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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12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又是这种米汤一样酽酽的月光!

每到这样的夜晚,郑喜就会想起老家盐池河,想起他和谭哥顶着这样的月光在河里泡澡。谭哥烟瘾大,泡一次澡几乎要抽掉半包烟,郑喜就近掐下一片树叶,漂在水面上,给谭哥当茶几用。谭哥在自己吐出的轻烟里说:“天堂啊!真不想走了。”谭哥是个外地游客,临时租住在郑喜家,郑喜却没拿他当房客对待,他恨不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亲戚或是朋友,谭哥也说过,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谭哥来的那天是个亮晃晃的晴天,他一身黑衣,戴副眼镜,向郑喜的三间小瓦房走过来,还在场院边上就打起了招呼:“嘿,老哥!”

盐池很少出现外地人,偶尔见到个把外地人,大都黑黑的,比风吹日晒的盐池人还要黑,背着大背包,戴着帽子,帽檐子伸出去,比狗舌头还长,他们大老远跑到盐池来,为的就是拍几张盐池的男女老少在河里洗澡的照片。

谭哥一望而知不是来拍照片的,他人很斯文,不像那些拍照的,身上带股说不清的匪气,谭哥口音很生,但郑喜句句都听得懂。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爱推眼镜,郑喜发现他的鼻梁靠近根部那地方,有个小小的结,当眼镜落下来时,那结就不见了,被眼镜挡住了。

谭哥好像懂点风水,他说他走了一圈,这一带就数这栋房子风水最好,三面靠山,正面开阔,一望无际,就像一个人舒舒服服坐在太师椅里。郑喜原本觉得自己单家独户,离村里太远,有点孤单,经他一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谭哥说他在休假,这几年他把全中国都逛遍了,国外也逛了不少地方,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呆几天。谭哥接着说他想在郑喜家借住几天,房租加饭钱每天二十,“不必专门为我做,你吃么子我吃么子。”他问郑喜愿不愿意。

郑喜哪有不愿意的,他的心都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他知道城里有些人专门靠房租过活,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么偏远的农村,也能收上房租。但他尽量克制住高兴的心情,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可以可以,就是屋里没个女人,我做饭又不大在行,恐怕你吃不惯。”

“没事没事,吃了不拉肚就行。”

两人就这么讲定了,谭哥当即掏出五百块钱,递给郑喜。郑喜连连摆手:“走的时候再给,走的时候再给。”谭哥硬塞进他手里,说是押金,在外面住宾馆都是要交押金的。郑喜还是不要。谭哥将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钞票张张都是崭新的,硬挺挺地搁在桌上,越发显得木桌子又陈旧又寒酸。

谭哥这才告诉郑喜,他叫谭文锋,说着就要把身份证递给郑喜看,郑喜往后一退,连连摆手,他不能看别人的身份证,那太失礼了,只有公安局的人才做那事。谭哥也没坚持,很快把身份证收进了皮包。郑喜也学他的样子做了自我介绍。

“哦,喜哥。”谭哥向郑喜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来。

郑喜一笑,他喜欢谭哥这样叫他,总比叫什么郑哥要好听。

幸好还有一间房,几年前曾是老娘的卧室。谭哥拍了拍有鸳鸯戏水花样的老式木床,连声说:“好,好。”跨上踏板,坐上尺来宽的床沿,把厚厚的老式蚊帐挽在床架子上,摸了摸床面,干草在下面发出簌簌的响声,又喊了两声好。

第一顿饭,郑喜用家里仅有的两种材料做了四个菜,煎土豆饼,烧土豆果,香葱炒鸡蛋,最后一个端上来的是滚烫的土豆炖鸡块,谭哥不知郑喜何时竟悄悄地杀了一只鸡。

“喜哥,这一顿就算了,下次莫讲客气了,照你这种吃法,两个二十块都不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顿顿给我吃人参燕窝,我也是不会涨房租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同船过渡还五百年修呢。”

“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吃口好的才到这里来的,我么子没吃过?我就是想来过一过你平常过的日子,你莫弄些假的给我看,你自己吃亏不说,我也不自在。”

郑喜就想,这谭哥真实在,又肯替人着想,是个会过日子的好人,就问:“谭哥家在哪里?是做啥子工作的?”

