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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喜哥,我忘了跟你交代一声,万一我临时有事,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可能会派我的孩子来找你拿。”

“行,你给他写个条子,让他来找我。”

“不用写条子,等你看到真人,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大家都说我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可以,不过,不是说好全家一起来的么?一起来吧,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事比过年还大。”

“当然是尽量一起来,我是说万一,比如大雪封山,汽车进不来。”

“没有这个可能,好几年不下大雪了。”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年货你们就不管了,全由我们来置办。”

谭哥终于笑了一下;望着郑喜退了几步,挥挥手,转过身走了。

离过年还远着呢,田里也没什么事,郑喜不慌不忙地上山找药材,除了粮食和家畜,药材是他最主要的收入。找着找着,就像脚下长了眼睛似的,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孩子外婆家对面的山坡上。

下午四点,一辆半旧的中巴车从村道上磕磕碰碰开了过来,那是镇上一家幼儿园接送孩子的车,郑喜知道,儿子郑重就在那辆车上。

到了外婆家门口,中巴车停了,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小男孩扶着车门走了下来。郑喜拼命克制,才没有冲过去。他以前这么做过一次,被外婆狠狠教训了一通:“孩子放在我家我是有责任的,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他抱走,你想急死我呀?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别怪我做出不讲情面的事来。”她所说的不讲情面就是报警。遇事就报警,这是小凤教她用来保护孩子的方法。

孩子又长高了,上次郑喜看见他,也是穿这条背带裤,卷着裤管,露出里面的红里衬来,这一次,裤管已经放下去了。还别说,上过幼儿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车已经开走了,孩子还站在那里跟车上的老师和小朋友们挥手拜拜。

郑喜悄悄跟在郑重身后。外婆已经很准时地过来迎接他了。看到外婆,郑重扭着小屁股跑了起来,外婆从口袋里摸出点吃的东西,引诱孩子:“叫外婆,叫了有东西吃。”

“叫外婆!”

“瞎说,哪来的叫外婆,是外——婆!”

“是外婆!”

外婆假装打他,他咯咯笑着,一把夺过吃的东西,跑到外婆前面去了。

郑喜笑起来,这小子,已经长大了,会跟他外婆耍皮了。

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进了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郑喜很想进去,大大方方跟丈母娘打个招呼,顺便跟孩子亲热亲热,但他想起上一次的尴尬,又犹豫了。

上一次,他也是过来看孩子,正跟孩子聊得起劲,外婆过来了,大声说:“郑重,让外婆看看,爸爸给他的宝贝儿子带什么礼物了没有?”孩子一听就去翻他的包,可包里除了黄姜,什么也没有。孩子哭了,外婆脸上也很不好看,“你也是的,好不容易来一次,连糖都不买一块过来,还不如我这个当外婆的呢。”

今天他一样没带礼物。就算带了礼物,也不见得能让外婆满意,外婆虽然是个农村女人,见识却不俗。有一次,他来看孩子,顺道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大瓶雪碧,一包夹心饼干,外婆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不要让孩子从小就爱上这些垃圾食品,这些东西除了把孩子吃成个小胖墩,什么用也没有。”又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饼干你是在哪里买的?赶快去退掉,早就过期了。”说完一把丢给郑喜,生怕那些过了期的饼干会跳出来咬她的手似的。

郑喜想想盐池像外婆这个年纪的女人,她们全都不像她这么挑剔,也不像她懂得这么多的生活小常识,也许这就是一个纯粹的农村女人跟一个靠近镇子的农村女人的区别。外婆自己似乎也看到了这种区别,多次用好奇兼带着鄙夷的神情问郑喜:“听说你们那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一条河里洗澡?”“听说家家户户连洗脚盆都没有?”“幸好我们这里不是那样,我这个人,从小到大,连短袖衣服都没穿过,天再热,也是长袖长裤,整整齐齐。”

小凤的打算是这样,在孩子上学以前,全家搬到外婆的村子里来,重新盖房也可以,跟外婆在一起挤挤也可以,反正目标就一个,让孩子能在镇上上小学,从小接受正规一点的教育。这样的打算无可厚非,前提是要有钱,盖房子要钱(郑喜坚决不肯跟外婆挤在一个屋檐下,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孩子上学要钱,至于钱怎样才能挣来,郑喜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小凤是能挣点钱,但光靠她一个人行吗?何况外婆已经在说话了:“现在的男人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把女人使出去挣钱,自己在家歇着,养得白白胖胖,还心安理得。”郑喜是比较白,天生的,想晒黑都难。他想说服小凤把孩子接回来算了,村里的小孩都没上过幼儿园,一样健康成长,但小凤死活不同意,“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在泥巴鸡屎堆里滚?想都别想。你去看看人家宜昌市的孩子,出生才三个月,就送到早教中心去了,蒙氏教育,听说过么?”郑喜说:“不能跟人家宜昌市的孩子比。”小凤眼睛一瞪:“当然要比,不比能有进步?你指望孩子长大了跟我们一样么?”郑喜说不过小凤,无论哪方面都说不过小凤,伶牙俐齿是一方面,毕竟她在宜昌市呆了四五年,见识广了,随便说几句,就把郑喜听得晕头晕脑的。

