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阳光很灿烂,还有几分炽热。
风吹起来,将成熟的苞谷叶子鼓噪得哗哗作响。在这残存着几分燥热的秋风里,夹杂着快要成熟的苞谷水稻的香味。向日葵蒲扇一般的叶子已经有了枯萎的黑边,它的金黄的花盘已经成为褐色,它高挑的身影在苞谷田里格外显眼,使人联想到隆冬的日子,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嗑着炒瓜子,吃着烧得香气扑鼻的核桃,一边天南海北讲故事一边喝蜂蜜酒的日子。
欧阳向东从大客车顶上卸下很有几分分量的行李,向街上的行人打听了竹园中学的位置,一个人走过去。
欧阳向东的家在江夏县的县城,本来他母亲是要送他来报到的,他坚决不让,母亲要给他租一辆车,也被他制止了。
只身一人前往竹园中学报到,母亲怕累着了儿子,行李就一次又一次精简。不过最后,欧阳向东还是将母亲收拾好的行李又清出了许多,将母亲挑出来的书又装进了行李箱。竹园有些偏远,别的东西可能还买得到,要买好书可能就有困难了。
母亲向来就是迁就儿子的,她只能依了儿子。临走前,往他包里塞了一张银行卡,“缺什么,就买。万一那儿买不到,打个电话我给你送去。路是你自己选的,千拦万拦我们也没拦住你,你可别后悔。”
母亲说着,已经泪水涟涟。
欧阳向东的红色行李箱很是显眼,竹园街上一街的人都出来看,他们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用如此鲜艳的物件。
欧阳向东的心情很好,在这次招聘的教师中,他自认为条件是不错的,虽然毕业的江中大学是一个二本学校,但江大的文学院却在同档大学中很有些影响,况且他又是文学院第一块牌子姚崇石教授最看重的学生。在校学习期间,他已经发表了80多首诗,是江大“九歌诗社”的社长。像他这种条件,毕业工作是可以选不错的单位的,而且他爸已经给他联系了电力、税务几个部门,别人通过一起吃饭的机会目测已经过了,但是欧阳向东却执意要教书。这次省里招聘年薪三万五的农村义务教育教师,他毅然地报了名。为了“逃掉”父亲的关系网,他特意从鄂东的江夏县来到鄂西的北中县。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有跳出父亲力量范围的念头存在,高考时,他就没有填报省城和鄂东的大学,而是选择了鄂西的江中大学。
在欧阳向东心中,教书是一个伟大、神圣而且很有意思的职业。当人类文明的火把从自己手中传到下一代,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文明火把的链条,那是多么光荣而有意义!他一次又一次为拥有这种感觉而激动,他实在搞不懂,现在优秀的高中毕业生为什么都不报考师范院校,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又想方设法不到学校教书,这次北中县招聘教师,报名者80多人,竟有76人是三本毕业生。饶是如此,这些人还一肚子的委屈。他们说,我们实在找不到一个有能力帮忙的亲戚或是朋友,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报这个名,读了十几年书,总不能又回家种田。
原因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待遇低,钱少,一个月才一千七八百块钱。《教师法》明明写着,教师的收入应不低于或者略高于公务员。可很多公务员每年会有6个月的奖励工资,一年就拿18个月的钱,他们干两年就相当于教师干三年,这还不算那些额外的油水。所以教师们就老怀念十几年前的时光,老说十几年前总理的好。
这些,欧阳向东也知道,他甚至比一般教师知道得更清楚,更详细。因为上大三时,他做过一篇题为《江中市教师收入现状调查》的调查报告。为做这份报告,他利用暑假跑了鄂西的好几个县,搜集到了大量的第一手数据和典型案例。他的这个调查报告得了学校一等奖,还被学校送到市委、市府、人大和政协,然而结果当然还是泥牛入海。或许“上面”觉得:每年省里、市里招聘教师都有那么多人报名,不是说明教师这个行业还是有吸引力的吗?教师从事的工作又不是什么尖端技术,只要有人干就行,难道非得要多优秀的人才?等到没有人报名再说吧!现在就是这样,几乎所有的人都忙,他们不是假忙,而是真忙——GDP、文明创建、财政收入、招商引资、房地产开发这些大事都忙不过来,还有一个接一个的中心工作,谁还有精力顾得上教师的职业倦怠?谁还来管现在有近五成的教师或明或暗地开发了第二职业?搞有偿家教的还算是老实人,聪明人才不干这个,省得大会小会有领导念叨,他们办工厂、开商店、开酒馆、搞“农家乐”……最差的也代理一份保险,而且这个群体有继续扩大之势。
