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去收拾妥当,真的过来找他时,突然联系不上他了,而就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我还挽着手提袋在网上跟他敲过最后一句话:两小时后见。一落地,他的电话就变成了无法接通,网上也找不到他,我飞在空中的两个小时里,他像个扫雪人,抹平了我们之间的种种路径和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去他提到过的那个网站找过他,人家说,他一年前就离开了。剩下的可靠信息不多,回到宾馆,面壁思过10个多小时后,我突然转过身,几步跨到窗前,大声对窗外喊:你以为我会吓回去吗?我偏偏要留下来,这个城市又不是你的。
喊完了,我就下楼去吃饭,吃饱之后,就开始找工作。
我又一次如愿以偿了,还是之前工作过的那个连锁店,只不过是一份半日工,早上六点到中午一点。半日就半日吧,先做着,再找别的工作。
连续几个周末,我都看到一对爷孙来吃早餐,随身带一套书法组合,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父亲虽然平凡,却写得一手好字,5岁那年就开始把着我的手写《百家姓》,长大后也悄悄临过一些帖,如今看到孩子的这套家什,觉得非常亲切,就上去搭讪,得知孩子在附近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学书法。
回到家里,无所事事地在网上搜了一下跟书法相关的东西,竟然看到一家装裱店在招人,虽没说应聘者一定要有书法基础,但这明摆着是我的菜呀。
于是,第二份工作也有了。装裱店老板是个爱酒的闲散之人,早上起不来,上半天的生意索性不要,这个安排对我来说真是恰如其分,于是讲好下午一点钟去装裱店,一直干到晚上九点。
两份工作加在一起,虽然收入仍是平平,却有安宁踏实之感,就像经过漫长的跌跌撞撞之后,终于挤进一个别人不屑一顾的僻静角落。这时再想想自己的来路,不禁感到恍惚,到底是哪一步决定了我今天的局面呢?是演讲失败那次,当后妈失败的那次,还是被水上漂骗了一把的那次?我不知道,也许它们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也许我生下来就注定要绕这么大一圈,最后落脚在这个角落。不管了,反正我喜欢眼前这个状态:可以承受的忙碌,主宰自己的笃定,因为一无所有而对一切虚位以待……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些,不该感到庆幸吗?
装裱店老板的名片上印着书法家的字样,五十模样,淡须,拖根小辫,没事就穿一件古古旧旧无形无状的蓝布大褂,站在店里旁若无人地挥毫,砚台旁边是酒杯,酒杯旁边是烟缸,这三样东西让我想起老家,年三十前一两个晚上,向父亲求春联的人排着队,母亲一边安排他们烤火、喝茶,一边服侍父亲写春联,那时我还小,在满地湿润的墨迹间错误百出地大声诵读,惹出阵阵哄堂大笑。当时的屋里就是这个气味。
店里的纸笔都现成,瞅着合适,就顺一点回家,随便一写,一两个钟头就过去了,心想,哪天也拿给老板瞧瞧。有了这点动力,练得越发认真,慢慢地,竟把上网的事都淡了。
很久之后,老板才发现我也能写两笔,马上另眼相看:你这个年纪,会书法的不多。于是时常加以点拨,连我自己都觉得进步很大。
是老板自己提出来的,他叫我把快餐店的工作辞了,专心做装裱。装裱嘛,虽然小众,好歹也算个专业。你一个女孩子,要挣多少钱?老板贴心地说。但我不肯:女孩子也要付房租啊。
快餐店那种地方,做久了会影响人的气质。老板又说:我的装裱店,上至屋顶下至地砖,一物一什,都要有自己的风格。
老板的确是这么做的,就连店里的猫,都是慢腾腾丑兮兮却充满文气的一只老猫,买菜的提篮,也是老板专门从农村带回来的,不是流水线上的所谓乡土产品,是某老农砍下自己种的竹子在家编的,花纹不太整齐,但结结实实,一脸憨相。
过了几天,老板告诉我,他帮我找了个兼职,不比快餐店差。快餐店是什么人做的?有辱我们的斯文!
他居然说我们!居然认为我身上也有斯文!如果我是那种活泼的女子,我就要跳起来,让他再说一遍了。但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特意看他一眼,就像他只不过跟我交代了一项店里的日常事务。
兼职在一家早教机构,那里有个中国书法班,每天上午上两节课,加起来不到两个小时。到了那里才知道,很多老师都在好几个类似机构里赶场,这里下了课,赶紧拎着书包去赶下一堂课。我很羡慕他们,但我知道,要想走到那一步,还需要积累,有了声誉,人家才会慕名以求。
老板对那些老师十分不屑:我苦练了一辈子,才修得今天这点薄名,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竟然自称老师。说完,上上下下地看我:其实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只是需要有人推荐。
我想自谦一番,又觉得这样的表扬难得,就腼腆地笑笑。
我再帮你推荐两家吧,反正你又没家务事,晚上也可以去上课的。你愿意上晚课吗?
当然愿意,不过,我真的可以吗?我没名气,也没教学经验。
要那么多教学经验干吗?去观摩几节课就可以了,又不是教语文,至于名气嘛,那要看谁推荐的。
我既感激又难为情地看着他。
好歹我也算个名士,多少有点面子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