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Y每夜都睡得烂熟，早上都是大人，尤其是娭毑叫他才起得来。叔婶已上班去了，娭毑在家。匆匆叠好自己的被子，忙忙吃过婶婶留好的早饭，小Y急急如星火地挎起书包，出门上学去了。
书包是妈妈用灰色的土布缝的，从衡山托人捎到长沙。里面装着他的语文、算术课本，一块人皆有之的供上课写字用的石板和几支石笔，一本做作业用的拍纸簿，一支供写字课用的头戴铜笔套的毛笔和电木墨盒，当然还有几件他自己玩的爱巴物儿，其中包括不知从哪儿捡到的半截金属表链，几个里面有彩色图案的玻璃弹珠，几根细妹子扎辫子用的橡皮筋箍，等等。兴许是书包带过长，斜挎起来要拖到脚踝了，于是娭毑将带子打了个结，这才合适。可就是这个结，有事没事地被小Y放到嘴里啃咬，一如婴儿裹奶嘴，久之，再咬，就有了一股酸酸的味儿，但这也影响不了小Y照咬不误，他甚至已喜欢上了这与众不同的味儿了。
从家门口那块大石到湖大附小，充其量只有里把路，下坡，过一有桥水沟，途经从后山上即可望见的那方水塘，绕行过被黄土包高高托举起的湖大校医院，在建有“吹香亭”的小水池边有一座文庙，这就是小Y就读的湖大附小。
据记载，这文庙又称圣庙、孔庙，始建于唐开元年间，明朝正德年间，按当时州、县文庙规制迁建于今址，毗邻岳麓书院之北侧，抗战时期大部建筑为日寇飞机所毁，战后重修，一如现貌，解放后被改用作了附小。小Y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被叔叔领来上学时，叔叔因急于上班，在前快步如飞，也不等他，他只能一遛小跑跟头把式在后紧撵着。自那以后，他不论干啥，只要是在外面路上，几乎就没慢走过，包括吃饭，也是能吃多快就有多快。小Y走到“吹香亭”池边了，右手边就是文庙的北门牌楼，上了锁，小Y从未见它打开过。排楼镶嵌在斑驳的赭红色围墙上，四柱三层，高高耸起，由雕花凿文的麻石砌成。门右角围墙下有一石雕拴马桩，上刻“文武官员到此下马”八字。小Y第一天来此上学时就看到了它，虽然尚不清楚此系何方圣地，却也并不陌生、惊奇。对这种红墙院落黄琉璃瓦屋顶的建筑他是熟悉的，早几年前在衡山，他还是个细伢子时，就由大人带着，见识过类似风格的南岳大庙了。
五月的初阳斜射在院墙上，耀出一片让人心情敞亮的桔红色。小Y绕过院墙，从同样四柱三层麻石垒成的南牌楼进了庙门亦即校门，到了文届的前庭院，在同样由麻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有一左一右两只明代石狮，踏上台阶，几步就进了大成门。这大成门以里的场院、房舍才是附小的真正校园。大成门前整齐的四方形空地是学生们玩耍、出操、活动的操场；两侧原本用于供祀历代先儒的庑廊被改造成了若干个教室；教室尽头是两排阶梯式御道，中间有石雕蟠龙，始创于明代建庙之时。由御道上行是月台，月台后即是文届的主建筑大成殿了。这大成殿于孔庙而言，历朝历代都是个供奉至圣先师、于月台表演礼乐以祭祀的重地，非俗人可驻足也。现在却已改头换面，殿内的至圣先师塑像和牌位早已人间蒸发，大殿被木板间壁隔成若干房间，左边是校长、教导主任和一些老师的办公室、教研室，右边被辟成两间教室，小Y所在的三年一班教室就在这里。小Y跑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摘下书包塞进小课桌的抽屉，没过几秒钟又扯出翻开一顿乱找。
老师进来。全体起立，坐下。开始上课。
“Y！”随着小Y的大名被叫，班主任许老师的教鞭在讲桌上“啪”地一响，让埋头咬书包带、手里摆弄表链的小Y吓了一跳。“又在耍么子啰？”小Y赶紧将表链塞进抽屉，条件反射似的辩称：“冒耍么子哒！”
“那我刚才讲的是什么？”许老师语气很严肃。她四十许人，也可能三十出头——小Y估不太准——人微胖，皮肤白皙，圆脸，戴一副近视镜，对自己班的学生向来要求严格，不然也当不了班主任。“站起来回答！”教鞭在讲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小Y木然起立，不吱声，他不知道刚才许老师在讲什么。
