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是除夕,我想去见见太阳。临出门撞上墙镜才看到自己久违的脸,浮肿的眼袋、塌陷的两腮、双颊的小褐斑,还有长出半寸的白发。
傲慢的日光阴阳怪气地洒在通向闹市区的小马路,乍一下楼,双脚如同踩在海绵上,像剖腹产后第一次出门的那种虚弱。大约走了半小时,见街上有个和峭峭差不多大,穿红色防寒服的孩子跟在一个不知是姥爷还是爷爷的男人身后,女孩蹲在地上正在捡起放过烟花的小坦克,老年男人却仍然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当孩子站起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峭峭?”于是我紧跟几步,喊着峭峭的名字跑过去想拦住小女孩,近处才发现,那孩子比峭峭小,脸庞一丁点不像。女孩用惊骇的眼神看看我,转身大叫着:“爷爷!”
我有那么可怕?是小孩对医生的恐惧?我脑门并没写字啊!这时候带孩子出来的老男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又急慌慌地返回,他长得不像我家爷爷,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很相似,他不高兴地训斥那女孩,还象征性地照女孩屁股轻轻拍了一下,瞪着我足有半分钟,欲言又止,拉起女孩就走。
“站住!您这爷爷怎么当的?光顾自己走丢了孩子呢?天冷!孩子会冻坏的!”我摘下大白口罩,那口气像是在教育不负责任的患儿家属。
“倒霉娘们儿,怎么说话,啊?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吧,大过年,看你是女的完了,欠揍!”老人火了,凶巴巴像要打人。
被老人没鼻子没眼地怒骂实在窝囊,原本想跟爷孙表示歉意,告诉人家孩子会被冻坏的确是神经过敏,何况女孩穿得很暖和。看老人恨不得跟我拳脚相加的态度,话在嘴里咕哝着没有说出口。老人肯定真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愤怒地拉起孩子扬长而去。
胸腔的邪火蹿到了嗓子眼儿,舌头发麻。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我想,既然说我是疯人院跑出来的,疯一回给他们看,不能让我的峭峭在荒郊野地白白冻死!她本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有爱情、有孩子,享受一个从幼年直至老年的完整人生,这样青葱般的生命却被无情扼杀,凶手正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爷爷。我不敢再往下想,盛怒之下直奔姚革爸爸家,甭叫他舒舒服服过年!
街两旁卖年货的摊位到处是过年的福字、肥猪拱门、各种各样的门神、剪纸,婆婆最爱把这些东西贴得铺天盖地。有个摊主把一幅剪纸举到我眼前,我看看她,的确该买点什么给那老东西,对!就去离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不远的小店,专营寿衣和花圈。我走进店内,挑了一沓冥府纸钱,几串黄纸做的金元宝,而后对店主说:“做两个花圈,最便宜的!”
店主用白菊花很快做成了花圈,当他要写挽联的时候,我告诉他死者是姚德林。店主惊魂未定地看看我:“见鬼!昨天还碰见姚老头,今天就?”
“嗯!做完帮我送到3号楼就可以,我想买你这支毛笔和这小罐子墨汁,再要点写挽联的白纸,总共给您200行吗?”
店主连连答应,并且说看我眼熟。当然眼熟,我原来一直住在这附近。我提着墨汁和纸笔朝公公家走去,在儿童医院工作见惯了那些悲伤过激的患儿家属们怎样闹事,他们在医院设灵堂,烧纸钱,甚至把小棺材都抬到医院胡闹,恰恰是那些场景今天启发了我,现在,我对家属们丧子的悲愤感同身受,切切体昧着比他们更加残忍的悲哀。
我在公公家门边的墙壁写下了两个斗大的黑字“凶宅”。然后摁响门铃,出来开门的正是我的公公姚德林。他并没有诚惶诚恐,平静地晃着秃头转身,扶着墙走进他的房间。据说他不到四十岁就掉光了头发,一直戴着假头套,等到峭峭三四岁的时候就专门爱摘下他的假发当玩具玩,于是他也就光着电灯泡似的大脑袋满不在乎了。
中厅摆放着婆婆遗像和一些供奉的食品,鸟笼子没了,贴在墙上的美女照不知被谁撕得满地都是。被暖气烘烤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叫人想吐,最噎人的气味不是尿臊而是狗皮膏药,老头子刚才扶着墙跌跌撞撞进屋肯定是浑身疼,满处贴了膏药,活该吧!踏入这套熟悉的房子,我放下手里的墨汁和毛笔,大声地直呼其名:“姚德林,为了不要你这号长辈,我可以跟你儿子离婚,今天,你得讲清楚,峭峭怎么死的,她怎么会跑出村子那么远的地方,你说,说!”
