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晚饭后又有几个无事佬陆陆续续地来到叶保和家,闲扯。
早年间,叶家湾的格局像这一带其他屋场一样,也是聚族而居,前面一口当家塘,背后一架柴禾山。所有的屋宇都是以堂前为中心,户户贯通,家家相连,屋场内四弄八巷,连环九曲,无异于一座迷宫。而如今这种格局已经毁坏殆尽,荡然无存了。农村人只要有了钱,第一件事便是大兴土木,盖房子。这些年,叶家湾的老屋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栋栋新盖的两层楼,像叶保和家这样的陈年老屋已成稀罕的古董,所剩无几了。
时令已交处暑,屋子里依然十分闷热。没有电扇,只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在播着新闻。那电视机已经有些年头了,图像不甚清晰,声音有些沙哑,无数个小小的雪花点像抽筋一样在画面上不停地闪烁舞蹈。
“保和佬,到现在还不换台彩电,留着钱垫棺材吗?”有人摆弄电视机天线,弄了半天,反而越发模糊了。
“钱(前)?还后呢!要是有钱,还等你教?”
保和佬正在门口淘猪食。那头猪娘[2]瘦骨嶙峋,两排干瘪的乳房直拖到地面煞是丑陋;那窝猪儿[3]倒一个个毛光水滑,肉滚滚的惹人怜爱。
“没有钱?那猪儿马上满月了,不就是钱?莫哭穷啰,没有人跟你借。”
“莫提这猪儿,提起这×东西,老子一肚子火。喂这×东西,老子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保和佬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声音像打架似的,唾沫星子直溅。
“那倒也是,现在猪肉越来越不值钱了,猪儿更卖不上价,好多人家都不肯喂猪了。”
“喂猪亏本,谁还做那孬子事!”
“也是出鬼,这猪肉怎么会臭市了呢,朝朝代代都没有的事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应着,话语里透着无奈和困惑。
“岂止是猪肉,粮食棉花,现如今哪样东西不跌价?电视里还说了,从今年开始,公家不收早稻了,棉花也要你尽量地少种些。老子真搞不懂,莫不是现在的人都不吃饭,不穿衣裳了?”
保和佬淘好猪食,将猪娘和猪儿关进栏里,走进屋气咻咻地说。
“不是不吃饭,不穿衣,是东西太多,过剩。”有人说。
保和佬的堂客秋娥打了一盆水端进来。让男人洗脸,插嘴说:“反正这庄稼是越来越难做了,窝在家里是死路一条,只有到外头去打工……”
保和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打工?说的轻巧,你去呀!”
“怎么,你当我不敢?要是年轻十岁,老娘哪里都敢去。不会像你们爷儿俩个乌龟样缩在家里,白驮个男子汉的人头!”
“出门挣钱,不如在家消闲。外头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有人叹了一口气。
“不好挣也比在家强,那一家家盖楼的不都是外出打工挣的钱?”
“你懂个屁!”保和佬厉声地:“那些出去打工的,有几个是好东西?挣到钱便罢,挣不到钱,什么胡作非为的事不干?男的去偷去抢,坑蒙拐骗;女的便当鸡卖肉,什么不要脸的事干不出来?”
众人点头,纷纷表示赞同。有人说前面不远的吴家老屋有个伢子去年在山西打工,因为挣不到钱,到了年底急了眼,跟几个人一起去偷变压器,结果被电死了,烧得跟木炭一样!还有人提起程家坂的妹前几天又寄钱来了,两千块!感叹:“那女伢是个精怪,挣钱就像山上扒松毛一样,容易得要命。”
“莫提她,提她干什么?”保和佬厌烦地哼了一声。
“是啊,那女伢做的是无本交易。没听人说,如今城里有句话,叫做‘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她来钱能不容易?”
有人咂嘴:“是个好行当,又有钱挣,又能快活……”
人们哧哧地笑了,笑得猥亵。
秋娥不满地瞅了男人们一眼,落脸落色地说:“少在这儿嚼蛆,糟践人家女伢子!你们是看见了,还是抓着了?满嘴胡吣,小心阎王爷来割舌头!”
“咦,你发哪门子火,真成你的儿媳妇了?”
“放他娘的狗屁!儿媳妇?”保和佬也不高兴了,发狠地说:“老子宁愿叫云开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那妖精!”
正扯得热闹,门外突然起了摩托车的轰响,由远及近,至门前嘎然而止。洪镇球手里拎着头盔,大踏步地闯进来。
屋里人纷纷站起,招呼,让坐,脸上现出热情和近乎讨好的笑。
“保和佬,云开不在?”洪镇球没有坐,把头盔当作扇子扇着。
“到窑上帮人拉砖去了。找他有事吗?”
云开有部两吨半的小解放,早晚在家门口帮人拉货,虽然油水不大,但比孬做庄稼多少强一些。
“有点小事,我在镇上收了点板栗,让他明天帮我跑一趟,拉到市里去。”
镇球掏出烟,像发牌一样地给每人发了一支,众人连忙接住。
“中啊,回头他来家,我一定告诉他。”保和佬说着喝叫秋娥给镇球倒茶。
洪镇球接过茶正要喝,腰里的BP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摸出手机来,开口就骂:
“你们这些狗操的,叫魂啊!老子现在有事,你们等一会。”
众人愕然,一齐敬畏地瞅着他。
“那帮家伙,像催命的一样,让我去搬砖[4],走了。”
洪镇球收起手机,在众人的注视下,气宇轩昂地跨上春兰豹,一踩油门,前面亮起一道光柱,随即迅速地消失在秋天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