“来，把你玩的东西交出来。”许老师已迅雷不及掩耳地站在小Y跟前了。小Y只好将表链掏了出来。“给我！”许老师伸手将表链没收了。她又回到了讲台上。自己爱巴物被没收，小Y并不觉得难堪或不舍：第一，这时的他还根本没有个人财物的观念；第二，他和几乎所有的小学生一样，只有老师没收东西理所当然的观念，所有的伢子都被没收过，除非这伢子上课是个木头人。
“现在我讲……”许老师教的是语文课，在附小以表述能力强、讲课受学生欢迎而闻名，但她现在暂时离开了课文，开始讲故事：“古时候嘞，有两个伢子，一个叫管宁，一个叫华歆，他们是好朋友噻。有一天，两个伢子在菜园里锄菜，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小片金子，管宁照旧锄地，跟看见砖头瓦块一样锄掉，华歆嘞，捡起来看看再丢哒。又有一次，他们两个坐在一张席子上读书，这个时候来了一辆达官贵人坐的马车从门前走过去，管宁看也不看，照旧读书，华歆却放下书本跑出去看热闹。于是管宁拿刀把席子割成两半，分开座位，对华歆说：你不是我的朋友嘞！”
讲故事小Y爱听，许老师的口才堪比叔叔，何况讲的故事本身就勾人，小Y巴不得老师就这样口若悬河地讲下去，一个又一个。可惜许老师很快就曲终奏雅，直奔主题了：“小Y，我刚才讲的故事，你晓得是么子意思吧？”“晓得，就是不要……”小Y不由自主地将金子和表链联系在一起了，是见到表链之类的东西不要捡，还是不要在课堂上玩？反正不管捡或玩，都跟那个什么华歆一样了，许老师讲故事，为的就是批评这个吧？他隐隐觉得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但仓促间来不及细想，一时也组织不起该回答的话，只好不吱声。
在小Y沉默的空当，课堂上就有憋不住的疑问冒出来了：“老师，那金子值钱吧？丢掉太可惜哒嘞！”“那个管什么的是冒看清吧？应该捡起来交到学校噻！”“华歆看热闹看一下子还不行呀？何事就不能做朋友啰？又冒在上课！”……
许老师转向纷纷举手要发言的学生们，示意大家放下手，说，她讲这个故事，不是要大家讨论金子该不该捡，热闹可不可看，而是要大家晓得当遇到外面的干扰、引诱时，作为好学生、好孩子该如何做……许老师宣讲完，又转脸对小Y：“这回懂得了吧？”小Y仍未吱声。而许老师也并不等他回答，重上讲台开始上课了。
小Y的不爱吱声是从小养成的。来长沙之前，他没离开过父母。那时，从西南联大毕业的父亲在昆明教了一年多书之后，很快回到了湘阴的老家，几年后携家到了衡山，在县二中继续当老师兼总务处工作。这位大学学化学却又偏爱国学的粉笔匠对子女的教育和卫生有一套独特的管理办法。既怕孩子们出去弄脏了手脸和衣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怕出去不学好，惹是生非，于是严加管束，甚至在房门门框上安上木栅栏，不许越雷池一步。小Y至今还依稀保留着他和哥哥、妹妹扒着栅栏往门外瞅的印象。母亲对此虽不大以为然，但她一天到晚为家务忙碌，孩子们呆在家里不离视线，大约也放心不少，于是默认了。这样管着，性格内敛的父亲和忙活的母亲一天也难得和孩子们说多少话，小Y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沉默——看似想心事，实际上什么也没想，属于那种从未开发过的孩童的混沌。因此，他的感情世界也相应地平静无波。只有一次，大约是四五岁，也可能是五六岁时那个夏天的晚上，他和母亲一起在外面乘凉，母亲有事暂时离开了他。当暗夜天幕上骤然划过几颗流星时，他突然泪流满面、悲从中来，以至痛哭失声：“有人死了！有人死了……”人是会死的，这个突然而至的意念当时瞬间强烈地攫住了他整个的人，父母的印象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划过，他是那样伤感，那样痛苦，不能自制。母亲很快回来拍着他问是怎么了，他只哽咽着，什么也没说出来。人生的极限思考，人类的哲学永恒命题，就这样在童稚之年流星般地与混沌未开的小Y擦身而过，但它划过的那道光痕几十年后仍然让他陷入忧思和纠结。
