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又听到娘的歌声了,从爸走了以后,已经很长时间娘不再唱歌了,猛然听到娘唱歌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很快他就听出来那真的是娘在唱。娘的歌声与以前不一样了,虽然歌儿还是那支歌,但娘唱得悲切、忧伤,就像河水在缓慢地流动。他觉得,娘是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时光,还有爸,那个健壮的男人,那个骑手一样的男人。
爸死了,真的死了。不久他也知道了爸是怎么死的了。那天学校来了几个演讲的人,学生们被要求去听他们的演讲。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讲的就是爸,还有爸死时的情形。从他们的演讲中他还知道了爸的许多事情,那都是他以前根本不知道的。
爸果然是在大海上工作的,不过不是在船上,而是一种叫作平台的地方。那种平台是用来钻取海底石油的,听他们讲,那种海洋石油平台一点也不比一只船小,甚至比一只大轮船还要宽阔和坚实。按理说,在这样的平台上工作应该是很安全的,因为平台是牢牢固定在海底的,一般的风浪不能对平台构成什么威胁。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海底的石油和天然气却更加可怕,它们的突然喷涌比海浪还要凶残。爸就是被有毒的天然气夺去生命的。爸还是为了救人才死的,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别人,自己选择了死亡。
爸是平台作业的高空操作工,他带了一个徒弟,徒弟很年轻,刚工作时间不长。井喷事故发生的那天一点预兆也没有,由于没有任何预兆,那天他们上架子时徒弟没有带防毒面具。爸带了,爸一丝不苟地按操作规程办事儿,两个人只带了一只防毒面具。海洋上的石油平台很高,上了架子就更高,平台的架子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根桅杆,站在架子上,就是站在大海与蓝天之间,放眼望去,一层层的海浪从天边涌来,澎湃着,跳动着,奔腾着,浩浩荡荡而来。这个世界原来都是水构成的,在陆地久了总以为这个世界是坚硬的,那是个错觉,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柔软的,就像浩瀚无边的大海。海洋是那样开阔,那样深远,如此壮美的海洋让他们心旷神怡,可他们没有被景色陶醉,很快就工作起来。然而,一场井喷突然而至,让他们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走下高高的架子。爸是有经验的石油工,因为他闻出了天然气中的味道不对,那是含有剧毒的气体硫化氢的味道,这种有毒的气体是最可怕的杀手。爸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防毒面具给他的徒弟戴上了,而他,只是用两只手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井喷在持续,它们似乎在海底的世界里被压抑得太久,要用喷发的形式完成一次狂欢。这样的狂欢带来的结果就是夺走了一名优秀的石油井架工的生命,而爸的那个徒弟却安然无恙。
演讲的人讲得声情并茂,他们还讲到爸生前的一些事情,那都是一些助人为乐的好事儿,爸是个好人,只有这样的好人,才能在最危险的时刻把生给了别人,自己去和死神为伴。很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哭,他想起了爸对他讲过的大海,凌厉的海风,呼啸的海浪,自由的鱼群,还有尖叫的海鸥,爸说过,要带他去看大海。可是,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爸的徒弟也在演讲之列,而且是演讲得最卖力气的一个,不知是不是因为亲身感受过于深刻,有好几次他讲着讲着讲不下去了,他哭了,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听的人也跟着他哭,还有好多次他得到热烈的掌声。师生们对爸的这个徒弟印象深刻,因为他表示,他要把师傅的一切承担起来,包括对师傅家庭的照顾,还有,他要完成师傅没有完成的事业,他要走完师傅没有走完的道路。
爸的徒弟叫海生。这个名字起得恰如其分,预示着他会逃过海上的劫难,继续生存下去。
一个男人常常到他家里来,隔几天就来一次。头回来的时候娘让他叫那个男人叔叔。娘以为他不认识他,可他在学校听演讲那天就认识他了,他叫海生,是爸的徒弟,是爸救了的人。本来爸是不会死的,就是因为救这个人,爸才死的。这样想着他就觉得是这个人夺走了爸。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娘又说了一遍,让他叫叔叔,他只得低低地叫了一声。男人听到了,高兴地答应着。男人说,还以为师傅只是有个好媳妇,没想到还有个这么好的儿子。娘听不得说爸,一说到爸眼圈就红。见娘要掉下泪来,男人说,嫂子你就别伤心了,都是我不好,让师傅遭了难。娘这才忍住没有流泪。更多的时候是男人和娘两个人在说话,他们总是绕不开爸,爸就像横在两个人之间的一堵墙,让他们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他曾经好好看过这个男人,这是和爸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爸长得粗壮,这个人长得纤细,爸皮肤黑,这个人皮肤白,爸的眼睛不大但看人真切,这个人的眼睛长得漂亮看人却像并没有看。这让他感到迷惑不解,还有,爸说话不多,但一句是一句,说了就要做到,这个人的话很多,能说到人的心坎里,听着心里舒服,可是,人的话一多,就不一定能做到了。他想,人和人是那样不同,但不管怎样,不管是谁,都不能代替爸在他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