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手术室的铁门才有点动静,一个端着消毒盘的医生走出来对兄妹俩说,这是从你们父亲身上割下的肿瘤,这根肋骨是手术需要,因为要找个下刀的地方。盘内的肿瘤有鸡蛋大小,那根肋骨被剔除得干干净净,泛着白光。南音打了个寒颤。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打开胸腔后才发现癌细胞有多处转移,不过汤专家把在肉眼能看到的肿瘤都用刀扫了一遍,但是有一个长在血管壁旁,那是个致命的位置,实在是无法动刀,只能这样了。顿时,南音脑子一片空白。北华也呆住了。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结果。那个血管壁旁的肿瘤就是父亲体内的一颗定时炸弹,它的悬而无定,令人分分秒秒都生活在恐慌中。
绝望如根,开始在南音的体内蔓延。
当初最坏的估计是一到两年的存活期,以现在的情况看估计父亲也就几个月的活头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安静得可怕,冷气一丝丝从缝里吹来,让人觉得仿佛跌进了一个吃肉不吐骨头的魔鬼嘴里。望着窗外的树,南音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北华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半晌,北华叹了口气,说,还是要治啊。南音狠狠地白了北华一眼,说,当然要治,难道一个“治”字,还值得你如此费心吗?
费心?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是癌症,我的妹子,不是一两个钱的问题,而且这还是人财两空的事。
人财两空也要治,爸爸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他还不到六十岁,他没享过我们一天的福啊。南音没有话说了,言语全变成了泪水。她从心里对北华生出恨意。如果当初他不妄自尊大,不舍弃财政饭,如果听父亲的话,不跟刘芳结婚,他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最起码经济不会如此紧张,对于父亲的这场灾难,他会生出些底气。更要命的是,因为他这几年的不顺利,无形中给了父亲许多的压力,父亲每每想到他,都夜不能寐。每次走亲戚,只要亲戚问到北华的情况,父亲就会说,养自己还行。或者是说,还凑合。言语急促而敏感。父亲说不定就是因为忧思过度才得的这个病。不是个栋梁之才,却还要往高处抬举自个。南音头一扭就下楼了。
在ICU病房,父亲度过了三天的危险期才被送到普通病房来由亲属照顾。那天张辉也来了。他是南音的男朋友,是省里一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在父亲被推进来后,张辉和北华还有病房里其他的热心人一起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抬到床上。父亲身上插着鼻饲管、导流管、氧气管、导尿管、镇痛棒,病服的胸部还有斑斑血迹,看着被各种橡胶管纠缠的父亲,南音心里生出一根一根的刺来。更要命的是,父亲居然是赤身裸体的,手术台上的父亲在被打了麻药后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人剥得没有半点尊严。跟女人笑话都不讲一个的父亲,比女人还要讲贞节操守的父亲,此时居然连私处都不知道遮掩了。南音心疼得快要窒息了。抬的时候,南音不断叫着,轻点,轻点,注意伤口,小心旁边的引流瓶,别踢到它了,慢点,慢点,还有输液管别压着了。将父亲安置好后,北华和张辉满头大汗,一面跟人家道谢,一面怒气冲冲地望向南音,三人对视半天后,不约而同地苦笑。北华说,你爹不是个泥巴人儿,叫,叫,叫,叫得人三魂丢了两魂。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无限深情地说,泽良,朝这三个孩子一看,你还是有福气的呢。
张辉也说,伯父,你放心,没事的,我们村有个人以前也得了癌症,做了手术,都十年了,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南音心里一炸,厉声呵斥张辉,别说了!她忘了跟他交代要向父亲隐瞒病情。如今全完了,刚下手术台的父亲怎么经得住真相的打击呢。南音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王八蛋。一家人的目光都投向父亲。可是父亲很平静,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鼻孔里插着的氧气。
父亲一定是心如死灰,绝望透了。
滚!你给我滚!南音推向张辉。
住手!父亲说话了,尽管语气微弱,但却充满愤怒。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人家张辉有什么错,我早就知道是癌症,你妈拿回来的转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我都看见了。
爸。南音没想到父亲如此沉得住气。
音子。父亲的语气软了下来,说,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对张辉了,你以后还要指望他呢!转头又向张辉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跟她谈了几年,她的脾气你也清楚,心不坏,就是嘴狠了些。张辉说,我知道,她也是太担心您了,我理解的。
好,好,我当初没有看走眼。父亲显得很欣慰。他对音子说,音子,好男人不多了,你要好好珍惜。音子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苦涩,冰雪聪明的她,如何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这是在帮她抓住张辉的心。南音知道,她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个任务,当初是打算把北华处理标致后就嫁女儿的。南音总赖着不嫁,说,嫁人了就要学会操心,再怎么也没有在爹妈身边散淡。父亲就依着她说,不嫁,不嫁,留你在家吃老米饭。亲戚们都知道,父亲就怕南音。父亲年轻时也有些闷脾气,犟起来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人们送他外号犟驴,哪知道南音脾气比犟驴还犟,亲戚们就把南音叫小犟驴,奶奶跟母亲心情好或者歹的时候就怜爱或者恼怒地称呼老犟驴小犟驴。现在老犟驴不那么犟了,小犟驴正犟着呢。连母亲都说,小犟驴的话是圣旨,敢不遵吗?一留就留了两年。今年,男方家都开始催了,要接媳妇过年,不能再留了。父亲与亲家商谈,说好下半年谈南音婚事的,可哪知得了这样一个绝症呢?父亲因病气短,在等待手术的那几天,父亲还曾向南音感叹,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留你,把你处理标致后,我就无牵无挂了。
张辉是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介绍给南音的,同省不同市,当初南音根本就没瞧上他,那时南音心高得很,像仙女下凡似的,端着天大的架子。女儿没瞧上男朋友,但老丈人却瞧上女婿了。打眼一看,小伙子生得貌大魁伟,天庭饱满,鼻方口阔,日后肯定能成些气候。父母时不时地敲敲边鼓加上小伙子的穷追猛打,天天电话短信不断,一年后,南音终于拜在了张辉的牛仔裤下。父母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可是如今病祸飞来,将他打倒在床。南音是能捕捉到父亲内心的担忧的,这是一个世态炎凉、说翻脸就翻脸的世界,如果男方家要变卦,父亲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一辈子看重脸面的父亲,能忍受别人不要自己的女儿吗?南音陡然明白这是个敏感的节骨眼,她跟人家动手动脚,太认不清局势了。
父亲动了情,眼睛里有泪,母亲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父亲说,爸爸跟妈妈这辈子是为你们俩姊妹活的,指望你们俩姊妹都好。以前总以为时间还多,不想跟你们说这些,现在你们都大了,要懂事了,父母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有些事要学会自己跟自己操心了。北华,你要好起来,你肩上担子重呢,有妈妈,有妹妹,将来还有孩子,要快点好起来。
爸!南音跟北华泪如雨下。父亲的这番言语有如交代后事。南音的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做哽的喉咙抵得嗓子眼火辣辣的痛。南音说,爸,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了,手术很成功,切得很干净,医生说没事了。
母亲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