欧阳向东却觉得,钱再少,总可以吃饱穿暖吧,总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吧,这不就可以了吗?读书人是要有精神追求的,我们难道不应该为文化的传承,为文化的接力而具备一份担当吗?一份有意义的工作为什么总要附加一些意义以外的条件呢?其实,欧阳向东到竹园教书,还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他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他知道北中县文化底蕴丰厚,又是抗战时鄂西会战的主战场,在这里来体验生活,搜集资料,即使教书不顺利,有这样的收获也是值得的。
欧阳向东想,自己主动放弃留在县城,请求到竹园这样偏远的中学,这儿的师生肯定会十分热情地来迎接他,欢迎横幅肯定不止一幅,说不定夹道欢迎的学生已经排好了队,只等他跨过眼前这座校门前的石桥,锣鼓就会响起来。
欧阳向东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不但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横幅,甚至他在操场上站了约十分钟,都没有人出来搭理他,他站在阳光下,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从头到脚流遍了全身。在这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是的,他是一个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人,难道这就是自己用巨大的牺牲来成就一个落伍的精神追求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在欧阳向东胡思乱想的时候,李中奎校长终于出场了。欧阳向东对李中奎有了解,参加招考之前,他在网上研究了北中县所有校长的材料,他之所以选择竹园,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李中奎校长。
李校长伸手要接过欧阳向东的行李,欧阳向东说我自己来,然后拖着那显眼的红色行李箱跟在校长身后朝靠山边的一排平房走去。
在那排房子的最末一间门前,李校长停下了,掏出一串钥匙挨着试哪一把挂锁。试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房子倒是不小,有大半间教室那么大,屋里堆着一摞一摞的旧课桌。也许是很久没人开过这个门,门一打开,好几只硕大的老鼠窜了出来,从李校长和欧阳向东面前夺路而逃。当其中一只从欧阳向东脚背上跑过时,他感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学校一般是不为老师提供住房的,考虑到你家远,又人生地不熟,给你腾出这个地方,待会儿我叫管后勤的万主任安排人收拾一下……”
“如果我不离开竹园可以一直在这儿住吗?”
“当然,当然。”
“那我自己找人拾掇一下。”
“可别弄复杂了,这房子是没有产权的。”
送走校长,欧阳向东拖着行李箱去街上的旅馆。当他从操场上走过时,办公楼的窗子里探出了许多脑袋,有的人在笑,有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安顿好行李,他上街溜达。竹园的主街实在太小,点上一支烟从东头可以走到西头。不过跟许多小镇一样,街道两边倒是挤满了高高低低的商铺,大多铺面门前伸出两根竹竿,撑着一面白色的篷布,就很有一些古时街市的味道。这令欧阳向东有几分感奋,他在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情有独钟。别看竹园街小,却有独到的景观,从主街上分出一条岔道绕过农商银行,从横跨在竹园河上的大石桥下的石孔中穿过去,就到竹园中学,这便是竹园的“立交桥”,竹园人上县城去市里总要向别人津津乐道这小镇上独到的景观。
