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6年第12期
栏目:往事回眸
1948年冬。
俗话说:进了腊月门,小鬼没了魂。北大荒特有的大烟泡儿一场接一场,风雪呼号,天儿嘎巴儿嘎巴儿地冷,风雪吹打在脸上像刀削似的,“荆刺儿”地疼。
这一天,有四个人坐马车来到佳木斯火车站。火车站三面一顺水儿日式小平房,候车室有七八十个人等车,大包小裹凌乱地放着,浓烈的“蛤蟆烟”味直打鼻子。那四人一色儿穿日军大衣,引来一片惊异的目光。车厢狭窄,木头座。整个火车也不到二十人。他们四人各自选了个长座。
“呜——”一声长笛,火车“吭哧吭哧”驶出佳木斯站,车轮由东向西飞驰在滨佳线上。夜幕降临。车厢内一片昏暗。那四人中有三个裹着军大衣躺着,那倚着木头靠背干坐着的李国峰二十四五岁,身材瘦削。还有那个英俊大个子,则用帽檐和竖起的大衣领蒙住整个脸,谁也不看倒下便睡。其实他并无睡意,往事历历再现——他1926年出生在吉林省依兰县(现黑龙江省)。父亲是木材商,算是小业主。依兰飞禽遮空,走兽遍野,父亲便给儿子起了个“陆羽”的名字。小陆羽七八岁时父亲失踪了。叔叔、大哥看他聪明有出息,便供他上小学、读“国高”。那时伪三江省十多个县才有两所“国高”。他“国高”毕业后又穿上军装。仗他脑瓜儿灵、枪法好,半年后就被调到“满洲国”第七军管区第七通讯队,专学收发电报。通讯队有电台,他常在深夜偷听广播。8月8日,他猛地从电台听说苏联对日宣战了!
事隔两天,陆羽晚上去找郎教官,要约“铁哥们儿”一起跑。少尉郎教官是他同乡,两人很要好。走到日本指导官宿舍前听到屋里有呻吟声,他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往里望:啊呀!两个鬼子官正在蹂躏两个少女。他顿时返回通讯队伙房操起菜刀就冲进屋里。“狗日的,要垮台了还祸害人!”“嚓嚓!”两颗龇牙咧嘴的鬼头滚出老远。陆羽摘下两把“王八盒子”和四盒子弹往身上一背来到郎教官屋,叫上铁哥们儿就往老家依兰跑。不久,八路军胶东军区干部王剑秋带警卫员到依兰任县长,并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依兰县大队。陆羽背着两只日本“王八盒子”报名参军。王剑秋见他精精神神,两只“王八盒子”锃明瓦亮,便笑着问:“你这是捡的‘洋捞’吧?”陆羽一扭头:“捡的?这是我杀两个鬼子夺的!”“杀鬼子夺的?哎呀,小伙子不简单哪!”就这样,王剑秋不光收了他,不久还任命他为警备股股长,管理军火。他两人天天睡在一铺炕上。王每晚给陆羽“开小灶”,讲中国兴衰史和革命斗争史。在王的培养下,陆羽很快成了一名战士。他的“王八盒子”叫六十多个土匪丧了命。
1945年10月初,国民党东北挺进军第一集团军上将司令李华堂率千余名土匪攻进依兰县城。双方展开了激战,古城到处是战火硝烟。县大队警卫连百余人先后牺牲,县政府二楼只剩王剑秋、陆羽两个神枪手。李华堂穿着“皮大哈”正咋呼,陆羽甩手一枪,李华堂一个“折饼子”栽倒在地,险些丢了老命。趁天黑大乱,王剑秋搀着腿部负伤的陆羽找到山东老乡家。陆羽说:“首长,形势危急,不要管我,你赶快想办法搬兵吧!”王剑秋拎着匣子枪冲了出去,跑到苏联红军依兰县卫戍司令部,用电话向中共合江省工委书记李范五告急。东北民主联军合江省军区骑兵团、独立团星夜赶到,打跑了李华堂匪部。
陆羽伤好后考上了东北军政大学,毕业后被派回依兰任东北民主联军合江省军区十九团文工团团长。他的同学全学信考进兴山电影制片厂(现长春电影制片厂),其兄是国民党军上尉。保卫部门一审查全学信就乱咬开了,说自己是国民党铁血锄奸团的,团长叫陆羽,已打入东北民主联军合江省军区十九团。依兰县公安局马上把陆羽抓了起来。局长田文达是延安来的老八路,曾在陕甘宁边区保卫处工作过。他决定亲自讯问陆羽。田文达天天抠也没结果。三个月下来,田文达倒发现陆羽思维敏捷、机警过人、政治坚定,便找到中共七大代表、依兰县委书记徐以新说:“陆羽这小伙子挺可靠,是个难得之材。我想把他留下做锄奸干部。”
徐以新听完老部下的报告,说:“你把他带来,我亲自和他谈谈。”
徐的目光逼视陆羽。陆羽站在桌前一声不吭,毫不慌乱。
“坐下!”徐的话音不高,但透着威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的?”
