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6年第08期
栏目:非虚构
一 历经风雨话老宅
贾家的老根在阳城演礼。从我老丈人去世,到二十年之后老丈母去世,安葬老人以及上坟祭祀,我几次去过演礼,上过贾家的祖坟。上坟之后,返回村子里,和大家一道去看过贾家老宅。
坟茔地,当年自然属于私有。依据国家税赋条律,只要按土地面积缴税,谁家愿意占用土地埋葬先人,政府决不干涉。贾家祖坟,立祖是最早在此安葬的书云公。说来也有了百年历史。
比起种庄稼的土地,坟茔地对于人们有着更加不同寻常的意义。有那样一块祖坟地,历代先人埋骨于此,在伦理道德教化的意义上,那相当于一块激励与约束儿孙后辈的“道德高地”。时时提醒人们,为人处世要合乎传统道德,以免被人指戳自家的坟头。
贾家的坟茔地,在演礼镇正北偏西的一处高冈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演礼镇。向远处眺望,前有案山,后有靠座;冈峦丘陵自东而西,逶迤起伏,风水说上便是那来龙地脉所在。
风水云云,事涉诞妄,但又不能说它一点道理没有。选择一处好地界,安葬先人,并且希望能够保佑后代平安吉祥、发达兴旺,至少是一点心理寄托。但假如某些人不仁不义,暴虐专横,戕害大众,祸国殃民,死后选择了一块所谓风水宝地,便能保佑家族万代兴旺,天地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按那风水说的眼光来看,风水之好何处能比得过明十三陵、清东西陵?明朝朱家皇帝最终的结局很惨,清朝爱新觉罗氏皇家的结局也很惨。所以,任何风水著作开宗明义都要强调这样一句话:
世人都道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欲求阴地好,先须心地好。
许多年来,摊坟灭墓的事件时有发生。最早是农业社人民公社时代,倡导破除迷信、号召节约耕地。
我们红崖底所有户家的坟地,都曾经遭到几番除灭。发展到极端,我们盂县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还不许老百姓死后使用棺木。说那是浪费木材资源,县领导要竖起一个“移风易俗”的样板来。村干部率领民兵,冲进户家,哪位老人预备了棺木,要当场砸烂劈碎。谁家偷偷使用棺材掩埋了老人,要挖开坟墓,将尸体扔在野地里,将那棺木当场烧毁。据说,这样就节约了木材、破除了封建迷信。
老百姓有什么办法?诅咒臭骂,庄稼地里骂朝廷罢啦。等运动风潮过去,大家该用棺木还用棺木。被摊平的坟堆,又重新培垒出原先模样。
近些年,则是许多地方向开发商卖地,打开了坟地的主意。国家土地政策划出了红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平摊村里老百姓的祖坟地,可以统计出一个数字,共有土地多少亩;于是,开发商看中的地界,就能卖出多少亩。既没有触及红线,又卖了土地搞活了财政。有了大大的政绩,完成了GDP任务,岂不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样的行径,极其伤害民众心理,甚至极其伤害我们的民族文化根本。
贾家的祖茔地,也早已成了耕地。后来又成了果树地。果树间隙里,挨挨挤挤委委屈屈堆垒一些坟包。躲避着果木枝杈,孝子戚属们缩手缩脚叩头上香。上坟,本是庄敬哀伤的祭祀活动,哀伤中便平添了若干苦涩与惆怅。
几次上坟过后,贾家儿孙后辈,都要回贾家大院看看。
“贾家的老根在演礼”,对于贾家后人而言,更具体的心理寄托和实物指认,其实就是贾家大院。
贾建唐的父辈老弟兄四人,家族四支,原先都住在贾家老院,土改时统统扫地出门了。后来甄别成分,贾建唐一支,他的三叔、贾绑住一辈称做堂屋爷的三爷爷一支,曾经被允许回到贾家院居住。两家原先各有楼上楼下六间房,并且各有厨房、耳房。回来之后,贾建唐一家只住了一间半正房,另外还有大门顶上一处阁楼间。多少年过去,这两支的后人也都统统离开了贾家老院。镇上人都叫这儿“贾家老院”,其实这里早已不属贾家所有。大家回老院来看看,只是一种心情。追忆凭吊,凭吊的意味比追忆还更多一些。
关于贾家老院,平常小贾和我难免话及,阖家一道回去,对其言说也就更为集中频繁。渐渐地,我也就知道了它的许多历史过往。
贾建唐的曾祖父,也就是贾绑住他们的高祖父贾书云,建造了这座贾家老院。老辈传言,演礼镇贾家,清朝年间从洛阳迁居此地。没有土地,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几代人苦斗积累,贾家有了一点小小积蓄。贾书云的父亲,大名贾德文,在阳城一带赫赫有名,不惟善于经商,更有一身好武艺。与人搭伙做生意,兼而负责保镖。阳城商家的生意,渐渐就做到了砀山。
