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他们都在夸我,奋斗者、不简单之类,说我从小城出发,一路不停地闯州过县,直至省城,年过40,人人都已安定下来,开始筹划养老了,我却再一次打起背包,冲向年轻人都纷纷逃离的大都市。
出于自尊,我默认了这些表扬,实际上,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破罐子破摔的失败者。
越失败越远离。那些被咬得毛色斑驳的跛腿狗总是远远地走在狗群之外,只有得胜者才喜欢走在中心地带,接受朝拜与赞美。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破罐子,更谈不上失败,一粒芝麻能有多么了不起的坠落呢?比如离开县城那次,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演讲失误。我听从安排,参加了一个系统举办的巡回演讲活动,当演讲团来到家乡时,已经是一支走过九县一市人人驾轻就熟的队伍了,上场之前,我忍不住把幕布拉开一条缝往台下瞅了瞅,这一瞅就坏事了,我总觉得那密密麻麻的人头中间藏着一个鬼魅,不然早已背得烂熟的演讲稿不会磕磕巴巴,而且声音含混,节奏混乱,就像嘴里刚打了一支麻药。与此同时,我看到我的老板在前排一跃而起,拐上中间的走道,大踏步走了出去。看着他愤怒的背影,我知觉全无。后面还有最后两场,我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假,中途脱队了。从那天起,我就再没回过单位,在家休息了两天,起草了几份简历,揣着去了市里。没想到异常顺利,再回来办辞职手续时,演讲忘词的事已经可以拿来自嘲了。后来我不知在哪里看到这样一段话:一个失败者,只有在更高一级的比赛中获胜,才能赢回自尊。我再三默念这句话,觉得它就是为我而写的。
到市里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大帅哥,一开始我简直不相信这样的馅饼是掉给我的,如胶似漆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并非单身,而是一个5岁孩子的爸爸,但他又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他没结过婚,这就更复杂了。无奈感情的事没法抽刀断水,明知他不足以信任,还是哭哭笑笑地拖了一年又一年,已然暴露出来的孩子成了检验我是否善良是否具有母性是否具有责任感的试金石。常常是这样,他突然消失不见,留下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或者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身上总有一些陌生的痕迹,比如项间多了一条令人遐想的项链,比如钻进卫生间里打电话。我直觉我们之间染上了无法根除的病毒,但他又不同意分手,一说到分手,他就骂我俗气透顶,嫌弃他无辜可怜的儿子。你别以为爱情就是两个人搞搞那些事!他这样说。再三挣扎过后,我悄悄去了趟省城,我想,如果我能在省城找到工作,我就可以理由十足地从他面前消失。老天助我,我又成功了,虽然这一次的工作实在不怎么样,一家大型连锁快餐店里的营业员。但奇怪的是,当我穿上那身鲜艳可笑的制服时,突然感到无限轻松,我不用在意他此时此刻到底在哪里,不用偷看他儿子的表情,看他是否不开心,是否在撒谎,是否染上了这种孩子都有的忧郁症,我什么都不用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像一个挣脱了锁链的奴隶,挥舞着自由人的证件,在旷野里尽情呼吸,欢呼狂奔。
快餐店的生活忙忙碌碌,无暇他顾,唯一的轻松时刻就是睡觉前几个小时的上网。一个叫水上漂的家伙不屈不挠地在屏幕下端闪烁,闪了几天之后,我点击了他,从此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聊到凌晨一两点,我想,只要守住不见面这一关,就算他是骗子,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一天,一个点餐的人在我面前一声怪笑。水上漂漂到陆地上来了,漂到我面前来了。
从此,水上漂隔几个月就往我这里漂一次,原来他不是网络骗子,他只是跟我一样,需要网络而已,他正经的工作居然是在某网站家装频道的客户协调员,也就是处理施工单位与客户的纠纷,这工作要说很多话,走很多路,这两项都是他厌恶的,所以他下了班就宅在家里,用手指说话。
网恋一谈就是3年,我升职了,到后台去了,请假隐约有了可能性。我提议去看他,他一笑:你也想来凑热闹啊?一到秋天全国人民都往这里跑,街上汗臭都压倒汽油味了。我马上说:那就算了。
其实我并不怕大街上的汗臭,如果他在那边热切地盼着我,恨不得从电脑上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抓过去,别说是汗臭,就算是屎臭我也会奋不顾身地跑过去的。何况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像死去的妈妈在叮咛:他来自网上。
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通宵做爱,直到闹钟响起,我穿衣起床,他则悠然入梦,等我下班回家,他已经走了,床上比狗窝还乱,桌上的一次性杯子里塞满烟头。要过我们的第三个情人节了,对话框里一通缠绵过后,我说:要是今天有人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他。他没有马上反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递上一句话: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我马上关掉了对话。我骂自己笨,看不透他其实是个不像骗子的骗子。但我到底不甘心,抱着反证自己的目的,拿到两天休假,来到他的地盘,问他为什么不愿做那个幸运的家伙,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之间隔着大半个中国呢,你要我怎么办?我紧逼上去:要是我来呢?
你来……当然好,其实,到一个地方总是容易的……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这几年的辗转流浪给了我自信,便响当当地说:我到哪里都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