郑喜在外婆家对面的山上猫着,想多看几眼孩子,孩子不出来,他也不挪窝,看来看去,外婆门前的几棵枣树都成双影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外婆就站在自己后头,一脸说不清的笑:“我说是谁呢,坐这里一动不动,为啥子不进门呢?在这里坐着凉快些?”要是有个地洞,郑喜情愿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外婆回头一招手,郑重慢吞吞走了过来,一根藤子绊了他一下,孩子扑倒在地,郑喜正要过去扶,外婆先他一步抢在前头:“我的乖呀,摔哪里了?外婆看看,摔疼没有?”外婆哄了一会儿,把哭着的孩子抱给郑喜看。

“来,喊声爸爸。”

孩子咧嘴哭着,透过泪花瞄了一眼郑喜,一扭身,背对着他。

“你这孩子,连自己的爸爸都不想认了?快,叫爸爸,叫了爸爸我们就回家。”

孩子在外婆身上踢蹬着小腿,大声哭。外婆半是遗憾半是示威地看着郑喜,郑喜只好告退,“好,爸爸走了,爸爸改天再来看你。”

“跟爸爸拜拜,拜拜!”

果然跟盐池的孩子有点区别,不说再见而说拜拜。跟孩子拜拜过的郑喜,回家的那段路走得有点吃力。他不明白他究竟在怕外婆什么,他不是孩子的亲爸爸吗?他不是她的亲女婿吗?她的女儿还是他的老婆,他们之间的感情还算正常,至少并没离婚,为啥子他在她面前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怯懦和自卑呢?孩子寄养在她这里,是她本人同意了的,孩子的生活费也由他们出,并没占外婆多少便宜,为啥他还是有挺不起腰来的感觉呢?想了一路,他隐约感觉到,外婆对他的态度,可能跟小凤有关。她把对他的轻视转达给了外婆,她让她知道她瞧不起他,没准她们还在一起议论过离婚的事情,“孩子都这么大了,离婚就算了,那只是个形式,不如就这样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对了,肯定是这样的,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难怪上次小凤回来,他找她要钱,想趁天气好把屋顶修理一下,免得漏雨。小凤就很干脆地说:“这些事别找我,我只负责孩子的吃饭上学,家里的事都由你负责。”

想到这里,郑喜突然站住不动了,这种情况已经有很久了,他竟不知不觉,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就不让她出去打工了,他应该把她留在家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凤并不是结婚后才出去打工的,结婚前两年,她就告别农村,长年生活在城里了。有一阵子,她甚至跟他谈起了藤编这门手艺,她想让他学点藤编的技术,编些好看的筐子盘子之类的东西,将来到宜昌开一家店,城里现在流行这些东西。“我们可以从盐池买些原材料,现编现卖,这种生意可以一直做到老,而且越老越有名气,越有名气越好卖。”听她那语气,她似乎想在宜昌生活一辈子。

幸亏她后来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她觉得郑喜的手艺不好,更关键的是,“不是我小看你,你没那个审美眼光,编出来的东西不漂亮,没有市场。”

这年春节,小凤比往常回来得早,才腊月二十几,就到家了,说是城里这段时间猪肉流行五号病,大多数餐馆都没了生意,酒楼老板趁势给她们放假了。

郑喜忍了又忍,没把谭哥租住他们家房子的事告诉小凤,他想瞒下房租这笔小小的收入,到时候给孩子们发发压岁钱。今年要给压岁钱的不光是郑重,还有谭哥的孩子,也许还要带孩子们去趟镇上,那就得给他们买点炮仗和吃食之类。

但他把谭哥一家要来过年的事告诉了小凤,“谭哥说他走了那么多地方,只有我们这里是最好的,他说我们这里像天堂,还说我们的房子是这一带风水最好的。”

小凤却不相信谭哥一家真的会来,“人家顺嘴说说而已,你就真相信了,我敢打赌,人家一回去,就把这里忘得精光了。到你这里来过年?你也不想想,你到时拿什么给人家吃,拿什么给人家玩,人家可不像你,两三碗饭,几片肥腊肉就打发了。人家过年吃的东西,你见都没有见过。”

郑喜不喜欢她说话的这副腔调,就说:“人家把衣服都留在这里了,既然不准备来,为什么不把衣服一起带走?”

