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秋阳照彻了露水浓重的枣园,枣叶上晶莹的露珠,像枣花眼角的泪水轱辘轱辘滚来滚去。她已经在菜园田埂上,蹲了近两个时辰,脚都木了,腿也木了,脑袋也木了,浑身都木了,但还是一动不动。她真想就这么一直蹲下去,化成一坨泥胎,再也不要活转过来。
可是,她的心还在跳,她化不成泥胎,说不定再过几分钟,爹就来叫她回去了,她就得给那只面面狗,掇红点点了。一切已是铁板钉钉。她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葱叶上。她恨自己,永远不会像芽儿那么硬气,敢想敢说敢做。都是一娘所生,自己还有文化,却不如个啥也看不见的妹妹。
就是昨天,也是在这里,枣芽和她争执了一下午。枣芽撅着她,又是跺脚又是捶她,一个劲地逼问,你不情愿那个骨蹙枣,为啥不说?为啥不明跟奶奶跟妈说?她伏在枣芽肩头,只是抽泣。急得枣芽咒她,妈说你是个闷葫芦,真是个闷葫芦,还是个牛皮闷葫芦!就只会哭,只会憋着,都甚时候了,八枷都打不出个屁来!她淌着泪,喃喃说,我说了,顶甚用?奶奶跟妈决定的,我不能伤她们的心。枣芽说,你真没出息!自己的终生大事,自己不拿主意,要她们决定。再说了,你明明不情愿,奶奶和妈还要替你做主,你怕伤她们的心,她们咋就不怕伤你的心?她说,这不光是我的事,还是咱老阎家的事。枣芽说,你把你的事办好了,不就是把咱老阎家的事办好了?她说,芽儿你不懂。枣芽说,我不懂你懂,你就等着明儿个,给那只面面狗当狗屎吃吧!
她知道她说不过枣芽,她也知道枣芽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是,有些道理,芽儿你还是不懂。她在心里说。自古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咱家没有长子,我就得担起长子的责任。爷爷奶奶和咱爹妈,都指望我给咱家撑门户呢。芽儿你说这是屁话,咱家的门户撑得好着呢。你说的没差,不过那是过去,过去咱爷咱爹是把咱家门户撑得很体面,可是现在不行了。你看不见人们的眼神,那些眼里的意思多着呢,芽儿你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咱妈现在活得多低眉下眼。你觉得咱妈不鄙低,你是错把那些婆姨们在咱妈跟前说的假话当真话,什么男娃女娃都一样,那是在挖苦咱妈呢,用咱妈当妇联主任时候宣传的话,挖苦咱妈呢。在背后,嚼的舌头能下蛆。咱妈当年是风光,人见人夸咱妈俊俏能干又孝顺。可是现在掉价了。连铁嘴婆婆都敢当着咱妈面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芽儿你骂人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妈生了咱俩怎么说没有后?可是世人不认女娃是后人。所以,姐必须听奶奶的。姐不是跟奶奶一样顽固,姐得体谅奶奶的苦衷。咱爷咱爹两辈给咱家把门户撑得那么好,到咱俩这辈,非得这么,才能撑起门户来。不能叫奶奶失望,不能叫妈永远抬不起头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枣芽吼她:你招个武大郎骨蹙枣,你就有脸了?就给咱妈争气了?我看你是给咱妈憋气!孝顺,孝顺就不管好歹,捉个哈巴狗也成?你就不能寻个体体面面的好后生,自己顺心,叫咱妈咱奶奶也顺心?
