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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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个叫艾富再的民工突然病倒,脸色苍白口吐血沫,脑袋也摔了个窟窿。艾富再的病倒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山上环境太恶劣,谁也撑不了多久。刘德胜除了感到浑身冰凉疲惫外,还有一些自责。人都是他领上来的。
最初老板只讲开采基建石,上来才知道那是掩人耳目,明里采石,暗中寻找一种坚硬的彩色结晶体,俗称宝石。倘若运气好,挖出彩钻也不是稀奇事。泰勒山产宝人尽皆知。稀有矿藏属国家资源,明禁私采,然而难免官商暧昧各取所需,找个理由干你的就是了。
“运气”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民工们只求收入稳定。宝石采出来了皆大欢喜,反之它要跟你捉迷藏,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没辙。两个月过去了,他们颗粒无收。早知道这么不靠谱,大伙不会盲目上山。
时至2004年10月,西北边陲过早扫荡了夏季残留,落叶萧瑟已然满目霜红。秋雨绵绵,无声地飘荡在桦木丛中。工人们索性脱了湿透的衣裳,裸身抵在风镐上,随它在岩石间肆意跳动。雷电时而炸响,民工们裸露的臂膀瞬间染得闪闪发亮。风镐打的不是药眼,否则炸飞了宝贝哪里去找?打眼是给钎子一个缝隙,然后锤打钢钎,岩石劈裂如腐。宝物大多嵌在石缝间,有如掰开的石榴。
“鲍工,雨越下越大了,今天是不是先歇了?”刘德胜抹一把雨水,仰头对站在石坡上的撑伞者说。
监工鲍守来探出伞檐,露出一张菜色大脸,隔着蒙蒙秋雨。他看了说话的工人几秒钟,厌倦道:“下雨没有粉尘,噪音小,保安也不会巡山,趁下雨就多干会儿吧,反正也干不了几天了。”
数月来,鲍监工手持电子搜身器,一直木雕般守在这座灰色山坑里。如此警惕,当然是怕有人私占,然而,当前的首要问题不是什么“私占”,而是采不出货来,数月不见宝石一丝踪影。电子搜身器还不如一条打狗棍。鲍守来嘴上燎起水泡,愁肝断肠。
刘德胜坚持道:“已经倒下一个了。上山时大家都没带厚衣裳,这样下去都要病倒的。”
鲍守来瞪着眼说:“我也有病,浑身发冷,正发着烧呢。”
刘德胜无语,但他依旧站在原地。民工们也都熄了机器看过来。都知道没有粉尘好,粉尘会让人得尘肺病,打风镐的人最怕这个,可人也不是喜雨的草木,这样淋下去都要垮掉的。鲍工抬眼环视,放大嗓门:“老板很急呀伙计们,‘石头’出不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再挺挺吧。我敢打赌,凭以往的经验,也到该出来的时候了,货一出来咱们就下山,发工资。我鲍工请大家吃宴席,拜托啦弟兄们——”
话说到了这份上,刘德胜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回到原地,开了风镐按钮。机器一个接一个再度响起来,沉闷的呜呜声松动了千年岩层,无价值的石块依山滚落,回荡山谷,与黑云中阵阵闷雷遥相呼应。
鲍守来是郭老板的大舅子,三十七八岁,没有多高的文化。他让大伙喊他工程师,大伙就喊他鲍工,背地却叫他鲍监工。这些日子,走霉运的大舅哥几乎每天都要挨妹夫的骂,骂他劳民伤财,丧家之犬……
最要命的是,某部门官员的一个内线(据称是县里一个单姓公安)三天两头敲山震虎:“……你们动静小一点,机器声太大了,上面要下来督导工作,武警部队也增加了巡山警力,你们要抓紧,见好就收,别弄得让人家把咱们一锅端……”他们一直单线联系。一接到这样的电话,鲍守来胖脸上的皮肉就会抖动,五官严重偏离,看似有如一盆煮沸了的猪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