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0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吃过早饭,程家坂砖匠程立端要去严桥镇办两件事:一是点歌,二是取钱。
汽车站设在乡政府的大门口。立端赶到车站时,前一班汽车刚刚开走。
私人的“嘣嘣嘣”小三轮和本地区生产的“安达尔”小汽车倒是不少,狗转遭似地在车站周围兜圈子,招待着乘客。
“去严桥,去严桥,上车了!”经过人们的身边,这些“嘣嘣嘣”和“安达尔”便自动地放慢速度,热情地招呼。
立端没有理睬。“安达尔”太贵,“嘣嘣嘣”颠得人死,他准备等下一班车。
“是程师傅吧,镇上去?”一辆高大威猛的“春兰豹”吱地一声在立端身边刹住。驾车的汉子摘下墨镜,眉宇间卧着一道瘆人的刀疤。
“是镇球啊,吓了我一跳。”立端认出是洪家塘的洪镇球。
“来,我捎你去。”
“不用了,我等汽车……”洪镇球是个无皮无毛的角色,立端不愿跟他沾惹。
“快上,别耽误功夫。”
立端只好上了摩托的后座。
“抱住我的腰。”洪镇球戴上了墨镜,一踩油门,“春兰豹”炮弹一样地射出去。
立端耳边生风,脑袋一阵眩晕,赶紧抱住了洪镇球。
论起来,立端对洪镇球还是很熟悉的,他的大儿子志红和洪镇球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两人的成绩始终相差无几。可是到了县城高中却发生了变化:志红仍然一如既往,刻苦努力;而镇球的心思却转到看录相、打桌球、玩游戏机上了,整天和班上的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转眼三年过去了,志红顺顺当当地考取了师范大学,镇球却以三分之差未能达上录取分数线。他从此流入了社会。不久,便在一次流氓斗殴中,因持刀伤人,被判了五年徒刑……
世上有些事让人想不通,这伢子去年才从牢里放出来,只年把的光景,就又东山再起了。摩托车、BP机、金戒指、手机,还有这全身的行头,没有个一万两万置办不下来。也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营生,这票子怎么就来的这么容易呢?
“春兰豹”吱地一声刹住,屁大的功夫,严桥到了。
谢过镇球,两人分手。洪镇球向西边集贸市场绝尘而去,立端向东边电视台径直而来。
电视台座落在严桥镇的新街。
严桥有两条街,一条老街,一条新街,老街是麻石铺的路面,窄窄的街道两旁,密匝匝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点店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正宗的假冒的低廉的昂贵的……花花绿绿,应有尽有,述说不尽。早年间,严桥曾是本县的首镇,其繁华、热闹和人口稠密仅次于县城。而新街,是近十多年才陡然崛起的。新街其实不是街,是连接本县和邻县公路中的一段。柏油浇的路面,宽阔而平整。路两旁参差排列着数十幢钢筋水泥的楼房建筑。建筑大多三至五层不等,式样呆板,大同小异,堂皇中露出粗俗,威严里透着土气,这些便是本镇的各种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和执法部门了。电视台就座落在路东头紧靠镇政府的一侧。
立端到电视台来,是为他的姐夫宋家友点歌的。
电视台如今是个宝贝疙瘩了,其实原先也就是个广播站。前些年土地承包到户,生产队解体,农村广播日渐萧条败落。当时的广播站站长整天掉了魂似的,在街上晃来晃去,像个无业游民。谁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久电视却在农村迅速普及开来。为了适应新形势,县里决定建两个电视差转台。一个毫无疑问是在县城,而另一个建在哪里却一时难以决断。为此,各区、镇你争我夺各显手段,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严桥因系昔日首镇,不显山不露水地力挫群雄,成了赢家。电视台建起来了,昔日的弃儿变成了今天的宝贝,成了全镇炙手可热,人人羡慕的单位。
严桥电视台的成功之道和经营绝招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点歌。
点歌的由头多了:结婚生子、娶媳嫁女、老人华诞、小孩生日、起屋造楼、乔迁新居、当兵入伍、复员退役、入党提干、职务升迁、工作调动、商店开业、子女考取了大学、病人康复后出院……乃至谁买了稍微大点的家用电器、谁考上了驾照当了司机、谁摸彩中了大奖、谁起早捡了便宜……都有人点歌以示祝贺。点歌,成了本地的一大风俗,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遇到喜事不点歌便要被人耻笑,便显得不合时宜。有一次,有个犯人刑满出狱,居然有很多亲戚朋友到电视台点歌,那贺词是:“恭贺×××荣获新生,喜归故里。”
立端来到电视台,找到二楼办公室。因为不是年底,点歌的人不多,两台大风扇呜呜作响,一个打扮得十分新潮的女孩在开票。电视台台长正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发型,一边打电话。
“程师傅来了。”都是附近屋场的人,自然稔熟。那台长打完电话,走过来和立端打招呼。
“来点个歌。”立端发现台长今天样子有点怪怪的,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戴的假发。
“什么喜事啊,是不是老二要结婚?”