公公坐在床铺对面沙发椅上,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专心致志地瞅着眼前的桌子做出一副沉思状。
“说!为什么峭峭跑丢?一个人跑到荒野地!?”我哭喊着,把他桌子上的报纸和药瓶子等杂物呼啦啦全推到地下。
“江旖旎,纵然老姚罪该千刀万剐,峭峭不是你的,她是姚家的过路孩子,那天下了长途汽车,峭峭在地上捡起十块钱,说了句话,当时我没太在意,过后可就越想越蹊跷。”他的语速变得从没有过的迟缓,整天领着峭峭像老顽童一样打打闹闹的公公格外沉稳了。
“啊?峭峭说什么。”我急切地叫嚷。
“孩子捡到十块钱,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姑奶奶要带她走啦,叫她拿这钱打车,10点钟要带她看评剧。”’
“鬼话!峭峭是喜欢评剧,能跟死姑奶奶去看吗?别拿迷信当借口!”
“找到峭峭那天晚上已经10点,差不多就那个时辰,你该知道,出事后,我也跑到阎王爷门口敲门,不收,又被推了出来。”
“装神弄鬼!杀人犯,别演戏,你去死吧!”
听他满嘴胡话我的肺要气炸了,推卸责任、胡编乱造!我不迷信,一定跟这二百五爷爷算账!我像个悍妇举起微波炉里的盘子砸向电视,然后,抄起地上的板凳把能砸碎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只要能想到的脏话会立刻不管不顾地随口而出。奇怪,老头子并不觉得我行为极端,纹丝不动。他越是稳坐钓鱼台我越是暴跳如雷,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我仍然旁若无人地拿出那只毛笔和墨汁,在他家的墙壁上画骷髅,写完姚德林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上狠狠画x,还注明“杀人犯姚德林”。我把剩下的黑墨全都泼在墙壁上,把那只空罐子扔到床上的时候,不偏不斜,正好击中了峭峭的电子琴,发出当当的声响,天哪!我惊呆了,那是谁?恍然间,电子琴上有个小女孩穿着峭峭的衣服。
仔细看看,是经过改造的硅胶娃娃,那娃娃站在床上,头上顶着蝴蝶结,穿一件峭峭两岁时候的毛衣和小裤子,瞪大眼睛凶狠地看着我,是幻觉?是峭峭?是不是?我跑过去抱住那个娃娃,我紧紧地抱着她,唤着峭峭的名字。
姚革的漂亮大嫂带着两个乡下人早就开门进了屋子,看样子那乡下人是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儿子。大嫂已经搬进了我们原来住的旧房,离着爷爷家很近可以总过来看看。刚才他们见到了我在墙上涂鸦,没阻止,看到我抱住床上的娃娃在哭,喊着女儿的名字,这才过来安慰我。乡下人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大嫂告诉我,这不是峭峭,是奶奶活着的时候找出了峭峭从小最喜欢的硅胶光头娃娃,好像是峭峭过生日爷爷给买的礼物。他们找出峭峭的衣服给这娃娃穿上,把爷爷的假头发给男娃娃缝在脑袋上,用红绸子给他梳小辫,戴上了蝴蝶结,还把男孩娃娃的小阴茎挖下来,叫娃娃改变性别。
我的公公依然端坐在沙发椅上,他对乡下来的母子和大儿媳妇进屋视若无睹,这是个从来不会说句软话的倔老头儿,除非跟孙女峭峭。他锃亮的秃脑壳落着一粒黑东西不知道是黑瓜子还是鸟粪,他的双眼专心致志地盯住贴着木纹纸的肮脏桌子,仿佛桌子里正在上演着一场令他着迷的电影,他爷爷的!看他平静如水的神态,电影不见得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