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云公的长孙,贾绑住的祖父贾尚廉,也是十四岁开始学做生意。到他不幸四十岁上去世,从商共有二十六年。
贾家的生意,始终在砀山。贾德文创业,贾书云以下三代人守成,前后达六七十年。到辛亥革命,清廷逊位,民国开基,进而有军阀混战,国事全非,贾家的生意才不得已从外埠渐次收缩回泽州阳城本省地面。
具体商家的勃兴或败落、扩张或收缩,当然离不开经营者的辛劳与智慧。决策是否允当,往往会决定成败。但也一定离不开当时的大态势。
早些年,我开始学写小说,就对我们家族的兴衰史有过粗浅的思考。
我的母族,外祖父一支,祖上曾经经商,家业一度兴旺。外曾祖手上,家道败落。我的父族这面,曾祖父曾经是我们盂县最大的商号“大有乾”的掌柜。盂县和阳城一样,盛产煤铁,“大有乾”主要经营铁货。曾祖父年老还家,东家一再邀请出山,说是哪怕他只是坐在商号里,买卖就会源源不断。“大有乾”结果却是破产了。破产的时候,东家将全部产业摆在明面上,所有债主前来瓜分,民间传统的说法叫做“吃火锅”。曾祖父大掌柜名下,只落下一口大铁锅,一条拴狗的铁链。
父族、母族,再加上我的妻族,在大致相同的时代,都出现了大致相同的情况。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三年前,有制片商曾经找过我,请我改编话剧《立秋》。计划改编为三十集电视剧。成立合同之初,我提出了自己的改编主导构想。
不论话剧《立秋》经由操作表现出如何的演出效果,也不管当时的省委宣传部长如何重视,我对那场话剧彰显的主题有不同看法。主题先行,概念化解读,本身已落了下乘。这部话剧解读出了这样一个主题:我们晋商是诚信的,然而又是保守的;于是,晋商在历史大变革的形势下失败了。
这样解读,也未尝不可。有人认为这样解读精当而准确,也未尝不可。而我难以苟同。
中世纪农耕文明,乍然遭遇咄咄逼人的工业文明,猝不及防、转身不及。况且,满清统治下的中国,吏治腐败,军事落伍,经济滞后,大败亏输直至崩溃,是必然的。在这样的大势下,单单要求晋商徽商等中国商家,能够一枝独秀、立于不败之地,这本身就是强求古人。
我的改编主导思想,希望能够更为全面也更加客观地解读晋商的败落。制片方认为违背了大为看好的话剧的主题本旨。双方最终解除合同。
和我的曾祖父以及外曾祖父的情况有所不同,贾绑住的高祖父曾祖父没有破产。贾家因时而动,及时调整商战方针,收缩经营规模,贾家退回本土,毕竟站住了脚跟。
家业传到贾绑住的祖父尚廉公手中,贾家依然是演礼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蓄谋已久的日寇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如前所述,阳城沁水一带,日寇占领了县城和若干集镇,广大乡野则是八路军的天下。一些勇敢的商家瞅中商机,冒险出入敌占区,偷偷贩运食盐,甚至冒险为八路军秘密购办极度短缺的军用品和医药品。贾尚廉便是其中最为突出的商家代表。贾家的商业经营,仍然在艰难困苦中勉强支撑。
非常不幸的是,1940年,虚称四十年仅三十九周岁的贾尚廉突然暴病去世。家里这才召回十九岁的贾建唐,主持家政。
年代相隔不远,许多知情人健在,关于贾尚廉英年早逝的缘由,贾家后人知之甚悉。
事情的起因,与贾尚廉给八路军偷运医药品有关。
1939年的深秋,贾尚廉从晋城那面日占区担了一担食盐返回阳城。当时,食盐属于管控物资,不许运往八路军控制的根据地。老百姓日常用盐,价格涨到三升米兑换一斤盐。商家没有胆略的,不敢私买偷运;光有胆子,没有过硬的关系,也买不到。贾尚廉有胆有识,门道熟络;卖家也觉得靠实,即便出事,也断不会随口攀扯。