葱叶上一只虎皮花蝴蝶,扑棱着沉重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头发丝一样细弱的腿脚,努力撑持着庞大的身躯,踽踽朝前挪两步,又颤巍巍倒退一步。花里胡哨的翅儿,艰难地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脚底一打滑,差点从葱叶上摔下去。她心疼地探过手去,轻轻捏住那对花翅,另只手撑地用力站起来,慢慢抖动几下麻木的双腿,然后走到阳光鲜亮的地堎畔,把它搁在朵盛开的紫菊上。彩蝶紧紧抓住花瓣,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一颤一颤朝她点头。她定定盯着它,瞅着阳光一点儿一点儿晒干它的翅膀。终于,翩翩飞了起来,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依依不舍飞走了。她呆呆凝视着远去的蝶影,泪水淌下来。
昨天,枣芽责问她,为啥不去找龙龙哥?为啥不跟咱妈咱奶奶说你喜欢龙龙?我知道你爱龙龙哥,龙龙哥也爱你。她说,龙龙哥甚会儿说过爱我?枣芽说,龙龙哥给你的诗里说的多清楚:“金鸡岭下,有花似仙。传我鱼雁,寄汝雪莲。”我问过娜娜姐,她说,那就是龙龙哥向你表真心。你还要人家怎么说?她说,那是诗,不是情书。再说,龙龙是独苗,他就是爱我,他也不一定同意当招女婿,他就是愿意倒插门,他爹他妈也不会同意。姐还是得找别人。不同意这个,还得找另一个,端午的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十五。枣芽说,你管它情书还是诗,你明儿个就给龙龙哥写信。她说,这会了写信顶甚?姐就是会飞,一天也飞不到青海。她的话提醒了枣芽,枣芽说,对,你走!你不会飞,你会走,你长着腿,你今天就走。你走了,他们就没戏了!姐,你走吧。她说,姐往哪走?枣芽说,去找龙龙哥,要不,去北京找娜娜姐,也行。
枣芽说的是今年夏天的事。
几个月前,从北京来了群美院师生,住在她家的女孩,叫朱李娜。他们是来写生的。整天挎着相机,背着画板,村里村外地转悠。这些娃,看着什么都稀罕,看见什么都惊叹。那些在歇马寨人眼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成了神水仙山。连婆姨生娃门扇上贴的剪纸喜帖,也令他们情羡神迷。手不停地拍呀画呀刻呀捏呀,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表达不尽的时候,还用外国话一惊一咋地喊。她听不懂。她和人家的年龄差不多,朱李娜只比她大半岁,可人家是大学生,她只上了九年学,乡里的中学没外语教师。他们画山,画水,画树,画云,鸡牛猫狗,在他们眼中都是精灵。他们尤其感兴趣这里的人,说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随便请一位,都是绝好的模特儿。铅笔画了毛笔画,水彩画了油彩画,有时还挖一坨泥巴,三揉两捏,就把你活脱脱捏成了个泥人。他们最喜欢画她家一家人。他们画的奶奶,慈祥凝重得像尊菩萨。奶奶戴上老花镜,瞅过来瞅过去,说,脸上棱棱壕壕斑斑驳驳,像河对沿的石崖老树皮。嘴上这么说,手中画却舍不得丢下。他们尤其喜欢画她们姊妹俩,在炕头,在灯下,在井台,在河畔,叫你靠棵树,叫你洗件纱,叫你赶群羊,叫你采朵花,或者,挎篮红枣,要不,抱只羔羊……把她和枣芽摆布得羞羞答答,又美格滋滋儿。他们夸她俩比仙女都好看,说她们美得摄骨,美得天然。还说姐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双胞胎。不过,妹妹似乎更有气韵。他们画下的枣芽,眉毛像嫩嫩的狗狗草,睫毛像绽开的蒲公英,鼻梁从眉心直直顺下来,到鼻头那里轻轻一挑,就和努起的小嘴唇,构成个优美的图案。但是她看出来,他们画的枣芽,不是侧身,就是背影,瞭着天儿,打着盹儿……她悄悄跟他们说,你们假说哩,你们不敢画芽儿的眼睛!他们说,这叫残缺的美,像伟大的维纳斯。她不懂残缺的美咋还伟大?他们说,枣芽的眼珠若是透亮的,要比电视里那个还珠格格还漂亮十倍!这话她信,她在电视里看见过那个小燕子。不过,临走的时候,那个带队的胡教授正经八百跟奶奶商量时,是叫她跟他们去北京当模特。被奶奶一口回绝了,说甭想,俺还要凭咪枣花抱重孙孙呢。胡教授说奶奶,您孙女是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搁村里可惜了。奶奶说,你才是魔鬼!笑得娜娜他们差点岔了气。
