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7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犹豫了好几天,李中奎校长还是去敲了张文光老师的门。
从县上回来,他就打算去找张老师,但是他一直没去找。
就这样一直往后推,向后推,再也挨不住了,“那个人”马上就要来了,而且街上好像有人知道这件事,见他上街就有人指指点点。
李校长把手指弯起来准备敲门,又往回缩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伸出去敲了,他豁出去了。
开门的不是张老师,是他的儿子张怡山。
“你几时回来的?”李中奎知道张怡山在市电视台上班。
“今天下午回的。”
“你也难得回来一次,你们父子俩先聊,我明天再来。”
“李校长的事只怕挨不到明天吧。”说话间张文光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
“还用瞒我吗?不是有一个叫欧阳向东的要到我们竹园中学来吗?”
没想到这张文光已经知道了,这让李中奎有些措手不及,之前准备的那一篇拐弯抹角的话已经派不上用场,他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人是上面安排来的,又是你校长接受的,开学时教师会上一宣布不就完了,用得着找一个老百姓商量?”
“你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哪点不一般?”
“你的舌头是剑,可以杀人的利剑,不先把你舌头捋一捋,收一收,我怕会出事。”
“这回不是我杀人,是欧阳向东来杀人,来杀人心。你也不是个没有良知的校长,你说,我这个高级教师,工龄20多年,一年的收入汤汤水水加起来有多少?当然,你每年给我们弄的那些钱也还有几千上万,但那不是工资,不能保证每年都有,再说他欧阳向东来不也同样有吗?凭什么人家乳臭未干,一来上班省里就给三万五,县里再配套一万?省教育厅和财政厅那些官员是聋子、瞎子,还是傻子?”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能不激动吗?不要说我这个‘老百姓’,你这个校长一年有三万五吗?”
“你现在不要说我,我喝稀饭睡苞谷叶,只要天下太平就好。”
“你也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名校长,谁都知道你和教育局的武局长是铁哥们儿,你不会跟武局长说不要这个人?”
“是,我和武局长关系是不错,他不还有人管着吗?咱县又穷,一直没有能力招新老师,教师队伍老化。这回省里出钱,白捡几十名老师,这好机会书记县长会放过吗?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要只想到自己。”
看着李中奎一脸的无可奈何,张文光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平心而论,李中奎是一个难得的好校长,有水平、尊重人,想方设法培植老师们的职业操守,绞尽脑汁提高老师们的福利待遇,充分利用竹园离县城比较远的“优势”,营造了竹园中学一个敬业乐教的小环境,不但赢得了社会的好评,每年的中考质量也都是全县一二名。他觉得,经营好一所学校,把老师们团结得像一个大家庭,把学生培养得有出息,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特别有成就感。县教育局几次要调张文光去县一中,他都没有去,除了家有老母他不愿意远离之外,很重要的是他舍不得竹园中学的氛围,舍不得李中奎这个好校长。
张文光已经听他儿子张怡山说了欧阳向东的事,说省里给北中县120名省直达的义务教育教师的指标,年薪三万五,比已经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师的工资还高。即使如此,报名的依然只有80多人,原来县教育局还准备制定些严格的条件进行筛选,最后不得不省去了这道程序,把这些大多是三本非师范类毕业的学生照单全收了。
知道张文光会想不通,张怡山给他打了预防针:“你不要当这个出头鸟,你想想人家容易吗?三本的学历,又没有过硬的关系,电力、税务、金融进不了,公务员也当不成,才退而求其次选择这个社会要求高、工作任务重、待遇低的行当,你们又何必要和人家过不去呢?”
“你同情他们,谁同情我呢?工作了近三十年,每个月2600多元钱,最近十年基本上没有涨什么钱,物价涨了多少?”
“不要怨天尤人,要自救。”
“怎么自救?”
“比如我给秀水公司拍了一个艺术片,在省里得了奖,省电视台播,公司一下子就给了我十万元的酬劳,这就叫自救。”
“我又不会拍电视片。”
“这只是个例子,其实每个老师都有业余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老师们一想到挣钱就是补课,钱挣得不多还遭人诟病,为什么不能让思路更开阔些呢?”
