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宋忠,水牛印刷厂最后是在他手上倒掉的,上百万的亏损,他一人就要占大半,他屁也没有给厂里添一个,他整天吃喝玩乐、游山逛水!要说我有问题,他们的问题都比我大多少倍!还有曹淦,他捞的好处可不少!我不同意逮捕我!等水牛印刷厂的问题弄清楚了,我是该杀该剐,我没意见!”
说到这最后,吴得仁倒有了些好汉气概。
“吴得仁,你说的,我们都作了笔录,记下来了!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继续揭发。今天时间不多了,以后会有足够的时间给你。但今天给你上铐子,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经过严格法律程序,不是你不同意就可以不逮捕你。别人的问题自然有他自己领了去,谁有问题都跑不了。你的‘淮河纸厂’的贪污受贿,亦已属实,构成犯罪,我们奉命执法。捺罗印吧!”
吴得仁的嘴又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个人都在等待他,他不应当让他们等待,而捺罗印这件事看来不做也不行。他只好站起来,把大拇指伸向红印泥。“逮捕证”三个黑字扑入他的眼中,他知道他持有了这种特殊的门票,就要去坐牢了。
太阳快下山的耐候,一辆摩托车“呜”一下在“帝王酒家”门口刹住车,走下一个人来,从头上摘下了红色的头盔。站在酒家玻璃门后面的老板金二喜已经看清,来的这人是宋忠。该人眼下虽背时倒运,但不可得罪。
宋忠三十岁年纪,中等个子,肥壮,一脸的骄横麻木,金鱼眼,眼泡肿胀,看人的时候总是先拿目光把你一扫,扫得你凉嗖嗖的,生怕自己有哪儿让他看不惯。这小子是天生如此呢,还是因为他是。贵族世家”?他的父亲从前当过三十年大队(现在是村)支书,在一乡之内是上数的人物,乡里大会堂主席台上从来都少不了他一个位子,退了休也常在主席台上露面。这就是儿女们的根基了。宋忠的一兄一姐都在外面有了大出息,只剩下这宋忠守着乡土、看家。他从来没吃过苦,初中一毕业就在乡里安排到工作。别看他才三十上下,他可不嫩!说个不好听的话,这是条地头蛇,得让着他点儿!
“荷,宋厂长!”金二喜赶紧抱拳,脸上堆笑。
“啥屌厂长,完了!”宋忠把头一昂,就以这句话作为对金二喜的回答,接着就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往金二喜手心一拍,说:“现钱!别小看我,给我弄几个菜,到凉台上喝,我请你!”
金二喜没看那钱,但也没有客气,转手递给一旁的手下人,吩咐说:“照宋厂长说的办l”言罢就请宋忠上楼梯。
宋忠就在马大明坐过的那里一屁股坐下,眼望着大门关起、空无一人、暮色黯然的水牛印刷厂,对金二喜说:“这么个烂摊子,把我宋老三陷住了。”
“它怎么会陷得住你?你拔腿就走!”
“拔腿走?齐大腿全是烂泥,浑身都臭烘烘的了!”
“我不认为你臭,你不臭。”
“凭良心说,这个厂的钱我没有少花,我花得比他们谁都多,不过我没有拿一个子儿回家,这就是我硬的地方。我要拿干什么?我什么没有?但是花还是要花的,既然来当厂长,就是玩的机会……”
“当然当然,当厂长就是要花……”
“不走运!我不该到这个厂来!”
“唔唔。”
等到酒菜上来,两杯酒下了肚,宋忠对金二喜说:“你不够朋友!我知道,过去马大明当厂长,带人来吃,你记个帐就行;可是我每次来,客人还没有离座,你手下的人就来跟我结帐了,还不是你指使的!”
“不不不,小饭店,资金周转要快。水牛印刷厂的家底我有数,后来是不敢再记帐了。你想,光是你带人来吃的,大约在十万元以上,如果当时不结,现在我跟谁要去?你看,明摆着啦,做水牛印刷厂的债权人,连块砖头也得不到的!”
“哈哈哈,你精!你精!”宋忠一时露出的竟是很天真烂漫的一种形象,这让金二喜心中大为叹息。
金二喜不由得敬了宋忠一杯。
“他妈的,他们把帐轧出来了,数我的亏损第一、欠债第二。一个大哥大,我买的,交上去了,这摩托车,马上会来要。穷啦,要算固定资产。我没耳朵没腿了。”
“你还会缺这些吗?你自己买也买得起!”
“当然!回头想想,我也不明白我当了一年厂长,怎么就亏损了这么多?”
“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哪里不是这样?城里的厂长,虽然工厂亏损,他还照样出国呢,一出国总要带上一串儿市啊、县啊的领导,那才叫拿得起、放得下!今天亏,明天再赚就是了,总不能像过小日子似的……”
“对对!凭良心说,这个厂也对得起我了。就这么大的厂,出国还谈不上……”
“你将来还有尽兴的时候!”
