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海滩。海浪拍打着礁石,时而汹涌澎湃,时而舒缓轻柔,海风带着咸腥味迎面吹来。一群穿着红色背心、蓝色短裤的小男孩在游戏追逐、捡贝壳鱼虾海带、挖毛蟹牡蛎章鱼。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也照在这群无拘无束的男孩身上,男孩个个黑得像泥鳅,油光发亮。傍晚时分,船儿靠岸,沙滩热闹起来,赶海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男孩也在船只与人群中穿梭,机灵迅速地拾捡沙滩上的鱼儿。大人微笑着呵斥,忙着讨价还价。沙滩尽头是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木麻黄的尽头是面朝大海的房屋。夕阳的余晖照在树上,也落在房顶上。缕缕炊烟从屋角升腾起来,在弥漫着咸涩味的空气中慢慢消散。
这是经常出现在唐脑海中的画面,也是他勾勒给妻子的故乡模样。画面层层叠叠,构成唐的乡愁,挥之不去的童年印记。
唐、宋还乡了。老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造的石条房,据说那还是唐在菲律宾的祖父当年每年寄回五百元建的,前后用了十六年,共计近一万元,曾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如今不仅是危房,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破旧房子。唐曾经建议修缮一番,宋极力反对:“怎么修缮?这房子还能修吗?修缮它还不如铲平了重建。”一说重建,唐就无语了,两百多万砸在女儿那套房子上,手上没有一百万谁敢铲平它?一旦铲平了就是无处落脚的问题,再说大哥什么想法,也是一个很关键的所在。
唐终于如愿以偿“衣锦返乡”了,宋以为会有个热闹庄重、激动人心的欢迎场面,但是没有,厝边头尾有人好奇而不解地伸头看看,但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大哥大嫂极为惊讶、不解,甚至还有排斥,这点宋倒是预测到了,平时整座平屋就他们一家撒欢,唐宋他们一来就显得局促了。
宋是非常讲究卫生的人,搬完行李就撸起衣袖大干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她决定随遇而安了。
用了一整天,她总算把家搞得有点像样。扔掉的东西足足一辆垃圾车。还好埕上有水井,不然不知要用掉几吨水。一回老家,唐像小时候,撒开脚丫开始走门串户,直到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躺在竹摇椅上,吹着自然风。他大喊着:“舒服,舒服。”还跷起二郎腿,美美地哼着《爱拼才会赢》。宋拿着一块小凳子也在坝土埕上乘凉,她摇着扇子,但感觉非常不舒服,浑身黏糊糊的,虽然有微风,但还是不凉爽,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臭腥味,宋不知丈夫所言舒服来自哪里,但她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
一会儿大伯也来乘凉了,宋赶紧起身去搬小桌子,拿来茶具,又找出插头,牵出电线,动手泡茶。宋不知唐跟他大哥前面都聊些什么,当她坐下,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过去不知道你们有何打算,所以这件事就没有提出来,现在既然你们回乡住了,我想咱们该翻房子了。”唐宋夫妻都没有说话,静听他下面的内容:“我想咱们就在原来这厝身上翻建,建四层,一层共用,作厨房,二层归你们,三层归我,四层给阿海,他是长房长孙,应分一层。”宋听后看看唐,他没有任何表态,她知道自己嫁入唐家三十多年,在小家庭是当家主人,在大家庭中,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她仍然保持沉默。大伯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应和声,就天南地北聊起来,大家轻轻把这话题撂在一边。
这天夜里,不知是喝茶,还是换床铺,夫妻俩几乎整夜烙饼,这三月的天气,屋里就热得像蒸笼,根本无法躺下,三台风扇从不同角度向床上吹,还是热,因为风是热的,嗡嗡嗡的风扇声也吵得人心烦意乱,蚊香更是熏得呛人,不时还有老鼠出来觅食。宋最害怕老鼠,她弄不明白老家这些老鼠为何这么硕大、这么大胆,居然拖着这么肥胖圆滑的身子四处乱窜,她吓得整晚都不敢闭眼睡觉,竟坐着度过第一个晚上。唐也睡不安稳,一次次跑到外面抽烟、乘凉。
安空调,是夫妻俩第二天睁开眼睛异口同声说出的一条重大决定。唐知道一贯保持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习性的妻子,对生活最大的奢望就是睡足眠,否则她整天浑身乏力、萎靡不振,严重时还会烦躁不安。妻子在市文联工作了二十多年,主要负责编文学期刊,久而久之,自己也养了点文化人的特征。
夫妻俩顾不上吃早饭就琢磨起如何安装。其实空调已经遍及城乡,是普通家庭的必需品,唐宋夫妻也装得起,关键是房子墙壁像馅饼的皮,脆得时不时往下掉渣,同时房子窗门缝隙太大,不密封。咋办?唐说干脆重新装修一番。宋拉下脸来:“那要几天才能住人?三天不睡,你直接把我送火葬场算了。”唐有点理亏,就妥协了:“那就随意安上吧,大不了多花几块电费,反正就这几个月需要空调。”宋也怕折腾了,就沉默了。只好刮下一块鼓起来的土灰,见了石头然后安上空调。宋买来厚窗帘重新安装,既遮掩了千疮百孔的墙壁又盖住狭小粗陋的窗子,一举两得。
折腾了一整天,饿得眼冒金星,拿起手机想叫外卖,才发觉这是乡下,面对空空如也、当然也异常简陋的厨房,饥饿更是肆无忌惮地袭击而来,宋提议说:“走,外面找个小饭店吃饭。”唐摇摇头:“随便煮点吃吧。外面恐怕连沙县小吃也没有。”“不可能吧,你把你老家想象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了?”“真的,不骗你,我已经找过n次了,咸饭卤肉店没有了,牛肉羹没有了,芋圆店没有了,烧肉粽没有了,壶仔饭肉羹店没有了……反正让我小时候垂涎欲滴的饮食店都没有了。”“荒唐,这怎么可能!”“我本来也不相信,但真的全收摊不干了。”“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该有吃的,中国人以食为天,咋可能都不吃饭了?”“这些特色小吃都是祖传下来的,现在老的一辈干不动了,年轻的都嫌辛苦,改行了。”“改行干什么去了?”“读书的、工作的、做生意的,都出去了。留在这里的主要有三种人,置船打捞捕鱼的,无所事事整天赌博的,还有留守老人。”“这些人都不吃饭了?”“这些人爱赊账,小本生意常被赊垮,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摆摊、开店。”“那我们总该找个地方解决肚子问题。”“雇港田仔到镇上吧。”宋惊呆了,但还是二话不说,换了一身漂亮衣服和丈夫出门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