的重要武器,我估计也是江玉水骗取表姑感情的主要说辞。表姑自此就有了跟了她一生的口头禅,她说,一个女人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她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我们都认为,去过最大的地方是镇上、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表姑,是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来的,很显然,背后有个“教唆犯”,他就是江玉水。遭遇到江玉水后,表姑的人生从此逆转,表姑的性格也同样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原来本分、内敛的一个农村姑娘,突然就变得夸夸其谈,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争论,好像必须要争辩出一个是非曲直来,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女汉子。我们同样还看到,就像是鬼魂附体一样,从此她的身上就有了江玉水的影子,这个江玉水是最真实的江玉水,而原来那个江玉水是伪装的、虚假的。在后来,类似“一辈子白活了”这样的话,经常挂在表姑的口头上,说此话的时候,她只是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作了微微的调整,比如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我看你是白活一辈子了;再比如,这件事你都不知道,那你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或者说,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干不好,我觉得你啊,这一辈子就是白活了。言下的潜台词是很明显的:她没有白活,她的人生是最有价值的,她掌握了人间真理。我们对她这些说法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什么逻辑,你说这个事情有意义就有意义了?历史是普通的人民大众创造的,我们的新社会也是普通的群众当家作主的,我们觉得只有像我们这样的革命、斗争才是最有意思的活法。江玉水们算得上什么?作为地主后代,是狗崽子,他最多算一泡狗屎,他咬不了人,只能恶心恶心人!在他们没有结婚时,我们威吓江玉水,利用种种手段打击他,但好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人家成分再高、社会地位再低也有这个权利,再加上表姑武小凤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与我们对立、对抗着,我们使用的手段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套里,看上去是砸扁砸坏了一块,你手一抽出来,人家又恢复了原样,什么损失都没有,一点变化也没有。
在抢去原本属于大伯的女人之后,江玉水的日子似乎更加滋润了,见到谁都笑容满面迎上去招呼,把风风光光的一面捧出来,仿佛在炫耀他打了一个大胜仗,荣耀极了,开心极了!他当然应该开心!但表姑武小凤呢?很多人都说她是自讨苦吃,放着大伯这只金饭碗、大靠山不要,却投奔下嫁给了江玉水这样的“下三滥”,她以后的日子肯定过不好。后来的我们也这样觉得,江玉水家应该过得不好,最起码不应该比我们好。但同样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他的日子非常好,大集体里,他家的工分不低,每年算账分红后都是别人家欠他家的。我们偷偷地观察他家很长时间,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到他,他成天乐呵呵的,把胜利的喜悦挂在脸上。这个表情其实也算是一件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时时刻刻都在向我们家开火。相反,当上干部的大伯,虽然仍然保持着以前能说会道的特长,但因为要管理几百号的村民,很多时候,他不得不绷紧脸皮,努力使更多的人看到、承认他的威严,进而让很多人自觉地退让三分,渐渐也产生了一定的隔阂。不仅如此,江玉水还有小聪明、小勤快,他貌似没心没肺地帮这个帮那个的,使一些贪图蝇头小利的人被收买了,他在村子里广结人缘,处处占了上风,抢了大伯的风头。即使我们在政治上有了很高地位,在社会上有时也能呼风唤雨的,但到了江玉水这里,我们所有的优越感都荡然无存。
自然而然,江玉水成为我们的仇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在精神上消灭他,在人们的视线里把他清除出去。当然了,做到这一点很难,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虽然他一遇到我们家所有人,哪怕是刚学会走路的娃娃,都会堆出一脸讨好的笑,但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虚伪,看到了他骨子里的阴谋,看到了正在积蓄着巨大的对抗,我们从来没有接受他虚假的友好,能对他打压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地轻易放过。所以我们认为,我们两家仇恨越来越深,我们对他的斗争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