“报告首长,不知道。”陆羽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十五岁投奔北伐军,在苏联学过特工,回国后在红军、在延安一直负责锄奸,我除掉的特务不知有多少,落到我手里的人是漏不掉的。”徐锐利的眼神上下观察陆羽。陆羽面部表情坦然。
徐摁灭了一个烟头:“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报告首长,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徐又点燃了一支烟。
“锄奸反特是革命需要,您的阅历令人敬佩!但杀人毕竟不同于割韭菜,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者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共产党是讲实事求是的,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你别给我戴高帽。”徐话题一转,“交代你的问题!”
“问题?我有问题你把我杀了吧!”陆羽神态自若。
“那好,我就成全你!”徐掏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
陆羽冷冷地笑了:“您是大首长,想杀我这个小兵不成问题。但请您不要忘记,您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我若是国民党铁血锄奸团团长,天天晚上跟王县长一铺炕挨着睡,应该先除掉他呀!李华堂率大批凶匪打进县城,县政府只剩我和王县长,我可以拿他送礼呀!十九团团长杨清海叛变投敌带走不少人,我怎么还拼命打他呢?谁滥杀人民战士,谁就是人民之敌。杀我可以,但我要求公审,让人民看看人民战士是怎样冤死的!”徐以新呼地走到陆羽面前,用手枪抵住陆羽的后脑勺:“我毙了你!”过了五分钟,他用左手摸摸陆羽的宽脑门和胸口。陆羽汗没出、心没慌。徐不由得暗暗叹服。“你回去吧!”徐把手枪插回皮套,回到座上,喜怒不露。
“就这么回去?”陆羽屁股没欠窝儿,“屁搭溜”的样子。
“尿性,有勇有谋,可担大任。”徐面露喜色,对田叮咛,“这人可靠。可以把他留下做公安局秘密人员。他的身份只能你我知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
徐以新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指着一副木制棋盘:“咱俩要不要杀一盘?”
天黑以后,田文达派警卫员叫来了陆羽:“县公安局想选个好苗子搞秘密锄奸。你的情况我向徐书记汇报了。从今天起你到公安局从事秘密工作。这是一条隐蔽战线,复杂,艰险。你愿意干吗?”
陆羽胸脯一挺,大声回答:“请首长放心,我愿终生在隐蔽战线保卫党和人民!”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陆羽。
次日,一份由县公安局田文达签署的《审查决定书》发送驻依兰县的东北民主联军第19团:“经审,你部陆羽并非国民党铁血锄奸团团长,现予释放。我们认为,该人仍有国民党特嫌,需内部掌握,故不宜继续在我军工作,其档案由你部政治处转交我局。”这时的第十九团是杨清海叛变投敌后重新组建的。接到县公安局的《审查决定书》,十九团很快作出决定:“同意公安局意见,陆羽转业地方,档案移交公安局并内部掌握、控制使用。”当天下午,陆羽被释放,并宣布转业。
“先交给你个任务:开饭店,当老板。”田文达命他在依兰县城西小桥子附近开“九里闻饭店”作为掩护,充当公安局“眼线”。
田文达用力握了握陆羽的手,神色凝重道:“从现在起,你是一名秘密特工!”
