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2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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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生有一盒“冬虫夏草”烟,是前几天别人送给他的。当时,草生觉得这“冬虫夏草”烟也就那么回事,不点它,它就是一件摆设,一根废物,点上它呢,它和别的烟同样没有什么区别,也能冒烟,也能咽到肚子里或者是吸进鼻孔里再吐出来。烟嘛。所以,那天草生把烟装回去后顺手就扔到土坑上了。今天,草生把这盒烟当成破烂一样带出来,可他只抽了两根就不想再抽了,他感觉这“冬虫夏草”远远没有他抽的“玉笛”烟有劲、过瘾,遂把余下的烟连同烟盒一齐丢给村委会主任润明。
你抽,给你抽吧,草生说,这烟没劲儿。
憨货,抽烟你就说抽烟,什么有劲儿没劲儿,你当烟是女人?
润明说。当下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出来,噙在唇上,抽。抽了没有几口,润明也说没劲,他歪斜着脑袋看包装精致的烟盒,说:草生草生,你这是什么烟,看着好看,抽起来当真是没劲儿。
这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
现在,草生和润明坐在一块长条形的石头上歇息。平常这个时候,草生肯定还躺在土炕上睡觉呢,他往往要睡到上午十点多,然后才会揉着眼皮懒散地坐起来,接着造饭给自己吃,接着一如既往戴上爹给他留下来的一顶半新的麦秸草帽,独坐在自家的窑洞门口晒太阳。可是今天,润明不让草生睡觉了,他早晨六点多钟就站在了草生的家门口。
草生,你忘了帮我垒猪窝的事了?
草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带你到县城去做工?
草生,你肯定不想让艳梅给你说婆娘了,是不是?
凡是成了习惯的事情,就都不太好办,比如,让草生六点钟从炕上爬起来。但是,草生除了不想六点多钟就帮润明垒猪窝外,余下的事情都想,所以他只能先去帮润明垒猪窝。
实际上,他们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干了很多活,先是爬到公路对面的半山坡,用石锤、铁棍和铁镐把足够垒猪窝的石料一块一块从山的身体上剥离出来,然后像赶一群哇啦乱叫的猪们一般,一群一伙从半坡上往公路赶。看着这些灰猪一样的石料,他们各自出一口长气。接下来费了点劲,他们两个又抱又抬又背,把几十块或大如成狗或小似猪崽的石料一次又一次运过公路,散放在公路一侧润明家的院落里。最后就是细活了,需要用铁捶和铁錾把这些石料修整的棱是棱、角是角。这可是件既讲技术和细心,又论力道的活计,蛮干不得。
当然,无论是取石料还是运石料、修整石料,草生都干得卖力,甚至,也可以这样说,草生要比润明还卖力。草生卖力的原因并没有掺杂什么私心杂念,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么不干,干就要把身体里的水分赶虱子似的一个一个赶出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舒坦。
草生一边干活一边数落润明。只有在干活的时候,草生才能逮到数落润明的机会。
草生说:还是村委会主任呢,就这熊样?
草生说:这可是给你家干活,还偷懒?
草生说:你这个熊货!
细瘦如电线杆的润明干活自然比不上膀大腰圆的草生,他弓曲着老虾似的腰身,平日挺精神的眼珠子早就变成了两根僵硬的木棍。后来,润明实在是撑不下去,他对草生说:草生草生,我的腰快断了。隔一阵又说:草生草生,我握錾子的手都麻得握不住了,我先歇会儿吧。说话间,人已经软塌塌萎在石条上。
就这样,草生一个人干起来,直到干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歇下手。
艳梅肯定已经造好了饭。刚才,或者还在刚才的之前,草生就忙里偷闲地嗅到了饭的气味:有米汤的清香,有蒸莜面的厚实的幽香,最后,是更加撩拨人的油泼辣子的猛香,逗引得草生一边干活,肚子里一边打了几个饥嗝。不久,草生看到艳梅走出窑洞。草生坐在石条上,他摸一把黏黏地布满汗迹的脸面,用讨好人的憨笑迎向这个肥实的女人。
艳梅没有叫草生吃饭。
等了一会儿,艳梅还是没有叫草生吃饭。艳梅母鸡似的弓着肥硕的大腚,一蹶一蹶先收拾垒猪窝的地方,她把那块地面上的树枝、石片、烂瓦罐一律拾掇到一边,又操起一把扫帚,非常卖力非常细致地开始清扫地面。这且不说,偏偏艳梅这时蹶起的大腚猛然嘹亮出一个响屁,听起来就是一个“不”的意思。草生于是就想,艳梅这是什么意思嘛,难道我帮她家干了这一阵活儿,只能闻闻这饭的香味?
草生说:润明,我饿了,我想吃饭。
润明苦巴巴乜了草生一眼,没有说话。
草生说:润明,你俩口儿什么意思,造好饭不给吃?饭是让人吃的还是让人闻的?
润明坐在石条上,照旧还是虚汗淋淋,他把本来就弓曲的腰身又用力折叠一下,没好气说:憨货,你饿?你当就你一个人饿?我还饿呢,咱们先歇会儿再吃饭,饭能长上腿跑了?
想一想,草生就没话说了,他觉得润明说得有道理,做好的饭,再怎么说也不会自个儿长腿跑了。
这当儿,艳梅已经收拾好垒猪窝的那一片地界,她又开始拾掇满院子里散落的石屑石片石块,草生看不过眼了,挪挪屁股,在他和润明坐的石条上空出两巴掌大的地方,很认真地冲艳梅招招手,说:艳梅,你看润明光顾着他自个儿歇了,不顾你,你也来歇歇吧,咱们先歇一会儿,然后就吃饭。
艳梅说:憨货,就知道个歇,就知道个吃。
草生更加认真起来,说:怎么,润明叫我憨货,你也跟着叫?我真的是憨货?
润明笑了,艳梅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