谭哥都告诉了他,他家在武汉,他在某某银行工作,他老婆跟他一个单位,儿子在上小学。郑喜就一脸崇敬地点头:“真好!真是好!”说完就给谭哥搛菜,净拣大块的鸡,还有炒得金黄的鸡蛋。

尽管谭哥叫他不必客气,郑喜还是每天见荤吃饭,谭哥虽然不是亲戚,但至少是他家的客人,是客人就得按待客的礼数来。

谭哥不说他准备住多少天,郑喜也不好问。他感到谭哥好像有心事,有时他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瞟向一边,根本不在书上,有时干脆蒙着被子睡大觉,再不就是独自在山上转悠,还不要郑喜陪,就连洗澡,都不肯在傍晚人多的时候下河,非要等人家都洗完了,才学郑喜的样子,在肩上搭条毛巾,悄没声地往河里走。有天,郑喜一觉醒来,发现谭哥房里还亮着灯,过去一看,床上是空的,跑到河边一看,谭哥正泡在河里大口大口抽烟呢。

郑喜决定跟谭哥好好谈一次,他拿稳了谭哥是跟家里人吵了架出来的,说不定正面临离婚,他听说城里的男人在家总受女人欺负,就问谭哥出来这么些天了,想不想嫂子,要不要把嫂子也接来住几天,可谭哥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突然问郑喜:“我来了这么多天,有没有人向你问起我?”

郑喜说:“当然有,不是他们眼尖,而是这里难得有外人进来。”

“你对他们么样讲我的?”

“嘿嘿,我说你是我堂哥,是我叔伯二舅的儿子,反正他们都没有见过我叔伯二舅,我自己也没见过。”谭哥看着郑喜,表情有点古怪。郑喜赶忙解释:“实在不好意思,主要是……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他们知道我在收你房租,我们这里不兴这么做。”

“我懂我懂,你放心,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谭哥递给郑喜一根烟,郑喜不接,他就自己抽起来。

谭哥这才跟郑喜正式拉起了家常,问他孩子多大了,郑喜一听就叹起气来,孩子四岁多了,一直住在外婆家,因为外婆家靠近镇上,上幼儿园方便。在宜昌打工的老婆小凤,多次劝郑喜把家搬到外婆她们村去,或者干脆就搬到外婆家里,可郑喜既不想当上门女婿,也不想离外婆家太近,只想跟儿子在一起。小凤就骂他自私,只顾自己,一点都不肯替孩子的将来着想。谭哥理解地点头,还叹气:“女人总以为自己对孩子最好,殊不知,好多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杀头的事都敢做。”郑喜觉得这话未免太夸张,谭哥就给他举例:他一个朋友,犯了贪污罪,根据金额定罪的时候,他宁肯自己在牢里多坐几年,也不肯说出留给儿子的钱藏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人,儿子得了肾病,他二话不说,躺到手术台上,把自己的肾割了一个下来给儿子。另外一个人,也是儿子生了重病,家中无钱治疗,就在医院厕所的墙上贴出广告:“本人肾健康,需要请联系。”说起孩子,谭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人的一生多灾多难,孩子就是来给人治病的,身体的病,心里的病,统统都能治,只有孩子才让人活得有滋有味,要是没有孩子,人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活个三四十岁尽够了。”

两人越聊越投机,反正第二天又不用早起,郑喜索性拿出过年没喝完的半瓶酒,又去炒了盘晒干的土豆片,面对面喝起酒来。

“谭哥,我一直想问你,你怎就单单看上了我家呢?比我家条件好的多得是,屋里还有女人给你烧烧洗洗。”

“我来的那天就说过了,你家风水好,人住在风水好的地方能行好运。”

“啥子好风水呀,穷得叮当响,一家三口,住在三个地方。”

“喜哥莫灰心,你马上就要行好运了,你相信我,你的好运已经来了。”

“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啥好运?别光顾着说我了,我们来说说你。我看出来了,谭哥你心里有事。是不是家里有啥子事?是不是嫂子让你伤心了?女人嘛,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出来这多天,她在家肯定急呢。不是我赶你走,实在是替你着想,要不,干脆你回去把她接来,只要你们不嫌弃,一家人在我这里住几天。”郑喜越说越有诚意,“真的谭哥,别看我们穷,饭还是有吃的。”

谭哥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喝酒了,看着郑喜,半晌才说:“真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那好啊,我们这里有多余的田,我去跟村长说说,让他调几亩给你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种田也行啊,可以搞开发,这里有温泉,我们来建一个温泉山庄,宾馆饭店一起搞起来,完全可以赚大钱。”

“那得好多钱哦,不是政府出面,私人哪里掏得起这个钱。”

“那不一定。”谭哥不肯再说了,眯起眼睛抽烟,看样子他烟瘾大过饭瘾,有了烟,饭都可以不吃。

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两辆摩托车,其中有个人穿着制服,好像是公安局的。郑喜从外面兴冲冲地跑回来,问谭哥要不要坐他们的便车去镇上?因为谭哥前天晚上说过要出去买酒买烟,现在他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人家同意带他一程。哪知谭哥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谁说我要去镇上?谁说我要坐人家的便车?”郑喜愣在那里,斯斯文文的谭哥突然变了一个人,就像一个温和的书生突然变成了狡猾的白脸奸臣。

