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2年第12期
栏目:长篇小说
老羿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副主席,吉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吉林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怪侣奇踪》,散文集《凡圣之间》《蓦然回首》等。
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江南暮春时节,岳麓山脚下桃源里一带溪畔岩头的三两桃树早已不是零零星星点缀枝头的清俏粉红,着实已满树红得烂醉,红得燃情,眼看着就要落英缤纷,让位于一粒粒青绿的小桃了。
小Y的心情正如这狂放的桃花。他被父母从衡山送到桃源里叔叔家来上小学已有好几个月了。毕竟是才八九岁的细伢子,很快就熟悉了,接受了,融入了新的生活环境。匆匆吃完早饭,一拉开门,小Y和家里正在津津有味舔前脚掌的花猫几乎同时蹿出了屋子。花猫转瞬间消失于花丛草棵之中,一准是找它昨夜叫春的狐朋狗友去了。小Y则径直爬上了离房门口三四米远的那块高大的黑石头。
小Y叔叔家所在的这幢刚建成的二层红砖楼,有四个门洞,叔叔住的是右数二门洞。门前是空地,除每户人家门前由碎石铺成斜穿空地的甬道外,再无其他石头,搞不清为何独独有此巨石兀立于斯。巨石杵在那儿有一米多高,虽仅及成人胸口,但比小Y们高出一头,在小Y们眼中绝对是个巨无霸。石呈不规则形,上面满是凹坑,活像人脸上的麻子,通体青灰色。据小Y所知,屋后山上的大小岩石都不是这个模样。它从何处来?是谁将其遗弃于此?无人知晓,这让它透着几分神秘。小Y从来的第一天起就被它吸引住了,一个人绕它转着,用手摩挲着,煞是稀罕。而他之所以喜欢爬上去,则纯粹是小孩子凡高必登的好动好奇天性。蹲踞在这块美丑难辨的大石上,他有一种释放自己的惬意感。
这是个周日的早上。上周的课堂学习在小Y脑瓜中已荡然无痕,他与其说是被送来上学,不如说是老天眷顾,让他在一个任他胡天胡地逍遥快活的世外桃源里来度过他的少年时代。
小Y刚在大石上坐定,三门洞就蹦出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细伢子,个头较他稍矮,是三号门谈老师家唯一的男孩,排行第三,学名谈可行,长得扁鼻子小眼,一身衣服总是邋邋遢遢,因严重鼻炎,故鼻孔下嘴唇上经久不息地挂着两管又浓又黄的大鼻涕,旧的干了,结痂了,掉了,新的又源源不断地淌下来,他就时不时地用他那宽大的已蹭得油光锃亮的袖头抹一把,由此被小伙伴们呼为“谈三抹布”,简称“谈三”。谈三对自己的黄鼻涕,也对别人奉送的绰号浑不在意,显示出极好的脾气。自打进了这栋楼,谈三就主动粘上小Y,一来二去混得烂熟。谈三人好,性格随和活跃,在“玩”字上也特下功夫,加之他是这一带的“土著”,周边情况熟,消息来得快,又处处跟着小Y,所以不让玩到一处都不行。
“我稀饭都冒(没)呷(吃)完,”谈三跑到大石旁仰颏跟小Y打讲,“隔窗看你上了石头,赶紧就出来了!”
“那就走噻。”小Y从大石上跳下,两个孩子一溜小跑,背后传来婶婶“悌伢崽悌伢崽”的招呼也不管了,噌噌几步上了空地侧陡峭的土坡,转眼就上后山了。速度之快,量他家爱发飙的花猫也撵不上。
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高出平地百十米的小丘陵罢了,若说岳麓山是“衡岳之足”,那么,小Y现在登上的号称“桃源里”的这片小山包充其量只是“衡岳之足”上的小脚趾头了。然而山不在高,好耍就行。这后山上满坡长着灌木丛、茅草堆,和半人高、一人高的小松林,草木不到之处随时露出或大或小赤裸的红土,用旅游眼光来看真乃乏善可陈,但于小Y、谈三却是一处风光无限、兴味无穷的游乐之地。就在那短松杂陈、茅草疯长、红土斑驳的坡地上,到处生长着一种有长长蔓条,两侧缀着椭圆形叶片和刺芽的植物,枝条上几乎一年三季结着成簇成团红如玛瑙、紫若葡萄的果实,有时还挂着一层白色的薄霜,看着更加诱人。这野果采之不尽,食之不竭,虽然入口有些发涩,但大把大把咀嚼之后吐掉果渣,清凉的果汁也就顺喉而下,对在山上追奔打闹、满脸通红、一身臭汗的孩子们不啻解渴散热的琼浆玉露。还有一种低矮的植物,结着一种小小的有如山楂般的殷红果实,食之,果肉绵绵的,味道酸甜,也是孩子们之所爱。当然,间或也能采到指甲盖大小的毛栗子和小如黄豆粒的山葡萄,那就算是分外之获了。小Y们在家都不好好吃饭,就因为有这些山珍在勾引着他们。倘若山果还不足以解其渴,那么再往远跑几百米,就有终年不竭的清冽山泉经由乱石丛草斗折蛇行,直泻山底,注入一丈见方的石潭,桃源里的居民们全靠从小潭挑水维持饮用,这当然也是孩子们可恣意享受的绿色饮料。而在草木丛中,还有各样山鸟栖飞觅食,刺猬、松鼠等小动物也悄不蔫声地潜行其间,与它们的不期而遇,常常令孩子们双目放光,心跳加速,惊喜连连。如果逢到杜鹃花开,那姹白嫣红的花朵就漫山遍野争妍斗艳,看得人心里抓狂……
奇怪的是,这偌大一处山坡,除了小Y、谈三外,几乎见不到人影,不光大人们根本就不上来,连周围的小把戏个把也无。它实际上就是这两个“鲁宾逊”无可争议的领地。