“九里闻饭店”在依兰县城西小桥子附近的闹市区,生意日渐火爆。自此,陆羽把一条条线索迅速报给县公安局局长田文达,先后有八名匪特被请进“笆篱子”。
一天夜里,陆羽被田文达召见。
“小老板,日子过得不错吧?”田半开玩笑。
“局长,我可是污泥塘里挖白藕——污泥是污泥,白藕是白藕。”
田猛吸了两口“蛤蟆烟”:“说得好。从事秘密工作,环境很复杂,要时刻提防意外;尤其是信仰绝不可动摇。”
“局长,有新任务?”
田说:“你这段工作是刚打开瓶的烧酒——有冲劲儿。我想让你去税务局。你看——”
“不错,在外面收税范围大,活动面广。”
“那好,税务局局长王仲勋是我延安的老战友,我让他安排。”
听说陆羽国高毕业,王仲勋不解地问:“这么高文化,你咋不留在局里?”
“我想留,可人家不愿干。那就别强人所难了。”田一脸的惋惜。
“这么说,我是冬天穿裤衩——抖起来了?”王仲勋很想发展税务队伍。
那以后,陆羽背个黄挎包,骑辆自行车,起五更爬半夜,一天不得闲儿。不到一个月他就当上了税务稽查大队长。
1948年10月。依兰籍的国民党军统上尉特务孟昭庆潜回佳木斯,找到在该市永红区开办“华民西药店”的老同学孙长发。
孟昭庆,两眼高度近视,人送外号“瞎子”。“瞎子”在国民党中央军校毕业后进入了国民党军统局,专事破坏中共地下组织,“8·15”光复已官至少校。因他熟悉关东风土人情被派到东北,长期活动在长春市。长春解放后逃回了黑龙江。
孙长发,肥头大耳,身着肥绸褂,手腕上戴着金表,手指上戴着金戒指。他开办的药店在佳木斯数一数二。可他有了钱还想在官场混个样儿,于是想投靠国民党找出路。
“从现在起,咱俩是一根藤上的瓜——苦甜是一家。你挑把握的人,要有本事的。”
孙说:“我在依兰县大队里呆过。我和陆羽挺对撇子。共产党愣信不过他,怀疑他是国民党铁血锄奸团团长,审查他好几个月,遭老鼻子罪了,还差点给崩了,最后共军不要他了。说白了,我俩在共产党里都不得烟儿抽。他现在在咱老家依兰县税务局混呢,骑个破车子要小钱儿,憋屈死了。能不能把他发展上?”
“瞎子”两手一拍:“这正是党国需要的人才呀,你赶快联系!”
孙找纸想写信,“瞎子”说:“不能写信。依兰离这儿不远,你跑一趟吧!”
一别三年,两个人重逢后都很激动。
小酒馆里,孙长发掏出一沓票子给跑堂的:“来四个硬的。”
陆羽笑问:“大哥这几年发大财了?”
“发什么大财!人家骑马我骑驴。我现在钱是不缺,就是觉着没劲。你怎么样啊?”
“二大娘的鞋套子——提不起来。唉,跟了共产党一回,险没少碰,仗没少打,竟闹了顶特嫌帽子,这辈子算是一头扎进黄河里——死也洗不清了。”陆羽一脸苦相。
“哎,愁什么愁?洗不清干脆就不洗了。”孙自斟自饮,又一杯酒下肚。
“不洗了?此话怎讲?”陆羽装作不明白。
“共产党不是怀疑你是国民党特务嘛,这回不用他们怀疑了,一节竹筒两头吹——左右全是它,你就干真的吧。”
“咱哥俩有啥话你就丁是丁、卯是卯——实打实凿吧。”陆羽一怔。
孙贴近陆羽耳边问:“想不想出去发展?”
“怎么个发展法?”陆羽一副糊涂样子。
“明告诉你吧,我就是专程来找你的。国民党军统要员到了佳木斯,我举荐了你,人家很感兴趣。跟我走一趟吧,机会难得呀!”孙一股脑说明了来意。
“军统特务到了佳木斯!”陆羽心里一惊,随即心里一阵兴奋,“有大目标了!”
“这事儿我得考虑考虑,我对国民党不了解呀!”陆羽话音刚落,孙就接过话茬:“有啥不了解的?你别犯寻思了,咱们干点大事吧!”