当他被父亲送到长沙叔叔家，又由叔叔领到湖大附小来上学时，第一次和这样多的孩子在一块儿，小Y真的很认生，内心有一种凄淒惶惶的孤独感，上课不吱声、不举手，下课了，一人靠边站，看别的同学玩，一如几年前隔着门口栅栏瞅外面。
然而他很快就变了个样。造物无意灌注在他性格中烂漫无羁的因子，那种只属于纯真童年时代的好奇好动的天性，一旦有了适宜的外在环境，立即就被激活了。他很快就适应了发生在这孔庙大院里的一切。
上课总是千篇一律。老师讲什么，他几乎没往心里去。他既不是好学生（他不知道何谓好学生），也非坏学生（他的天性不可能让他去伤害别人或做什么大出格的事情），他只是完全听凭着人之初的原始欲求的导引，去做着他这个年龄段孩子理所当然要做的事。
教室外教导主任孙老师手中的大铃铛刚被摇响，老师宣布下课的话音刚落，各教室早已按捺不住的小把戏们便蜂拥着夺门而出，有时甚至将老师挤在一边，刚才还只闻讲课声的孔庙大院顿时沸反盈天：孩子们有的往厕所急奔，有的在雕着蟠龙的麻石丹墀上蹿下跳，有的在两厢庑廊之间的场地上追奔打闹；女生们有的聚堆尖声说笑，有的如淑女般三五勾连窃窃私语，或围成一圈玩丢手帕……天天如此，节节课间休息如此。而每天只要下课都有若干男生会或真或假地打架斗殴，又往往会互相厮扭着或被老师拎着去各自的教研室罚站挨训。
小Y长得清瘦白净，刚入学时他既不参与打斗，也不被会打架的男同学当回事。但是有一次他意外地爆出了一个冷门：一个男同学追打另一个，撞上了Y，他就顺势要将Y推倒，却反而被Y无师自通地一手抱肩勒脖，用自创的绊马式摔翻在地。自此之后比武场上竟时常有他的份儿，而且竟一时难逢敌手。
可是今天，向他叫板的狠角色终于出现了。
“颜大筒，你跟Y打一架啰！”几个不怕乱子闹大的男同学起劲怂恿着一个长得武高武大的男孩。这男孩不是小Y一班的，小Y好像也没在校园里见过他。“颜大筒”，一听就是同学给他起的外号，无非是形容他个头壮、力气大。的确，这小子除身子骨壮，长相也粗，浓眉、宽鼻、阔嘴，不像是湖大子弟，倒像是郊区农村来的。
这颜大筒也只十来岁，但他往那儿拴马桩似的一站，有几个小个子男生立马退后一步，让出地场，眼神中满是敬畏。“那你来噻，我怕你呀！”颜大筒一脸不屑地进逼小Y。小Y肯定没想到会来这么一个对头，不过此时的他心里几乎没什么想法，没有畏惧，也没有要怎么打这一架才不输的盘算，他只是像背后有人推似的走前两步就和颜大筒互相搂脖扳肩扭打在一起了。颜大筒粗大的双手卡住了小Y双肩要将他拖倒，小Y的右腿却越过颜大筒左脚直插地面，形成一根斜杆，而他的左脚趁势前跨一步，双手搂住大筒脖颈用力往下一扳。大筒眼看即将倒地却又火速抽开双脚，趁小Y放手，往后踉跄几步，总算站住了。
“嗬呀，Y伢子咯样厉害呀！连颜大筒也打他不过哩！”围观的同学“哄”地一阵惊叫，倒叫小Y怔在那儿，无可如何了——这个结局既不是他意料的，也不是他追求的。颜大筒当然也没料到，所以一时也愣了愣。“咯冒得么子噻。”他脸上竟然还有了笑模样，“我们再打一架就是啰！”
当——当——当！上课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了，满院子玩得尚未尽兴的小学生们叫着跑着往各自的教室拥去。小Y正待也走，却一眼瞥见颜大筒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小女生还站在那儿瞅他。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嗖嗖地奔向教室了，留在他记忆中的是那条翻飞起来像蝴蝶般轻盈的小花格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