在领地上巡视了一遭,嚼饱了山果,喝撑了肚皮之后,他们决定再走远些。因为谈三昨天就告诉小Y,他前些天一人巡山时在坡那边发现了一座好大的石墓,墓碑上有些字他没看明白。小Y一听,马上来了劲,今天要和谈三去看个究竟。
过一条被山洪年复一年冲刷出来而后又长满荆棘野草的山沟,穿过一片矮松林,谈三说的大墓就赫然在目了。墓周围的松树长得比别处的要高些,盖过头顶。小Y、谈三的出现惊飞了几只在树梢卧巢或歇息的喜鹊之类,头顶上骤然而起的展翅扑腾的扑啦啦响声着实叫孩子们吓了一跳。“搞么子鬼罗!”谈三骂了句,猫腰捡了块小石子象征性地扔了过去。小Y却忽觉被跟前明晃晃一片晃了眼。
这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花岗石大墓,麻石整齐铺就的地面和呈半球形拱起的坟冢,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护栏和高耸的带尖锥的墓碑,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从不同角度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刺眼强光,这光,连同被周围红土绿树映衬着的白色大墓的凝重形式感,让小Y胸腔里突然有了一种悸动的感觉。
“你何事(怎么)搞的?”谈三推推发愣的小Y,他又在用袖头揩他那永远擦不尽的黄鼻涕了。
他们一起仰头往高尖的墓碑上瞅去,那上面铭刻着的是“北伐阵亡陆军上将龚××之墓”,左下侧还有一行小字,刻着民国某年某某立的字样。
说实在的,这片山坡上荒坟野冢可不少,触目可见还立着的、歪斜着的或倒下的石质、木质的各式小墓碑,有隆出地面的或是从地面塌陷下去、露出黑森森窟窿的坟包、坟坑,小Y们早已司空见惯,但眼前这样堂皇的大墓,墓主竟是“北伐上将”,而且是“阵亡”,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们还搞不明白这究竟是何许人。
四周凝寂无声,只有这座不知来历的大墓和两个八九岁的细伢子在此呆立不动。偶尔一阵风来,环绕这大墓的树木的叶子就沙沙作响,宛如一支部队行军时嚓嚓踏踏的步伍声,沉重、神秘,仿佛有什么幽灵从他们头上飘过。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在他们心头升起。小Y、谈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突然双腿发力往山坡那边跑去,嘴里唱起从音乐课上学会的歌曲: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
他俩跑到一块拱出地面,刀削斧劈峥嵘兀立的巨石面前停住了。这里地处半山腰,昼夜淙淙不息的那道山泉就是经此在一块深凹下去的大平板石上形成一汪浅潭,再拾级而下,流向山脚的。爬上峭立的岩壁,他们并排斜倚在石头上,双腿顺岩壁悬垂着,脱下上衣,让山风吹干身上的馊汗,懒散而又舒适。身后高高的山脊上,有絮状的白云成团成带地往湛蓝的天空喷涌,舒卷,飘散。两只老鹰从上面的石头上发出很大的响声腾空而起,转瞬已到天顶,旋即平展双翅在云端盘旋,留下尖厉的长唳。
此情此景,已让石墓之类引发的怪异感觉被他们抛在脑后了。
从这里往山下望去,最近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们住的那栋四个门洞的二层红砖楼,它坐落在山脚处整整齐齐切下的一个三面凹槽中,从上往下看,它就像是嵌在山包里。他们看见了它的瓦屋顶,也看见了楼前面那块大石,看见了房前空地上来往进出的人影,不过分不大清是谁。“那是独眼龙!”谈三突然大叫。小Y顺他指的方向瞅去,怎么也确定不了那个枣核般大小的人就是独眼龙,尽管他视力好到离几尺远就能在昏黄的灯光下找到娭毑(祖母)掉在阴影中的缝衣针。这独眼龙是和他们同住一楼四门洞老汪家的独子,平素和他戴眼镜的老爸一样,进出一脸严肃,见谁也不打招呼,更不和小Y他们来往,加之他有一只浑浊的玉石眼,故获封“独眼龙”,其本名倒被人遗忘了。小Y和谈三都不喜欢他,但又愿意看到他,看他的一本正经,看他的倨傲,看他听别人喊他绰号时气急败坏的无奈。
“么子(什么)独眼龙罗,”小Y反诘谈三,“我看就像是过大少!”过大少是一门洞过教授家正在上湖大的大儿子过智。小Y这么说其实也是乱猜,因为他也就见过一次过大少的侧影。“不是嘞,不是!”谈三坚决否认,他绝对不愿将过大少与独眼龙混为一谈。他忽然转换了注意力,兴奋地喊:“你看你看,那里有辆汽车在开哩!”
果然,目光从住的楼前再往前移,有一辆看不清颜色的老式卡车正在蜿蜒的路上移动。在那个不管到哪都靠走的全民健步年代,看见一辆汽车不亚于几十年后在大街上看见一头大象。更何况这车上还挤满了人,飘着彩旗。是送报名参军抗美援朝的么?小Y、谈三猜测着。他们的目光不舍地盯着汽车,尾随着它驶过湖大校医院坡脚下那口水塘,又拐弯驶向湖大附小的方向,消失在远处的树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