“是的,我觉得我的洪运还没有到呢!哈哈哈,喝!”
金二喜又叫添了两回菜。最后,一斤的酒瓶空了,宋忠喝了大半,一点也不醉,只是嗓门放大了些,四周的空气都在震荡。
天已经黑了,C市的冲天灯光隔着一大片黑暗在那远处闪烁,勾起这一边乡野的寂寞。
“你呀,还要改进!喝着酒,还要卡拉OK,酒后还要跳舞,城里的规格现在就是这样!你呀,去玩过没有?”
“以后,以后!”
“我走了,说不定进城去玩一下。”
“骑车要当心点儿!”
“没事!”
金二喜把宋忠送出大门之外,但宋忠的摩托车不见了,围着饭店找了一转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金二喜说着这话就来了灵感,叫人去拿来了大电筒,到后面的大粪坑一照,果然,那辆摩托车栽在里面呢,只露出了半个后轮。
“哈!这下子好了,省得我去交了。金老板,明天你通知水牛印刷厂的工作小组来打捞吧,就算我原物交公了。”宋忠说着把头盔也塞在金二喜手上。
“这一定是厂里的工人干的。”饭店里的一个人低声对他的老板说。
金二喜熄灭了手电筒。宋忠已经扬长而去。
水牛镇的一乡之长韩辉在县城里等待了一天,第二天才见到他要见的宋副县长。这宋副县长就是宋忠的亲哥哥。韩辉来找宋副县长,多少有点硬着头皮。但关于水牛印刷厂的善后处理,实在少不了要请示一下宋副县长,因为这个厂是全县第一个中外合资的乡办厂,一般人都知道是宋副县长抓的,虽然当时韩辉还没有来当乡长兼党委书记。在昨天通电话的时候,一提到是来谈水牛印刷厂的事情,宋副县长的一句“我不是说过这个厂的事情不要再找我的吗”,使韩辉对宋副县长不悦的脸色都能看到似的,他立即说明:“实在是没有办法,到最后处理阶段了,一定要当面请示你才好办,就是宣布破产的事。”宋副县长这才答应第二天接见。
接见安排在县委招待所的宾馆楼三0一房,宋副县长带着秘书小陈。“我今天专门安排上午半天躲到这里来跟你见面,你好好的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宋副县长望着这个年轻而英俊的乡长说。
“首先,我要向宋县长检讨,我缺乏经验,急于求成,结果把这个厂弄垮了,责任在我。”韩乡长的这个开场白,是深思熟虑的。确实,如他所料,这个比较律己的态度,能赢得好感。
“不要忙着检讨。我又不对这个厂负责,你不必对我检讨。”
“是。水牛印刷厂原是乡农技站的一个小印刷厂,是马大明办起来的,也是他承包的。发展到一定规模,就由乡政府批准,成了一个独立的乡办厂。马大明前期工作有成绩,这是事实。我去的时候,马大明中外合资刚刚开张不久,这里面我听到了一些问题,其中主要是反映二十万美元的设备全由外方经办,价格很高,并且商标被巧妙地换过,发票上也有疑问……”
“当时你找马大明谈过没有?”
“我找他问过。但他摆出了他的一套理论,认为外商肯到乡办厂投资,对人家应当宽松、信任。他叫我放心,他不会把帐算错。他说水牛印刷厂要从小生产走向大社会,保证业务扩大后两年还清内债,三年轻装上阵。我当时是相信他的。
“后来我考虑对全县第一家合资的乡办厂应当加强领导,不能由马大明一个人在那里当家,又不是私营企业,毕竟中方投资十万美元,是国家财产,还有原来的家底,是集体的财产。
“我的意图在乡里高层次会议上提出来研究通过,想不到很快传了出去,马大明到处骂我,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韩儿’。”
“那时你应当冷静,再多做些工作……”
“是的,可是我没有冷静,又没有把人选准,就任命了曹淦为厂长,副厂长为马大明……”
“你以为光凭权力、一纸公文就能解决问题。”
“是的。我真没有想到马大明会暗中搞鬼!加上曹淦无能,被马大明恩威并施,哈作用也发挥不出来。就在曹淦上任之后一个月,水牛印刷厂还给外方汇去人民币20万元,说是从外国进口特型纸张,但这些纸张至今也没有运来!另外,还汇给外方四万元,说是合同规定的第一红次利!这显然是马大明勾结外方……”
“可是你没有证据!”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
“把空调打开!”宋副县长看到韩辉头上冒出汗珠来了。
秘书去开了空调。
“后来马大明不辞而别,没有过一个月,办起了‘金牛印刷厂’,把‘水牛’这一边的业务全带过去了……。”
“从此以后,‘水牛’没有水喝了,‘金牛’却在那里屙金子!”宋副县长幽默了一下。
“是啊……”韩辉停住不说了,作一种愤然而懊丧的样子。
“你好心没有办成好事,你不知事物的特殊复杂性。这个厂合资以后属于负债经营,一开始的负债是正常的,后来就不正常了,原因是没有用好人……”
“是,但也不能全怪他们……”
“我也为坏蛋马大明说句公道话,你如果让他一直弄下去,你只从税收、财务上监督他,也许厂能搞上去,他不是向你作过保证了吗?但你沉不住气,现在他可以把责任全赖在你的身上!你至少暂时还拿他没有办法!连他在内已经四个厂长,人早就走了,群众也不会怪他,反而会怪你!”