她理解奶奶,也服膺奶奶。奶奶不只为老阎家香火,奶奶还丢不下芽儿这个除了她们心疼再没人心疼的可怜猫。昨天,看着枣芽气呼呼噘起的小嘴,憋得通红的瓜子子脸蛋,鼓得快要蹦出来的眼珠子,她就越发心疼可怜的芽儿,比那个没有胳膊的美人还凄惨。那美人没了胳膊,但是她的眼是明亮的,她能看到真实的世界,能弄清红是红,蓝是蓝,眼睛能让她的心灵和外界真实地沟通,她就活得明明亮亮。而可怜的芽儿,你的眼睛是一面只能反光不能穿透的琉璃片,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被严严实实挡在外头!你只能听姐说,太阳是黄的,月亮是白的,枣叶是绿的,枣儿是红的……你听我这么说,你摸着枣叶,说你知道了绿颜色,摸着枣儿,说你知道了红颜色。可是,枣还是青杏的时候,你摸到了,也说枣儿是红的。秋天枣叶黄了,还说枣叶是绿的。芽啊芽儿,姐一听见看见这些,姐的心就滴血!你的心田永远是黑洞洞的!你还不如娜娜姐画的你怀里抱着的那只羊羔,那只小羔羊,还有一对明亮的瞳仁,可是芽儿你没有,姐的眼就是你的眼。你说,姐咋忍心丢下你?咱爹咱妈咱爷咱奶奶怎能叫我丢下你!我要是离开这个家,日后,谁给你梳洗?谁给你引路?谁给你念书,谁给你讲故事?谁告诉你花开了,枣红了,日头落了月明出来了!等爷爷奶奶咱爹咱妈都老了……这些姐能说给你吗?姐知道你的脾气。一想到这些,她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两个佝偻的人影,一个男,一个女,一个背二胡,一个肩三弦。吓得她紧紧搂住枣芽,浑身哆嗦啜泣着说,芽儿姐不能,就是妈跟奶奶不怨我,姐也不能走!
两只蓝喜鹊很精神地从她头顶飞过,落在不远处一个砂石井梁上,喳喳喳喳地聒噪。她弯腰拣起块土坷垃,想撵走它们,刚举起胳膊,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的心装满泥沙一般突然急速地下沉,胳膊没骨了似的耷拉下来。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她用手蹭蹭泪,头也不回低声问,爹,人家来了?
回答她的却是枣芽。枣芽绷着脸,说,头都磕过了,口也改了,爹呀妈呀爷爷奶奶叫得甜着呢。我的口也改了,就等你回去俩人给属相花馍上掇红点点了。等你的红点点一掇上,我就不能再叫你姐了,我得管你叫嫂嫂。姐呀,你真给咱家撑大门户了。枣花哭丧着脸,说,芽儿,你别这么气姐好吗?你不知道姐姐的苦?枣芽说,知道,可是,我有啥法?你说的,招女婿就是你当家。你当家你还苦啥?你应该高兴才是。今天我都高兴了,你咋反而不高兴了?说罢嗤起牙嘻嘻笑起来。枣花说,芽儿你是要叫姐死吧?枣芽说,死啥死,你连说都不敢说,跑都不敢跑,你还舍得死?唉,你看看你,都要当家了,还这么没出息。自己的家,人家进门,你还得先躲开,等人家行过礼,认了亲,改了口,你才能回去。你说你和奶奶你们都弄的些啥?人哄人鬼哄鬼!枣花说,芽儿别说了,现在说甚也迟了,我跟你回。枣芽却皮笑肉也笑地说,别别别,姐,我不是来叫你的,我是妈打发来薅葱剜芫荽的。说着蹲下身,摸索着揪一把葱,薅一撮芫荽。然后仰起脖子说,不过也顺便给你捎个信,你要是想开了,还来得及走,你走了,那狗狗也得夹着尾巴走了。枣花低下头,牙咬着嘴唇,眼泪再次咕噜噜滚下来。半天,说,芽儿你等会儿,爹来了姐搀你一起回。枣芽说,唉,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墙。你就等爹一会儿来叫你吧。说罢笑眯眯离开了。枣花看着她摇头晃脑的身影,一时莫名其妙。这死丫头,昨天还恨不得吃了人家,今儿咋突然又嬉皮笑脸,乐成个红屁股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