“既然你说好,我就去试试?”
“这我就放心了。”孙满意地打了个哈欠。
陆羽趁机说:“你坐了一天大车,早点回店解解乏吧。”
两瓶白酒俩人喝,孙长发足足喝了一斤半。陆羽把孙送到“三姓旅店”,安排他睡下。自己转身直奔县公安局。这时县公安局局长是从富锦县调来的史大可,与陆羽单线联系。陆羽一口气汇报完情况,史大可马上表态说:“去吧,能打进去最好。”
次日早饭后,陆羽和孙长发坐上去佳木斯的马车。傍晚时分,孙把陆羽领到药店后院东下屋自己家里。在这儿陆羽见到了军统上尉孟昭庆和佳木斯市一中语文教员李国峰。李国峰戴着细白边近视镜。
孙介绍说:“别看李老弟不爱吱声,有内秀,是东北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李连忙摆手:“过奖,过奖,二姑娘架老鹰——担当不起。陆老弟日后才必成为党国的栋梁之材呢。”
“瞎子”向上推了推眼镜:“我这趟是奉命回来的,要发展组织,寻找精英。过几天我带你们去哈尔滨,一块儿见见国民党黑龙江省党部书记长关淑秋。她可是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潜伏哈尔滨十四年愣没人发现。‘8·15’光复后她被选为‘国大代表’。打我认识关淑秋后,我认她做干妈,她经常找我商量事。我干妈的后台可比共产党省委书记的后台硬。我干舅是国民党黑龙江省先遣军中将军长,两颗金星黄乎乎的,直闪亮光。有他们在,咱哥们儿还能亏了?”“瞎子”说得眉飞色舞。最后一致决定:上哈尔滨,找省党部,见关书记长。
列车喘着粗气进了哈尔滨站,火车站大钟正打十一下。他们一行四人乘“摩电”经过索菲亚大教堂一直向东,在道外区景阳街下车进了“兴隆旅社”。老板娘是“瞎子”相好的。“瞎子”包了两个房间。他安顿好大家后,趁店老板不在家,会相好的去了,一夜未归。剩下三人身子挨在火炕上都呼噜开了。
晌午,“瞎子”回来,四人要了烧麦、羊汤,闹了个滚瓜肚圆后回到房间。“瞎子”说:“我先去趟顾乡屯跟我干妈接上头。你们最好在屋呆着。”说罢,戴上狗皮帽子就走了。天要擦黑,“瞎子”回来了:“接上捻儿了,明个儿上午十点准时见我干妈!”
“敢情,终于找到组织了!”孙广发乐得差点蹦起来,“走,晚上好好造一顿!”
次日早,“瞎子”领着三人坐上“摩电”到道里区新阳路大南头康安路,一直往西南向顾乡屯方向走。走了半个小时,“瞎子”说:“到了,我先进去看看。”不一会儿,出来招手,“来来来,进来进来。”三人鱼贯而入。这是一幢紧邻顾乡大街的房子,屋里没啥摆设,但收拾得蛮漂亮。女主人四十七八岁,容貌标致。她逐一打量来客:孙长发拎着大礼包,李国峰一派斯文,陆羽姿容英俊。
女主人自我介绍:“我就是关淑秋,非常欢迎你们!”然后麻利地给大家让座、倒水,脆声脆音地说:“大冷的天儿,让你们受累了。你们来我就很高兴了。我这个人是孙总理、蒋总裁的忠实信徒,讲求清廉,用不着送礼。这儿是闹市区,说话不方便。明天上午九点我到兴隆旅社去找你们,到时再细唠扯。”
次日九点整,关淑秋一身裘皮大衣,一条白色羊绒围脖,一款黑色皮裤,款款进入旅店。简单说了几句,孙提议:“咱们找个好饭店,在单间里边吃边谈吧。”
“好!”关淑秋表示赞同。
来到“东来顺”要了一个包房,雍容华贵的关淑秋首先落座。她的独生女儿张岚岚也跟母亲一起来了。她年方十八岁,正在大学读书,风姿绰约。陆羽看着她的女儿不禁纳闷:“难道她女儿也是国民党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