“他结婚?他年年在外头充军,丈母娘恐怕还没有托生呢!”老二是二儿子永红,在江浙一带打工,搞装璜,每年都要到腊月底才急吼吼地赶回来,正月初几就又死出去了。
“那是的妹[1]?”
的妹是小女儿爱莲,也在外头打工。
“不是,是给山后的姐夫家友。”
“家友,你是说的宋老师?”
立端点头,“这回总算是转正了。”
“好事!好事!”对方大发感慨:“宋老师当了几十年的民办教师,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县里的,省里的,甚至北京的,哪里没有?有的还出了国,多大的贡献呀!再不给他转正也太说不过去了!”
“是啊,整天的生病,再不转正,看病都看不起。”
“现在好了,苦尽甘来。转了正,就是国家的人,看病可以报销,公费医疗。”
“转是转了,可工资还没有下来。”
“那有什么关系?跑不掉的,反正工资从转正的时候算起。”对方也是国家人,自然内行。他把歌曲单子递给立端,让他选歌。
“这我不懂,麻烦台长给参谋参谋吧,什么歌合适就点什么。”说着立端掏出钱来。
对方拦住,“宋老师也教过我,也是我的老师,这钱就免了。”
“那么行?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坏了你们的规矩!”立端坚持付钱,让那女孩开了票。
对方只好作罢,说:“那也好,我让他们安排在晚上八点半,黄金时间播出。”
离开了电视台,立端又到邮局去取钱。
钱是的妹爱莲寄来的,两千元。女儿寄钱回来自然是好事,但立端却高兴不起来。别人家伢子外出打工,有钱寄回来,娘老子的一张嘴立刻咧得像个葫芦瓢,上屋嚷到下屋,高门大嗓地谈讲,生怕别人不知道。而立端却从来不敢声张。算来,的妹外出打工也有好几年了,但究竟具体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在外头做小姐。小姐?那不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吗,这算是什么工作?立端好生疑惑。不过,的妹也确实像个小姐,有时她回来,光是那身打扮就让人喷啧称奇。风衣皮裙、耳环项链、嘴上搽着紫色的唇膏、指甲上涂着银色的指甲油、单眼皮开成了双眼皮、眉毛纹成了弯弯的一条线,特别让人不解的是,好端端的一头乌发,竟被染成了十分扎眼的焦黄色,活像是一只翻毛鸡……于是程家坂的人暗地里渐渐有了议论,说的妹做的不是正当路径,是干那事的,难怪钱来得容易……这些话,立端影影绰绰地也有所耳闻,因此,每回收到的妹的钱,心里都不痛快,像是无端被人家骂了一顿,憋屈得不行。
邮局也在新街,转眼就到了。立端走到营业柜台前,将汇款单和身份证递了进去。
“怎么少了四百?”营业员将钱递给立端。立端发现数字不对。
“少什么?那四百在这里。”营业员没有抬头,仍在低头写字。片刻,将一张填好的存款单推出来。
立端不解:“我什么时候要存钱了?”
“这是新规定,汇来的款子一律要存20%。”
“什么屁的规定,完全是土政策!”立端火了。
“咦,你怎么骂人?有意见往上面提去,一点精神文明都不讲。”营业员说。
“骂你又怎么样?完全是欺侮农村人……”立端还要争辩,另一个营业员走过来,劝解说:“这位同志,不要吵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存也可以,在这里买几本杂志吧。”
“什么杂志?”
“呶,《知音》、《爱情与家庭》、《八小时之外》……多了,随你选,买几本吧。”那人指着柜台里的杂志一一介绍说。
立端不吭声了。他寻思买杂志还不如存钱呢,存着好歹还有点利息。接过存款单,悻悻地离开了邮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