“是!”
“这话大约也只有我对你说,你那个乡里,别人可不敢这样当面给你说,或者当面只会附和你、讨好你。”
“是!”
“你是乌龟吃馓子,绕住自己了啊!当乡长,小国之君,毕竟跟在机关里当科长不一样;你不要以为在水牛乡别人都会理解你、同情你、帮助你……”
“是!”韩辉眼眶里似乎有了泪水。
“说吧,下面怎么办?”
韩辉让自己镇静了一下,和盘托出了关于水牛印刷厂的破产方案和善后处理办法。宋副县长听着,沉思起来……
水牛印刷厂的会计刘桃桃的父亲做过水牛乡的书记,从县农水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在家,老俩口有一幢二层楼房,篱笆小院。这一天,老局长打了个电话,把女儿刘桃桃叫过来,跟女儿作了一次谈话。
老局长开门见山,说:“你们那个厂倒闭了,听说问题不小,变卖家当也不能抵消欠债亏损,一、二百万就玩完了!怎么搞的?你一直当他们的会计,厂长换了四个,会计只是你一个。人家想,这小女子不简单,把四个歪厂长都服侍下来了,她本人歪不歪呢?不光是别人会这样想,我也要问你,厂里这么大的问题,你当会计的,是什么责任,你有没有同流合污?你是仅仅洁身自好呢,还是狼狈为奸?趁组织上问你之前,你好好的给我讲一讲!”
父女二人坐在楼上房间里。
老局长说话时并不看女儿。
刘桃桃没有说话,先哭泣起来。
“别哭,我血压高,别惹我发火。不管有什么问题,竹筒倒豆子,都告诉我。”
刘桃桃忽然爆发性地讲了一句:“我没有问题!”
“啊,没有问题好,有问题也不要藏在心里。你说说,你是怎么个没有问题?你说。”
“现在都是这样,你要么不想当会计,你既当会计,就要听老板的。你农水局的会计,不听你的,听别人的吗?厂里更是这样。厂长叫报销就得报销,叫支出就得支出,会计提一个疑问也是不允许的。你不能让厂长觉得你不顺手,真正是驯服工具,跟一架机器似的。”
“照这么说,会计就是一个机器人,但会计毕竟不是机器。有许多事情,机器是不会做的,而且机器里如果没有这个程序它就不会做,但人会做,人会把假的做成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只要厂长叫我这样做,我就这样做。我不做,厂长就会换人。”
“看来尽管厂长有问题,你却没有问题?”
“我是既得利益者,好处少不了我一份。”
“哪些好处?”
“工资比别人高……”
“高多少?”
“副厂级。”
“嗬!还有呢?”
“奖金啊,红包啊,还有给家里装修啊,安装电话啊,跟在后面吃喝啊,出差去玩啊……”
“哼,败家子!”
“家是老板的,老板愿意……”
“家不是老板的,家是集体的、国家的、社会主义的……”
“这我就管不到了,我只是一个会计。”
“那你就以为你没有问题了?”
“有问题。同流合污,但没有违法犯纪。”
“实际上已经违法犯纪了,只是我们的法制还不健全。”
“那也不能怪我。”
“桃桃,就按照你说的,你的问题已经不小了,在群众心目中,你是那有数的几个坏蛋里的一个。你也许较多的可以原谅些。但在群众心目中,你们都不可原谅!除了你说的少不了你一份,你自己有没有利用职位,要挟谋私,互相利用的地方?你至少有渎职罪,你承认不承认?这四任厂长的所有经济问题都要从你手中经过的呀!”
“是的。”
“但你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怕?”
“是的。”
“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所在。桃桃,你不适宜当会计,以后不要当会计了。”
“人员马上都要有安排。”
“你谈的情况,既让我放了心,又让我很遗憾,不过我本来也没有要你当英雄的思想。我希望你真正没有深层次的问题瞒着我。”
“没有。”
“好吧,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