书云公十四岁上,父亲贾德文带着他闯荡江湖,竟然在砀山那九州冲要之地闯出一片天地,站稳了脚跟。贾家生意,主要经营铁货、瓷器,还有染坊、当铺。当铺名堂叫做“隆顺瑞”,在砀山名头响亮,口碑上佳。贾家开得起当铺,手头宽裕,于是购置地皮,在演礼镇盖起了首屈一指的院落。
贾家大院,几十年来无人修缮,虽已几分破败,作为古旧院落,在演礼镇依然最为高大宏敞,可以想见当年新建之初的辉煌气派。大门的门楣上方,悬挂有匾额,至今四个大字依稀可辨,是为《尚书》上的“业广惟勤”。四合院既是两层建筑,门楼亦是两层。整座建筑,一色青砖卧地,包裹得铁桶一般。厚实的铁叶大门一关,俨然小小一座城堡。
这位高祖父书云公,身量高大,据说进那大门的时候,都要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脸型狭长,深目高鼻,后人甚至怀疑自家祖上有几分西洋人血统。西洋商贾,历史上当然有流落中华者。但贾家没有族谱,此事只能存疑。
家族里传说,书云公十四岁开始学做生意,到他亲自主持贾家在砀山的全部生意铺面,前后有数十年。其经商能为,已经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传说里有一段,讲的是老人家在砀山开当铺时发生过的故事。前头铺面上伙计们在接待顾客,老东家在后边屋子里午休歇晌,单是听见客人将东西摆在柜台上的声响,便能判断其所当货品的成色真假。具体说,就是有人要当一只银元宝,伙计正待仔细看货,听见那银元宝落在柜台上“咯噔”一响,书云公在里边发话道:
包皮货,让他欢欢拿走!
从贾绑住到贾泽生,对这个本家族的传说自是深信不疑。他们从前人口中听得,并且责无旁贷讲给后人。其间,能够看出整个家族对书云公的敬仰和崇拜。
对于这个故事,我倒是坚信其真实性。因为我有我的分析判断。我相信那书云公,敢说那元宝是假货,不是听出来的,多半也是判断出来的。清代通行货币,不过制钱、铜元和白银。元宝太大,除了大桩生意使用,寻常用以库存。市面上流通,使用些散碎银子。银子重量几何?要上戥子称量。不若制钱铜元那么方便。直到大清朝学习西方,有了造币局,这才铸造了银元流通上市。银元一只,重量合十六两老秤七钱二分。
所谓当铺,老百姓说法是“当铺门口脱裤子,死宝变活宝”。手中无钱,家里急用,只要不是垃圾,几乎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当,换成银钱来救急。到期按价赎回你的原货,开当铺的按期收取费用。如果货品过期未赎,当铺按合约有权处置货品。一件上好皮袄,在合约书上都会写成“光板无毛”,以免赎当的时候有所纷争。到期不来,那么,这件上好皮袄自然会按上好品质卖得上好价钱。当铺从中得利,谁也无可如何。建国后取消了当铺,国家办起信托商行,其实那经营手段系一脉相承。
常理而论,哪有手头缺钱,却拿银元宝来放当的?真是银元宝,完全可以到官办机构去兑换成小额银两。
故事中的来者不善,但那只是一个初级骗局。当铺方面一旦中计,到时顾客前来赎当,会恶意讹赖,说当铺将他的真货变成了假货。
贾绑住贾泽生们,对高祖书云公怀有敬仰与崇拜,甚至带着几分美化乃至神化先人的倾向。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敬天法祖,先人崇拜,差不多就是中国人奉行的宗教。至少,其间有着宗教般的情怀。
我们中国人,不是上帝造的,是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们血脉繁衍而来的。这中间,没有宗教迷狂,有的是一种朴素的理性认知。
大禹治水,不是神迹,是东亚版块上农耕文明曾经创建的辉煌伟业。三皇五帝,尧舜禹汤,原本不是天神,他们的丰功伟业造福族群,是华夏民族的后裔愿意将他们当做神仙一般来祭祀崇拜。
疑古学派鹦鹉学舌,跟在西方欧洲中心主义屁股后面,恶意矮化中华文明、短化中国文明史。希腊神话被尔等奉若神明,中国神话便诋毁是荒诞无稽;欧洲文明史可以很长,华夏文明史决不可有那么长;捡拾日本所谓专家的余唾,说什么“大舜是一支烛台、大禹只是一条虫”;他们的种种说法经不起推敲,种种小把戏早已破产。
崇拜我们自己的先人,这是一种美好的情怀。
历史虚无主义要不得;家族历史虚无主义同样要不得。
贾家在阳城演礼的立祖书云公,贾家后人愿意崇拜他。
书云公身上有许多传奇,他建造的贾家老院耸立百年。
有形的建筑和口头传说,成为他身后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