谭哥的脸色很快就和缓下来,他问那个公安来搞么子,是不是村里发了案子了。郑喜一笑:“案子?这里已经好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了。那个公安是村里一户人家的亲戚,也不是经常来,一来盐池太偏远,二来两家并不是特别亲。”

既然谭哥不去了,郑喜就去给人家回信,不能让人家老等。郑喜已经走出去了,谭哥才想起什么来,想喊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制服的和两个穿便服的玩玩闹闹向郑喜家走了过来,他们一路都在讨论摘板栗的办法,到底是站在树下用竹竿子打,还是爬上树用剔刀剔,他们为此争论不休。路过郑喜的家时,其中一个指着郑喜说:“不如问问这家的主人,他肯定知道。”

郑喜老老实实告诉他们,两种办法都可以。他请他们进屋喝口水再走,这是盐池人的礼节,所谓喝口水其实并不只是喝水,而是喝茶,现烧一壶水,茶叶在罐子里焙出香味,再用滚水冲。

他们客套着进了门,其中一个提出找郑喜借根竹竿子,他呆会儿打板栗要用。郑喜满口答应。

大家一起满屋找竹竿子,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很快就找到了,拿着竹竿说说笑笑往山上走。郑喜这才想起屋里的谭哥,他吃了中饭就进屋去睡午觉,也不知这些人闹哄哄的把他吵醒没有。进去一看,床上空空的,奇怪,他啥时候出去的呢?

很晚了,郑喜听到一阵摩托车响,那些打板栗的人吃过晚饭,要回家去了。郑喜等了一会儿,不见谭哥回来,就一个人先吃了,他的那一份给他温在锅里。

正准备上床睡觉,谭哥突然回来了,郑喜忙去摆饭,谭哥拦住了他,自己动手盛了一碗。他吃得很慢,有一口没一口的,“喜哥,你对我这个人放心不?”

郑喜不知他这话是啥意思,就张嘴望着他。

“我有个打算,不知该不该说给你听,我想今年春节把老婆孩子带到你这里来过个年,么样?”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家里条件差,怕嫂子和侄儿不习惯。”

“我们已经算是兄弟了,还说这种话!你们也可以到武汉去过个年,就住在我们家,反正我在武汉也没么亲戚,以后我们两家就多多来往吧。”

郑喜一激动,就说起春节的安排来,三十那天做啥子,初一那天做啥子,吃啥子,玩啥子,谭哥似听非听,突然打断他:“喜哥,我得走了,本来想多住些日子,但家里突然有事。反正再过三四个月我又要来的,有个包这次就不带走了,就在你家里放一放,里面都是些毛衣毛裤和换洗衣服,麻烦你替我保管一下,下次来我再一起带走,好不好?”

谭哥说着交给他一个黑色牛津布大行李包。

“没问题没问题,谭哥你放心,你交给我是啥子样,我保证你拿走时还是啥子样。”

“我当然放心你,不放心我就不交给你了。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这是几辈子的缘分哪,第一次见你那天,我就感觉你像我的老熟人一样。实话告诉你,我有个亲弟弟,但我信不过他,可我信得过你。”

“谭哥!”郑喜抓过谭哥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摇晃,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谭哥总共住了二十二天,按照事先讲好的价格,郑喜要退他六十块钱,谭哥不要,“还退钱?喜哥,你不如照我的脸打两下。”两人推来推去,谭哥说:“这样吧,我不是有东西请你保管么?这六十块钱就算是保管费。”郑喜一听,就不再推了。

反正天上有月亮,谭哥决定当晚就走,说是白天已经睡够了,夜里想睡也睡不着了。郑喜要送他一程,他不要。郑喜又说起跟嫂子和侄儿好好过日子的话来,谭哥拍拍他的肩说:“记住了,我一定带上他们母子来盐池看你。”

走出几步,谭哥又回过身来叮嘱道:“喜哥,费心哪。”

“你就放心吧。”郑喜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包。

谭哥走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影子。郑喜关上大门,将那个包塞在谭哥睡过的床底下,想了想,又担心穿过的衣服有味道,招来老鼠。四处看了看,他发现了装谷子用的大仓,大仓分三层,底下两层装着一应杂物,上面一层才是空的,但要搭梯子才能上去,郑喜急着去睡觉,懒得去搬梯子,就站在下面伸手一丢,包在柜子里发出咚的一声,郑喜想,也许还有别的东西,不然,光是几件衣服不会这么沉。

刚刚睡过去,就听见有人敲门,迷迷瞪瞪拉开门一看,谭哥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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