“衣服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算是扶贫呗。现在每个单位到了年底都有扶贫任务,不是捐钱,就是捐衣物。”

郑喜说不过她,只有沉默。

傍晚,两个人一起去河里泡澡。河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小凤紧走几步,三下两下脱了衣服,一眨眼工夫,白晃晃的身子就沉进了水里。“城里就一样不好,城里没有盐池河,要是能把盐池河搬进城就好了。”

郑喜看着她搁在水面上的尖下巴说:“你瘦了,在外面吃不好么?”

“现在谁还关心吃?就怕吃得太多呢,我在减肥。”

“只剩一抱筋了,还减肥,肥在哪里?”

“你知道什么呀,在我们酒楼,我还算是胖的。”小凤捏捏自己的肩说,“女人要把肩胛骨减到像衣架一样薄。”

“我不喜欢女人太瘦。”

“管你喜不喜欢!”小凤突然换了副表情说,“跟你说件事,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个同事,就是那个扣过我工资的领班,她已经在宜昌市买房子了。”

郑喜看着她,不吱声。说到这些事,郑喜从来都不吱声,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用别人的事情来刺激他。小凤继续说:“是东山开发区的房子,都说现在买最划算,有些地段才五百多一平米,有人预测,翻过年就会涨到一千多,将来还会涨,总有一天,价格会赶上市区的房子。”

郑喜问她领班的工资到底比服务员高多少?小凤不屑地说:“又能高到哪里去?你以为她买房子是靠她自己的本事?谁都知道,她暗里有个男人,是个包工头,房子就是他给她买的。”

郑喜说:“不要羡慕人家,人家也是付出了代价的,你以为男人的钱这么好用?”

“什么代价不代价的,男女之间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你倒是看得穿哪,那你也可以学学她的样儿嘛,也去找个包工头,也让他去给你买套房子。”

郑喜的语调马上变得酸溜溜的,类似的话题他们讨论过不止一次了。都说小凤样子长得乖,到了城里肯定会遇到爱偷腥的男人。郑喜本来不担心的,但架不住大家都这样说,就劝小凤别去打工了,就在家里种种田,挖挖药材,喂喂猪,一家人亲亲热热守在一起。小凤一听就来气:“你就知道在一起,在一起能解决问题吗?我不出去打工,孩子哪来的钱上幼儿园?哪来的钱交幼儿园的借读费?”小凤一说这个,郑喜就抬不起头来了。幼儿园那边,每个月要交五六百,不是属地的孩子,每学期额外要交两千块借读费。这些钱,如果不是小凤,光指靠郑喜一个人,想都别想。

小凤突然狠狠地盯着郑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以为我找不到。”

“你当然找得到,我相信你找得到,但有一点,别把我的孩子带走就行了。”

“当然要带走,留给你,孩子一生就完了。”

“跟你走才是完了,你看到哪个有后爹的孩子后来成了器?不是被整成了傻子,就是被吓成了呆子。”

“有后妈的孩子也一样。”

郑喜率先闭了嘴,就快过年了,要是吵起架来可不好。小凤似乎也没有吵架的打算。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凤说:“我们把家搬到宜昌去吧,好多人都这样,两口子在宜昌打工,租房子住,孩子跟着在城里上学。”

郑喜诧异她突然有了这样的打算,“原来不是想搬到外婆那边去么?又变了?”

“想来想去,小镇跟村里也没太大区别,要搬就搬到城里去,一步到位。”

“我看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大口大气。”

小凤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了起来,“怎么就不行?我们酒楼旁边有个卖烧饼的安徽女人,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在宜昌市上小学呢。未必我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安徽女人?”

“人家不管怎么说是小本生意,细水长流,我一没技术,二没本钱,怎么跟人家比?”

“一不跛二不瞎,只要肯吃苦,还愁挣不到钱?我也没技术,也没本钱,怎没在宜昌饿死呢?”

郑喜光是瞪着她,找不出话来反驳。小凤还是气鼓鼓的,“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外婆年纪也大了,孩子老放在那里也不是个长远之计,你要是不去,将来孩子跟你没感情可别怪我。”

“真是想不通,一会儿放在人家家里,一会儿要去租房住,你以为这种流浪汉似的生活对他就很好么?”

“那你给他一个像样的家呀,你这个当爹的是干啥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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