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人盖房不请人,都是自己慢慢的盖。下了班,或者休息天,自己就在那里默默地垒墙。他们这样垒一块片石,那样摞一块片石,片石压片石的时候咬着缝儿,片石和片石之间不焊土不焊泥,是干打垒。年年月月,春夏秋冬,就那么默默地垒,就把石头墙渐渐地垒高了,等到石头墙垒成房子那么高的时候,就到附近农村买回些麦秸子,把麦秸子剁成短截儿,和泥,把泥抹到墙上去。他们管那种泥叫大穰泥。剁麦秸子的时候不能干着剁,干着剁再快的斧子也剁不断,要把麦秸子沾了水,一绺一绺地放到木头上剁,一剁一截儿,一剁一截儿,会剁出很愉快的感觉。盖起房就能娶老婆了,谁能不愉快呢?黄土是起石头的时候铲出来的黄土,黄土跟麦秸子搅拌在一起,堆成一大堆,在土堆上摊开一个平展展的大坑,灌满水,洇着。有时间的时候,从泥堆边刨开一小片,再倒点儿水,和成泥,把泥抹到石墙上,抹完墙里边,再抹墙外边,今天抹一片,明天抹一片,今年抹一堵墙,明年抹一堵墙,等到把石墙都抹成了泥墙的时候,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泥墙就干了,这就要盖房顶了,煤矿人管盖房顶叫压顶。压顶就是要真正盖房子了,就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了,就得请人了。煤矿人请人盖房不花钱,都是请邻居请工友来帮忙。他们你请我我请你,相互帮忙,就把房子盖得满山满岭都是了。让煤矿人高兴的事情就是谁家要盖房子了,工友们就跟着高兴,就打招呼说,压顶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可要去吃糕啊!当然,更高兴的事情是随着房子盖起来就要娶媳妇。盖房子是娶媳妇之前最高兴的事情,因为那个矿工很快就不再打光棍了。压顶的时候要放炮仗,要吃油炸糕。是很红火的事情。天蒙蒙亮的时候,帮忙的人就来了,人们盖惯了房子,都有经验,该干啥的干啥。把房梁一根一根架到墙头上,哪头儿低,就垫高一点儿,哪头儿太高就拆掉几块片石。房梁都铺排好了,就开始在房梁上铺栈板,用钉子把栈板叮叮当当地钉在房梁上,然后就房上一拨人地上一拨人,地上的人把大穰泥一锹一锹扔到房顶上,房顶上的人把泥铺排在栈板上,用泥抹抹平了。往房顶上扔泥是苦力活儿,大穰泥拉拉扯扯,往房顶上扔的时候太费力气。煤矿人有力气,他们是农民出身,又在井下挖煤,锻炼出来了。男人们干苦力活儿的时候,女人们在准备中午的饭菜。塞北这地方的人最喜欢吃的饭是油炸糕,最喜欢吃的菜是羊杂。俗话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谁喜欢经常搬家?没人喜欢。搬来搬去太麻烦,所以搬家的时候就都要吃糕,图个吉利,图个步步升高的意思。糕是黄米面做的。当地人说,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圪垴是方言,是脏东西的意思。塞北的女人最会蒸糕,她们管黄米面叫糕面,先把糕面用水拌润和了,再一层一层撒进笼屉里,这时候锅里的水要开着,笼屉要腾腾地冒热气,女人抓着一把一把糕面往笼屉里撒,气要冒,手要快,女人再长得漂亮点儿,那气氛,才叫个好。糕面蒸熟了,女人端起笼屉,一个大翻转,把糕扣进一个大瓦盆里,瓦盆旁边早就准备好了一小盆儿凉水,刚蒸出来的糕软,趁着软的时候,女人就攥紧两个拳头在盆子里赶紧搋,慢了糕就硬了,就搋不动了,所以就得赶紧搋,搋糕的时候烫手,女人就一边搋糕一边呸呸地往手心啐唾沫,就连口水带手上的脏东西全都沾到了糕上,所以人们就开玩笑地说,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其实女人搋糕的时候,是不停地把两个拳头往旁边的凉水盆儿里蘸。女人忍着烫,忍着疼,就给男人搋出了好吃的糕。男人们吃糕时,心里就有了一种好滋味。特别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人给搋糕,男人们的心里呀,那才叫兴奋。搋出来的糕直接吃,叫素糕,把素糕揪成剂子,擀成圆片再包上红豆馅儿,下锅油炸,就叫油炸糕。这是主食。主菜是羊杂。羊杂是什么?羊杂就是羊下水做的菜。女人们把买回来的羊肚子一遍一遍的洗,羊肠子也洗了,还有心肝肺,都洗出来,放进一个大铁锅里煮,煮熟了,该切条的切条,该切段儿的切段儿,然后是熟油。油锅开了,等油温略低时,倒进一瓢或者半瓢辣椒面,油锅就沸腾起一锅泡沫,再浇一点儿醋,油锅就刺啦啦的响,马上就飘溢出一股浓烈的带着醋味的炸辣椒味,那种味道真是好闻。然后是把葱姜蒜放油锅里炒,炒出香味儿来,再把切好的羊杂碎倒进锅里炒,炒掉水分,再添水煮,就煮出一锅红彤彤的样子来。这叫纯羊杂。吃的时候,人们喜欢吃粉拌杂。把山药粉条子下到锅里煮,煮熟了,盛半碗粉,再浇上一勺子羊杂,红濡濡一碗粉拌杂,吃了一碗不过瘾,就再来一碗。碰到结婚办事,碰到盖房的时候,帮忙的女人们就有的洗菜,有的压粉,有的搋糕,有的剥葱剥蒜,那可真是红火,真是热闹。
最红火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太阳当空,正当午时。盖房的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都高兴地瞅着东家。东家看看表,十二点整,点燃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忽然就响开了,大麻炮也咚咚嘎嘎的响起来,山谷里就到处回荡起了热烈的炮仗声。人们就高兴地说,谁谁谁家,盖房呢,压顶啦。