“如果所有的人都要不务正业才能生活得好一些,这个制度设计就有问题。如果每个人只要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能生活得很体面,这才是一个合理的制度。”
“理是这个理,但是我们是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上,如果不能改变就要适应。”
“典型的市侩哲学。”稍停了一下,张文光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那你说,一个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凭啥一年拿3000多万的工资,一切资源都是国家的,他怎么就拿那么多?而一个教师只拿3万块,这个国家是不是乱套了?民国时期一个小学校长还可以养活一家人,还请佣人……”
“打住打住,不错,民国时期社会精英的待遇确实不错,但是底层老百姓却异常艰难,这没有可比性的。”
“不说民国,十年前,教师的地位也比现在好许多。”
“教师有一种思维有必要更正,那就是一直渴望被重视,希望在被重视的环境里工作,其实,教师不过是一种职业,教书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应该和其他任何行业一样,不要老是期盼有一种优越感,老是希望有人把你们放在优先的位置。”
“你说的这种状况正在到来,过去的教师,为做好这项神圣的工作,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和智慧。其实,教育应该是这样才能做好的,因为教育的对象是人而不是物,这就决定了它的特殊性。现在把它看作谋生的手段,你看现在的新老师,他们是没有办法不得已才进的这个行当,主观上当然仅仅是为了谋生,优秀的毕业生几乎不会进入这个行当,进来的能力可想而知,所以客观上也只能是谋生,这就是你看到的常态,但如此下去再过三十年五十年,我们国家的教育将何以堪?”
“张文光老师,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典型的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张怡山正说到这儿,敲门声响了起来,一开门,见是李中奎校长,张怡山怕李校长听到了他的话,一听他的谈吐,知道他没听到,这才放了心。
张怡山已经打了预防针,张文光没有特别激烈的言论,当然他知道校长绝不是单单前来做他的工作让他不要起哄,可能还有别的事要说。
张文光猜得不错,李中奎接着说:“既然这个人推不掉,我就对这个欧阳向东做了些了解,他是这次报名者中少有的二本毕业生,也是学中文的,毕业于江中大学教育学院,在学校还是诗社社长。不光如此,这个人还特别有教育理想,特爱教书,这次面试他第一名,是主动申请到竹园来的。我们竹园的老师平均年龄太大,补充点新鲜血液也是好事。我想过了,这个人交给你带,把他培养成才,你就是大功一件。”
“别,我这个三万二的带一个三万五的,带不动,马力小。”
“别说风凉话,他当你九(1)班的副班主任,跟你学当班主任,学教语文,教哪个班的课试教以后再定。”
“打死我也不干,你想想,我在竹园中学混了这么多年,‘德高望重’,你先把我逼成了汉奸,我以后在竹园怎么做人?”
“汉奸就要拉个够分量的,就这么定了。”
“老张誓死不从。”
“不从我罚你款。”
提起罚款,张文光不但没有半点恼怒,还有几分得意的表情。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李中奎才当竹园中学校长。因为前任校长一直闹调动,县教育局老是不批,他就一直闹了五年,五年基本上没怎么管学校,后来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李中奎。老师们迟到早退,不上早晚自习,还有同年级同学科的老师一个人上几个班,两人轮着来,上一周课出去玩一周,有的玩牌玩进了派出所要校长去取人……把李中奎搞得焦头烂额,他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又怕执行不下去,就来找张文光商量——张文光为人正直,又是学校的业务骨干,他又不偏不倚,所以深得拥戴,恰好他俩是同学,他想张文光不会不帮他。两个人炒了几盘小菜,弄了一瓶遍山大曲,边喝边讲,讲到学校的现状,讲到目前的困境,讲到了办学理想,李中奎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男人是最不能见男人哭的,张文光把胸一拍:“老李,你按你定的章程办,我张文光不支持你不是人。”
没想到第二天张文光就没上早自习,第一节课还迟到了半个小时。没办法,李中奎扣了张文光100块钱,那时张文光每个月总共只挣700多块钱,儿子还在上学,100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李中奎硬是扣了,还发了通报。
大家没想到校长竟然拿张文光开刀,一下子镇住了,全校的纪律也跟着一下子好了起来。
有一个月,他俩几乎没说话。
后来的一个周末,李中奎提了一瓶酒到张文光家里,要他的老母亲炒了几个菜。李中奎说,我知道你在帮我,大恩不言谢,我不能让你吃亏,说着,硬是把200元钱塞到了张文光手里。
好多年过去了,他们比铁哥们儿还要好,竹园中学能有今天这个成就,张文光出了好多好主意,但是李中奎几次要他出任副校长,都被他拒绝了。
今天说到罚款,张文光说:“要罚你就罚一万,反正你要双倍返还的。”
“你尽想好事。”
“你不要以为过了我这关,就天下太平了。我说过,这欧阳向东是来杀人的,来杀人心的。”
“稳住了你,就稳住了一半江山。”
李中奎从张文光房里出来,月光如银,竹园河的水在月光下汤汤涌动,这夜色这月光本来是很美的,但李中奎心中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说不出的滋味。老实说,他是不怕困难的,这些年,就是在克服一个一个困难中走过来的,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太重,他自己好像没有能力搬开,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他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脉了。
两只野狗在月光下交配,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