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说世界
秦晋大峡谷的日头,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要晚一些。等太阳的金娃娃蹦到黄河浪尖上嬉笑腾跃的时候,河畔上人家已经做了半前晌营生了。
枣芽听见妈把第二锅花馍也揭出了,心里越发地着急。奶奶又进来了,问,河那边的还没到?妈说没呢。这是奶奶第三次问了。奶奶说,日头都下到枣树梢了,头趟船该过来了吧?妈说,秋收呢,敢许是忙。枣芽听出妈的声音有些黏。奶奶说,再忙也不在今天吧?再说了,他在煤窑,又不作务庄稼。妈说,挣人家钱呢,由不得自己。奶奶说,不会请个假?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话出口,举手扇了下自己瘪瘪的腮帮子。少停又说,要不去河边接接?免得走绕了。枣芽赶紧抢着说,我去我去。说着就要朝炕下溜,被奶奶止住了,说,你甭去,叫人家笑话死。枣芽顶一句:他笑话他不要上咱的门。妈赶紧说,芽儿别跟奶奶犟。枣芽说,是奶奶寒碜我。奶奶说,二丫片你今儿给我把那张嘴锁牢了,要不……枣芽说,奶奶你干脆把我锁地窨里算了,省得我给你丢人现眼。奶奶的牙帮紧了几下,嘴唇哆嗦着,终于没发作。媳妇说,再等等吧。婆婆乜媳妇一眼,转身出了门。母亲赶紧压低声安劝闺女:芽儿,咪孩懂事,今儿个咪孩千万别惹事,新亲戚上门呢,叫奶奶高兴。枣芽嘴嘟得像衔了颗大红枣,说,她高兴她不管咪姐高兴不高兴,咪爷咪爹高兴不高兴,还有你。甚新亲戚,我就不认他!
枣芽今早一起床就寻着法儿要出门,一会儿要去院里摘露水枣,一会儿又要去园子里薅葱剜芫荽,都叫爹妈阻止了,说芽儿别添乱,今天大家没功夫照护你。枣芽说谁用你们照护,我又不是自个儿没出过门。妈说你出过门你没少惹麻烦,今儿不比往常,有个磕磕碰碰谁顾你?妈一边说一边使劲揉案板上脸盆大一坨发面团,倒过来摁过去,拿刀从中切开来看,再掐一块凑到鼻子底下闻,然后接着揉。爹忙着杀鸡褪毛切猪肉,洗枣洗菜拉风箱。妈没给枣芽派任务,说你就安生生炕上呆着。她只好跪坐在炕头,帮妈揩洗出的湿枣儿。
枣芽耐着性子瞅机会。妈揭出第三锅枣馍来,是一条梳子印清晰的面馍狗。屋里蒸汽腾腾馍香弥漫。妈问枣芽香不香?枣芽脸一扭说,香个屁!爹说芽儿,今儿个只说吉利话。枣芽说我就不叫他吉利,我就不待见那条面面狗。妈把一条龙形面剂子铺在笼篦上,说,芽儿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操心奶奶听见撕你的嘴。枣芽说,她把我嘴缝住我肚里也要说。
又一锅花馍出锅了。妈从两个属相花馍上各掰下一小块,再掐成均匀的几个小蛋蛋,搁进个红花白瓷盘子里,说,他爹,你去献神神。枣芽又抢着说我去我去,说着呼噜溜下炕。做娘的没敢再阻止,只好把瓷盘递到她手里,用手腕蹭蹭闺女的黑刘海,嘱咐说,咪孩操心些。
枣芽拎起小竹棍就蹦到院子里,很熟练地从门神院神土地神一圈儿献过去,边丢面团边磕着牙嘟哝,“神神神神多保佑,千万别叫咪姐嫁给那条面面狗!”献到大门口时候,竖起耳朵听,见屋里屋外没动静,一扬手将剩下的面蛋蛋全泼了,踮着脚闪身溜出了大门。