这一回,食盐装了小袋,上面盖了一层普通小商品。过路卡的时候,也给汉奸狗腿子们塞上了好处,没有受到盘查。不知哪儿出了问题,日本鬼子竟然追了上来。如果担子里只是食盐也罢了,无非被鬼子抓住,臭揍一回,加倍痛罚。末了,花钱买通关节,落一个破财消灾。但在那食盐小袋当中,更有一袋西药片剂。这个要是让鬼子破获了,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祸了。
贾尚廉挑着担子,飞奔开来。情急之际,不敢再走渡口大路,斜刺里穿过芦苇丛,冒死跳入沁河。食盐又不可沾水,贾尚廉高举百十斤的担子,硬是涉过沁河,逃脱了鬼子的追击。
深秋的河水,已是砭人肌骨。再加上浑身大汗淋漓,乍然受凉,贾尚廉因之患了伤寒,竟至一病不起!百般医治调理,不见好转。
病病恹恹熬到年关。过去商家做生意,最是讲究人情。本乡本土,熟人熟面,顾客常年日用,大可不必现钱交易。记账赊欠,寻常不过。到了年关,多数客户自会前来结账还账。大宗买卖所赊欠的大宗款项,也有卖家登门收账的。倒不是买家专意拖欠,买卖双方有个在柜台上结算的过程。结算停当,也好钱货两清。贾尚廉卧床不起,好几日、歹几日。好一些的日子,顶多在院子里走走,见见日头。出门收账,势已不成。病卧不起的这些日子,几处生意无法兼顾,有两处铺面,就折价盘给了他人。
那贾尚廉的妻子李巧莲,娘家姐妹四人,下有兄弟三人,三兄弟自然都是贾尚廉的小舅子。最小的弟弟老三,素日和姐姐姐夫往来不绝,也跟着姐夫参与些个生意往来。此时自告奋勇,愿意代姐夫去收账。这个三小舅子,家里年纪最少,免不得娇生惯养,倒也聪明伶俐,却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姐姐姐夫寻常教责,小舅子也听;欠了人家赌债,姐夫也替他有过偿还。赌咒发誓,说要痛改前非。
就是这个小舅子,拍着胸脯要替贾尚廉年关收账。年景不算太好,账款连同两间铺面,拢共合计下来,也有一千多现大洋。谁知这小子已然欠下赌债几百元,当下动了念头,身背六七十斤硬头货,腰粗气壮下了赌场。先将数百元赌债还上,指望随后赌上一场,能将几百元的窟窿填上。谁知一场接一场,连明彻夜,连战连北。一千多现大洋,转眼消失,嘟噜噜飞走。
大清早,小舅子慌慌失失奔进贾家院,进了堂屋,就跪在了贾尚廉床头。编个谎言,哭哀哀地表告:
我那姐夫呀!收了账,已经晚了;我怕走夜路出事,就住了客栈。是我不小心,就、就把咱要下的账,都、都给丢啦!
哭着,在地下扇自己的脸。
姐姐李巧莲正给丈夫端药,惊得摔了药碗;姐夫贾尚廉待要往起挣扎,直杠杠仰面躺了回去。
连年的心血辛苦,贾家差不多半份家业,就这么毁了。
当年的银元价值,是个什么概念?一个上等庄稼汉,给人扛一年长工,月工钱不过两块大洋,一年下来只有二十四元。二十四元,能买一亩地,能买一头好牛。穷家小户,能娶一个媳妇。
贾尚廉这就病上加气,有气还撒不出,结果成了夹气伤寒。堪堪熬过年关,撒手人寰。
种种天灾人祸,特别是日寇侵华的战争年代,中国有多少人死亡牺牲。或有大人物,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不幸亡故,乃载诸竹帛,光耀史册。众多普通老百姓,寂寂无名,只成为填充那些笼统数字的一个基本单位罢了。
贾尚廉英年早逝,时在抗战年代,其得病起因在于日寇追击,被迫徒步涉过沁河身染伤寒。贾家后人,明事理、懂是非,这笔账记在了日本鬼子头上。作为家族遗产,代代相传。
一家之主弃世,那是整个家庭的灾难。
如果说,做丈夫的中年丧妻犹如地陷;那么,做妻子的中年丧夫恰似天塌。
从此,三十九岁的李巧莲开始守寡,她寡居了整整三十九年。
从此,十九岁的贾建唐吞咽苦涩、坚毅成长,勉力挑起了支撑门户的重担。
最令人不堪回首的是:贾建唐的弟弟,不得不忍痛送人,改名于化龙。
贾尚廉早逝,是为家族不幸;他身后的家人承受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