石桥下的大石孔有三车道宽,除了走人跑车,还余下许多的宽度,每天就有一些人在这儿斗地主打花牌下狗卵子棋。这些人多是有手艺的,也有只有一身蛮力的,他们一边游戏一边四处张望,等着盼着雇主来寻他们去做活。
欧阳向东家住的县城也有类似的地方,所以他溜达到这里一看就明白了。很快,他从中点了几个泥瓦匠,一个木工兼油漆工,一个水电工,把他们领到学校看房子,然后再带他们去买地砖水池、电料、油漆等一干材料,交代了要求和注意事项就让他们去那间旧仓库干活了。
安排好工程,欧阳向东回到旅馆房间换了衣服,到一楼的餐厅准备吃饭。餐馆的老板知道他是新来的老师,自己的儿子刚好九月份入学上初中,他想说不定这欧阳老师也会教自己的儿子,就赶忙告诉他说,学校有食堂的,又好又便宜。
竹园中学的食堂办得好,全县出名。县教育局的领导们到竹园来,从来不上餐馆的,他们会在食堂点名要食堂的米师傅做什么菜什么菜,尤其是武局长特别爱吃米师傅做的霉豆渣炖鱼头,只要有了这个菜,他可以喝下八两遍山大曲,每回李校长去县上开会,武局长就说:“你下来也不给我带一个鱼头。”
“欢迎武局长去竹园指导工作呀。”
“不去,一去你就叫穷,你那火锅,我吃不起。”
后来,但凡李校长到县上,都要给武局长带一个霉豆渣炖鱼头的火锅。为此,他还专门买了一个大砂锅——这火锅菜不能用别的器皿装,失温走味儿。当然,他送火锅也忘不了继续叫穷。
办好食堂是竹园中学成功的一半,现在很多学校没有教工食堂,有门路的也就是发一两百元的误餐补助。李中奎的想法不同,他认为一定要办好食堂,一个好食堂就是一份温暖,几十号老师在一起吃饭,相互交流信息,学生有什么情况老师之间在这里沟通,简单的工作也在这里布置安排,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才像一家人,才有一家人的亲情,都不在一个锅里吃饭,这个家就散了。两百元钱又有啥意义?
食堂办好得有经济支撑,不过学生的油水绝不能揩,竹园中学的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是分开的。为了办好食堂,李中奎带领老师们开了一亩多荒地,自己种菜,每个老师都参加,当然是食堂的两位师傅为主。两位师傅除了种菜做饭,每年还喂五头大猪,杀一千多斤肉,老师们吃肉就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大优势是竹园中学得天独厚的——竹园的山背后是邻县的一个万里煤矿,矿上的煤从竹园运出去比从他们自己县运要近几十公里;同样,他们自己县里的学校也比竹园远。于是,他们的煤全部从竹园走,矿上每年有几十个学生在竹园中学住读,教工食堂烧的煤是矿上免费供应的,所以,竹园中学的食堂又好又便宜。
欧阳向东从行李箱中取了饭碗和勺子来教工食堂吃饭,发现这儿不是打饭打菜的,而是十个人一桌,坐齐了就吃,一个火锅,外加三荤五素两个凉菜。
李中奎那一桌还没坐齐,欧阳向东目前还只认识李校长,就坐到他旁边。见欧阳向东来,好几个坐在那一桌的人立马站起来坐到另外的桌子上去了,结果他们这一桌只坐了四个,另外六桌人都超了,弄得李校长忙不迭往那几桌匀菜。
吃完饭,到窗口交钱,别人都是两元,到了欧阳向东这儿,米师傅要收他十元,欧阳向东有些不解,就问米师傅。米师傅说:“食堂的菜是老师们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你没参加种菜和养猪,所以收你十元,等你参加种的菜喂的猪进了厨房,你就和大家一样了。”
欧阳向东把头扭向李中奎,但是他没有找到李中奎的目光——李中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的夕阳的确有几分美丽。
欧阳向东把十元钱放到窗口,走了。
他路过石桥下的桥孔时,那些等活儿的人已经散了,竹园河的水哗哗流淌。他几步跳到河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捧了几捧水洗了一把脸,看见河上游不远处有一个洗衣女正赤了脚站在河水中洗衣,一双腿像两条肥硕的草鱼,丰满而匀称。
洗衣女一边洗衣一边唱起了山歌:
郎在高山薅高粱
姐在河下洗衣裳
薅一下高粱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岩板上
歌声中,太阳落了。
竹园河,一河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