枣芽像鸟儿飞出了笼子,小竹棍敲着道边水渠石头堰,跟着叮咚流水高一脚低一脚一溜小跑,不大会儿就到了黄河边。渡口静悄悄,只听见河里的浪花在吟唱。枣芽捏起小拳头捋捋胸口,长舒一口气。浪花的歌喉很好听,枣芽打小就爱听。枣芽说,黄河的嗓门是金嗓子。要在往日,枣芽还会跟着浪花快活地唱,“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或者背龙龙哥写的诗,“黄河是条金飘带/太阳的金飘带/一头连雪山/一头连大海/……一头挽哨所/一头系着歇马寨……”不过今天她没心思背诗,也没心思唱曲儿,她的心思全钉在河对岸来的人身上。“噢嗬,噢嗬!”一串艄公扳橹的号子,清晰地从斜上游荡过来。枣芽眯缝起眼得意狡黠地笑了,接着小脸又像吹起的气球绷紧了。
一条水渍斑驳的方头大木船,吭哧吭哧靠向岸,船头一壮汉一个箭步跳下船,回身拽紧手中的黑缆绳。船上又一船工把块尺把宽木板从船帮搭到河堤上,嘴里嚷嚷着,走稳了,走稳了,跌进河里喂鳖了。船上人笑骂“这龟孙”,依次走上窄木板。
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边笑骂边抻着个矬小伙的手,摇摇摆摆下船来。枣芽马上大声说,是铁嘴婆婆吧?那女人闻声站住了,说,是枣芽呀,等婆婆呢?枣芽说是呀,我都等你一清早了。咋才来?那女人容光闪烁说,哟,枣芽,是给你姐说亲呢,你比你姐还着急。赶明儿婆婆得空了,给你也说个好女婿,把你嫁到神木府谷大城市。枣芽说,我就不劳婆婆操心了。咪妈说了,婆婆给咪姐说了个倒插门,我就不用出嫁了,就靠咪姐夫养老吧。矬小伙的嘴咧了一下。那女人鱼尾纹也摆了一下,拉开肘弯里俗艳的人造革红坤包,摸出把青白牛角梳梳理吹乱的鬓发,侧脸问,那是你奶奶打发你来接我们?枣芽说,也是也不是。婆婆我等你来是要告诉你,今儿个的亲订不成了。那女人眉头立时拧起个疙瘩,问,咋订不成了?你姐要反悔?枣芽马尾辫甩甩说,不是。那女人说那是你妈你奶奶变卦了?枣芽说都不是,是老天爷爷不作主,圪搅得出了大事了。女人说,甚事能比订亲的事还大?不是你小丫头片要圪搅吧?说着把牛角梳丢回坤包里。枣芽说,婆婆说啥哩,我巴不得有个上门姐夫呢。真是老天爷不作主,昨黑地半夜里,咪姐突然肚疼得炕上直打滚,连夜把镇上的医生请过来,打针吃药也不顶用。又把后梁上八婆请过来,求神捉鬼烧黄裱,折腾了半夜还是不顶用。今个早早儿扎了担架,抬到镇上雇拖拉机送城里医院了。女人直了眼珠问,那你爹你妈呢?枣芽说,咪爹咪妈都去了。女人又问那你爷你奶奶呢?枣芽说,咪奶奶还指望咪姐撑门户呢,更着急,也跟去了。旁边一老一壮俩男人嘀咕,咋弄毬呀?女人说,我进村打问打问。矬男说,打问甚?枣芽说的,还会假?女人神色狐疑眺着村子方向说,事情哪会这么巧?枣芽捋着手中的竹棍不紧不慢说,谁说不是呢,虱子钻进了针关关,你说巧不巧?不过婆婆要是不信,就跟我回屋,看我说的是假还是真。只是怕没人接待,怠慢了新亲戚。女人瞅瞅枣芽,瞅瞅俩男人,再瞅瞅枣芽,小眼珠滴溜溜转几下,欲待开口,同来的老男人说,我说昨黑间梦的梦不好,怀孩儿怀了只瞎狸猫,果真不吉庆!回吧,趁船还没开。那女人还想说什么,看见枣芽小嘴巴抿的紧绷绷,手里的小竹棍鞭子似的一甩一甩,知道老男人的话伤着枣芽了,脸色灰塌塌勉强说,那就先回吧。
船开了,那女人扒着船帮高声说,枣芽你回去跟你奶奶说,改日你姐病好了捎话给我们。枣芽扯长了嗓门大声说,铁嘴婆婆,你就不用费心了。就叫狗狗父子俩,回家自己下崽吧。船屁股哗啦啦喷出一串肥腻腻的笑,推攘着一声尖锐的女高音:呀呀呀,果然上了这瞎女女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